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项链案 第十六章

狄公从铁栅间抽出锦袍,裹住上身,盘腿坐在窗台上,接着又道:“从公主的话中,下官听出偷窃项链是为了离间圣上与公主的父女之情。圣上他……我是说……如今情势紧迫,姑且许我省去这些繁文缛节。就在今晚,夫人的那些对头以为可能会找到项链,于是又下毒手杀了一人。为何他们如此急不可耐?原本不是想要那项链消失不见么?并且我实难相信,丢失一件珠宝,就会使得父女之情从此断绝。不过,夫人自然要比我知之更详。”

半晌过后,从铁栅的空隙处露出一角妇人的锦袍。只听八仙夫人低声说道。“这些心狠手辣之徒,甚至不给我一条用来铺盖的毯子。”

狄公略停片刻,见八仙夫人默然不应,便又说道:“公主坚称这起窃案是外贼所为,反而令我觉得她生怕对手已打定主意,要使项链在某个与公主亲近之人的住处被翻出来,以此诬告那人盗去皇家珠宝,从此前程尽毁。既然公主不愿说出那人的详情,我也不好请求夫人告知其身份。不过,若是能透露哪怕一点点消息给我,也会助益良多,或是……”说罢语声渐低。

一阵冷风掠过水面,狄公只觉汗湿裸露的上身一凉,不禁打起寒战来:“夫人那里有没有什么东西给我挡挡风?”

地牢内久久不闻声息。狄公紧裹着厚实的锦袍,衣料中散出一股幽香,与阴湿地牢中飘来的恶臭之气形成奇特的对比。

“明白了。下官已查明了窃贼的身份——却是个年轻后生,被一伙歹人雇来行事,而歹人们又是受雇于碧水宫中的主谋。那后生并未交出项链,想要私自逃走,结果被歹人害了性命,至死也未曾透露将项链藏在何处。至今我还没能找到此物。”

八仙夫人终于开口说道:“狄县令有所不知,公主如今心神大乱,几乎难以自持。她不能对你再多说一句,不过我却可以,并且愿意道出。圣上曾经明言,无论公主选谁作驸马,他都会赞成。朝中有几个互相争斗的朋党立即开始动作,竭力想让公主看中他们提出的人选,他若是成为圣上爱女的夫婿,不但可以在朝中拥有权势,而且能使同党获利甚多。当公主对御林军统领康把总青眼有加时,狄县令可以想见,那些人是何等恼怒,又何等失望——康把总从不参与任何密谋,也从未加入过哪一党。正是因此,那些彼此敌对的朋党竟联手起来,决意要使公主不再钟情于他。”

“这个自然。他曾经教授皇子们练剑,别看他跛了两条腿,仍是身手不凡。他可以坐在一张板凳上,两手各持一把剑,三个训练有素的剑客也不得近身哩!昨天他在箭上附了一封书信,告诉公主狄县令来到此地,用何假名,以及下榻何处,并提议公主见你一面。公主立即将我叫去,说是想要派你寻回项链。于是我就命小女接你入宫,她是我唯一可以信任之人。”

“要说此事,倒是有个简便易行的法子!只要公主向圣上表明已属意于康把总,就无人再敢……”

“我曾见过此老。他使起刀剑来也是一位好手。”

“非是那般简单,狄县令!公主也是心意不定,不知自己是否对康把总动了真心,也不知康把总是否同样怀有真情。为何说盗去项链是个极其奸诈的阴谋,原因正在于此。康把总前去秘密私会公主,结果公主在康把总走后发现项链失踪不见,这恰是暗示她——手法自然非常迂回微妙——康把总不但拿走了项链,而且在别处另有情人,正预备双双远走高飞。人人皆知康把总并无家产,如今身居要职,为了保持体面,不得已欠下许多债务。那些恶人为何处心积虑要得到项链,这便是头一个原因。此物将来必会在康把总的住处被翻出来。”

“是葫芦先生。五年以前,碧水宫还不曾指给三公主作消夏别墅时,葫芦先生时常进京入宫,奉圣上之命,给太子讲授经学。三公主常常从旁聆听,对葫芦先生十分景仰。后来葫芦先生辞官归隐,在这河川镇住下,公主时常召他前来,甚爱与他倾谈,一向信任有加。由于葫芦先生在宫廷中广受敬重,且又年事已高,故此雷公公不敢加以拦阻。葫芦先生定是得知公主遇到了麻烦,就在昨天,射了一支无头箭到公主住处的阳台上,就在东边角落处。他的箭法着实高超。”

狄公缓缓点头,想起公主曾说过摘下项链是因为害怕掉进河里去,当时听见此话,便觉得有些牵强,她还曾再三表明当时独自一人在亭阁内。

狄公点头说道:“下官进宫为夫人看病时,雷公公与文总管皆是敌意深重,文总管还千方百计想要捉拿我。究竟是谁告知三公主我来到河川镇,并连所用的假名也一起报上?”

“据我想来,公主对康把总用情颇深,因为她一力要让我相信盗贼是个外人。”

“狄县令最好还是不要去见公主。如今她心烦意乱,必不会相信你,还以为是你故意开了些假药。你问谁是我们的对头?公主与老身又怎会知道?每天从早到晚,我们身边都有几十人逡巡出入,个个礼数周全,极力奉迎讨好、满脸堆笑,谁知道哪个是收了钱的奸细,或是参与到什么阴谋中去?老身一向与公主关系最为密切,只能说既然他们敢对我下毒手,想必雷公公与文总管这二位高官至少会听到些风声,但是事情传到他们耳中时,谁知已被歪曲到了何种地步?有多少人已收受了贿银,预备撒下弥天大谎,又有多少忠心耿耿的手下已被构陷获罪、投入地牢,谁又能悉数知晓?碧水宫内,唯有一人谁都不敢冒犯,那便是三公主。”

“你实难想象,这些左右摇摆的念头是如何苦苦折磨着她。有时她以为自己深爱康把总,有时却又以为不是。”

“到底是谁恁般歹毒,竟设下如此奸计?”狄公说话时,又捧进一兜水去,“下官有不少疑问想请教公主,这正是其中一桩。”

“对于一个动了情的年轻女子来说,如此情形岂不是司空见惯?”

八仙夫人略停片刻,接着疲惫说道:“我也深知他们下一步会如何行事。明日一早,自会有人进来,那时我已又饥又渴、奄奄一息,他们先给我送些掺了毒药的吃食和水,再将我的尸首抬去给公主过目,道是御医虽已尽力,奈何回天乏术。到了午时,朝廷派来的侍从便会到达,护送公主前去京城。如此一来,根本没有时间彻查我的死因。可否再拿些水来?”说罢将湿布从铁栅内递出。

只听八仙夫人叹息一声:“狄县令既是唯一可能力挽狂澜之人,老身就不妨告诉你第二个原因,即那些恶人为何急于在项链上作文章,以此挑拨公主和康把总的关系。这是一桩极可怕的宫闱秘事,若是平常时候,我宁可丢掉性命,也不愿透露一丝一毫!”说罢默然许久,方才又道:“圣上从不设法帮三公主择婿,狄县令可否想过此事有些古怪?皇室向来有一条规矩,公主一旦年满十八,很快便要挑选一位驸马爷,而三公主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!圣上慨然允诺过公主可以自行择婿,此话也可看作是想要尽力拖延她的婚事,为了……为了将她留在自己身边。”

过了半晌,只听八仙夫人说道:“老身这次哮喘发作,其实并不厉害。狄县令走后,我心想不如吃上些你开的药,不料一名宫女偷偷投毒进去,我刚一服下,立时觉得头晕目眩,一头栽倒在地,浑身抽搐。公主殿下大惊失色,立即召来御医。他们说我已病势垂危,随后我昏厥过去,及到醒来时,发觉自己身在这阴湿的地牢内,就躺在墙角的地上。没一个人前来探望。”

狄公扬起两道浓眉:“为何非得……”刚说了半句,忽然明白过来,不由得浑身直冒冷汗。老天!这真是可怕至极……

狄公解下缠在头上的黑绦,叠成几折,舀了满满一兜水,从铁栅的空隙间递入,说道:“夫人可将脸面浸湿,不过只能喝几小口。”

“那她……公主自己可否明白……?”

“只因出了几桩祸事,狄县令。自从昨晚起,我至今水米未曾沾牙。还请给我拿些水来!”

“她亦有些疑心,如此一来便愈发糟糕。她倒是不像我等所料想的那样惊恐不安。你可以想见会有何等结果,若是此种情形……合乎情理地一路继续下去。”

“在下想求见三公主殿下。为了办成她指派的差使,须得知道更多详情。夫人又怎么会在如此可怖的地牢里?”

狄公攥紧双拳,如今才算看透了这桩窃案是何等奸邪可怖。一个二十六岁的成熟女子,从小在禁苑深宫内娇生惯养,且对自己的心意困惑不明……如今怀着对康把总的一腔失意回到京城去……若是她在心烦意乱之际……若是一切既成事实……那么某个知晓这一隐秘之人就可以……只要他见机行事,不出纰漏,就可以此来胁迫圣上、为所欲为了!

“你如何……为何会到这里来?”八仙夫人语声细弱,迟疑说道。

狄公决然摇一摇头,急切说道:“不不,夫人,我万万不能相信此事!我能相信如此毒计或是由奸佞朝臣设下——尤其是宫中太监,那些阉人性情扭曲,是宫中必不可少却又极其危险的邪恶渊薮!我也能相信公主怀有种种模糊不明的念头,心意摇摆不定。不过,说到当今圣上,先考曾就任过朝廷尚书左丞,并有幸得蒙圣上信任,他一向称赞圣上心地仁厚、品格非凡,即使抛开天下至尊的地位,亦是卓尔不群,遇事果断明决,堪为一朝天子。”说到此处,口气稍稍和缓,“多谢夫人这一番相告,如今我已完全明白了密谋者到底有何企图,以及为何会肆无忌惮地杀人害命。不过,无论他们正如何暗中行事,一旦证实康把总并未偷去项链,便会一败涂地。我深信公主一旦对康把总重拾信任,定会请求圣上同意这桩婚事。”

此时又见双手伸出,紧紧握住最低处的横栏,下面依稀可见一张苍白的鹅蛋脸。这扇铁窗显然与地牢的房顶距离颇近,牢房十分低矮。

狄公解下锦袍,从铁栅的空隙中送回:“夫人不要心灰意冷!下官自会在今夜尽力寻到项链。明日一早,若是有人前来地牢,夫人千万设法拖延时间,令他们不能得逞,不妨说你有要紧事必须道出,或是其他什么更好的法子。无论今夜成功与否,明日一早,我定会前来碧水宫,尽力救你出去。”

“夫人,在下是梁大夫。”

八仙夫人轻声说道:“老身并不为自己担心,狄县令。但愿老天保佑你!”

狄公拼命稳住自己,再一打量,只见细瘦的手腕上套着一只白玉镯,雕成盘龙纹样,立时恍悟这并非是水门,而是一间地牢的拱形窗户。粗重的铁栅前方有一道平台,用灰石砌成,大约三尺来宽,高出水面一寸左右。狄公身子一荡,落脚在平台上,蹲身下去,听见里面暗处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,那只纤手旋即消失不见。

狄公直起身子,掉头返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