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项链案 第十五章

采薇撑着小船离开河岸:“你不但令我中意,还让我觉得可靠。这么深更半夜出来闲逛,天知道你想要做甚!船头灯不必点起。”

狄公坐进船尾,感激说道:“采薇,你真是一个好帮手!”

船至河中时,只见行云遮月,四周一片黑暗。狄公心想如果没有采薇,自己定已完全迷失了方向。采薇轻快地摇着长桨,手法十分熟练,小船行走时几无声息。忽然一阵冷风吹来,狄公连忙裹紧身上的衣袍。

“我可以睡在船里,就跟躺在家里一样舒服。水湾四周全是高大的松树林,我就将船泊在树下。船里还有一张帆布,下雨时能用来遮挡一二,不过这天色看起来下不了几滴。”

“到地方了!”采薇口中说着,驾船拐入一个狭窄的水湾,低垂的树枝从狄公肩头拂过,前方隐约可见一大片黑漆漆的树林。采薇收起长桨,狄公很快发觉船身已触及岩石。

狄公犹豫片刻,心知采薇说得有理,自己想要找到水湾,非得花上一二个时辰不可,若是让她留在原处,倒也不会有什么危险,还替自己省却了许多麻烦,于是开口说道:“我想去那一带的树林里看看,恐怕你得等上好几个时辰。”

“我把船横靠在岸边,如今你可以点起风灯,河里的人不会看见。”

采薇嗤笑一声,“黑灯瞎火的你能找到?听我一句,即使在光天化日里,怕是你也看不见究竟在何处!出口处不但狭窄,还有水草阻塞。我正好知道那里,因为附近有很好的螃蟹。过来上船吧!”

狄公从袖中摸出火镰,点亮借来的风灯,这才看清采薇身穿一件黑外褂,下面一条黑裤,头裹黑巾,一双大眼灵光闪烁。只听她开口说道:“你瞧,我很晓得夜行时该如何穿戴!此处十分隐蔽,除了天上的月亮,只有你我二人,你就不想悄悄告诉我到底为何前来?”

“要是你非想知道的话,我就跟你说个明白,倒也不是远处,顺流而上,去找第四道水湾。”

“我打算穿过树林,沿着以往的旧路去找一样东西,至少也得花一个多时辰。若是直到寅初我还不曾返回,你就独自驾船回去。须得事先言明一句,恐怕你要等上很久。”

“要划船你就不行了!你打算去哪里?”

“下一句就该说你想去采草药了!且罢,你不必提防我,还是提防那些长蛇,最好提灯照着路,免得不留神踩上一条,它们可不喜欢被人踩到。”

“采薇,你且听好,不可再如此胡闹!你这就回去,我行事自有分寸。”

狄公将长袍下摆掖入腰间,蹚水走上岸去,左手提灯,右手持剑,在浓密的灌木丛中探路,寻找空隙之处。

“都怪你害得我睡不着觉!我住的阁楼,正好在你的客房上方。我也打算早早上床歇息,先是听见你来回走动,后来又在床上翻来覆去!我根本没能睡着,听见你在走廊里弄出响动来,便心想最好跟着瞧瞧,不知你到底要做甚,果然来得有理。我很中意这条船,实在不想看它沉到河里去。”

“好个绿林大盗!一路顺风!”采薇在身后叫道。

狄公转过身去,看见一个苗条的黑影,不禁皱眉说道:“竟然是你!为何要一路跟着我?”

狄公无奈地笑笑,拨开长枝与带刺的灌木,朝东北方向而去,没过多久便走到一条小径上,右边消失在一片杂草之中,左边却甚为分明。狄公拣了一根粗粗的枯枝横在路中央,免得返回时错过此处——若是自己尚可生还的话。

“左边第五只便是。”有人在背后轻声说道。

小径蜿蜒伸向前方,狄公走了一阵,发觉夜中并非全是寂静,两旁的灌木丛中不时发出响动,或是尖叫,或是低吼,不但有夜鸟在枝上婉转啼鸣,间或还能听见鸱枭沉郁的呜呜声。为了避开自己脚前的灯火,夜游的小动物匆匆跑开,不过未见有长蛇出没。“说这话,多半只为戏弄我吧!”狄公喃喃自语,不禁微微一笑,采薇确是个有胆有识的女子。就在此时,忽见一条花斑蛇从路上滑过,足有五尺来长。狄公遽然止步,迅速朝后退去,想到那姑娘不但勇气过人,而且诚实可靠,心中颇觉悻悻。

码头的最东端笼罩在一片灰雾之中。凭借泊船上油灯的光亮,狄公一路走到水边,定睛看去,一大排船只在黑暗中几乎毫无分别,真不知哪一条才是采薇的小舟。

松林幽深可怖,狄公走在其中,很快便不知今夕何夕。约摸过了两刻钟,小径稍稍变宽,前方的林间有亮光闪动,随即便看见护城河水,河对面是高大的西北望楼,左角高高耸立在河面上。低垂的天幕下,水流漆黑阴暗,寂静无声。

狄公心想这风灯过后自会大有用处,便暂且吹熄,走近码头时,莫名觉得有人正盯着自己,心中不免有些惴惴,转头回望数次,却见家家门窗紧闭,并无一人一物在房舍之间的阴影里走动。

小路朝右一拐,沿着碧水宫西边的护城河向南延伸下去。狄公伏身匍匐而行,穿过灌木丛,摸到护城河岸边,发觉河面比早上看起来要宽阔许多,不禁心中惴惴。当时以为有一丈五尺左右,实则将近三四丈。墨黑的河水就在身下几尺处,看去十分阴森可畏,并且未见有闸门的痕迹。不过在此之前,尖头账房一口气背出的郝某人的说法,全都准确无误。

二人交接过后,众巡兵大步离去。

狄公从灌木丛中拣了一根细细的干树枝,伸入河中左右试探。在水下三尺深的地方,果然有一道宽阔的横梁。这时忽然从望楼的雉垛中传来号令声,紧接着又有铁靴踩在石板地上的哐哐声,在寂静的暗夜里,听去格外惊心动魄。狄公连忙伏在树下,守卫们撤出望楼,可见已是午夜时分。

“好说好说!”

狄公又探到河边,睁大两眼细瞧,莫非墙边真有一道暗礁不成?只能看见水面附近有细细一线沾满泥污的水草。狄公长叹一声,决意亲自去探探虚实。

“却也未必,将你的风灯借我一用。”

狄公一路匍匐返回小径,解下身上的黑绦,挥剑削成两段,先将黑帽纳入袖中,拿一段黑绦紧紧缠在头上,然后脱下黑袍,仔细叠起,用另一段黑绦包起长剑,连同风灯一起压在衣袍上方,免得被风吹走,又将阔腿裤裹紧在小腿处,裤脚掖进靴内,扎紧腿上的带子,最后将长髯分作两绺,甩到颈后打成一个结,末梢塞入头巾下面。

“那我们可就帮不上忙了!”队正说罢,旁边的手下哈哈大笑。

再度返回护城河边时,狄公忧心忡忡地抬头打量雉垛。郝某人说过等戴民潜到宫墙边,弓箭手“自会去别处忙活”,显然主谋会设法引开守卫的注意,如今自己却只能碰运气了。狄公缓缓步入水中,腿脚倒还无妨,胸腹却觉得冰凉彻骨。戴民定是沿着水闸的横梁一路潜水游去,自己却没有那般好身手,狄公想到此处,不禁苦笑一下。

“鱼市附近有人难产,正为此事前来。”

狄公将眼鼻露出在水面上,沿着光滑的横梁摸索前行,两手触到一个黏滑之物,形状不定,柔弱的条形触角不停蠕动。旧闸门上的木头业已朽烂,因此不得不留神那些意想不到的缺口处。走到半路时,狄公忽然手下滑脱,汩汩的水流没过头顶,连忙努力重又站稳,深深吸一口气,继续缓缓前行。

忽听一条后街中传来沙哑的说话声。狄公正想找个门廊闪避,巡夜的兵士已转过街角,并追到近前来。队正提起风灯一照,“啊呀,原来是梁大夫!这么晚还要出门走动!用不用我们出力效劳?”

走到另一端时,狄公终于长出一口气,蹲伏在水中,伸手摸索墙根处一道沾满泥浆的长长物事。那神秘的郝某人即便真是恶棍一条,所言却丝毫不虚,令人不禁心中暗服。此处果然有一道暗礁——上面蒙着一层淤泥,发出恶臭之气,且又水草蔓生,不过尚可立足。狄公担忧地张望着头顶两丈高处的雉垛,缓缓从水中立起,踩上礁石,后背紧贴宫墙,张开两手抓住倾斜的墙面,一步一挪走过拐角处,眼前赫然出现宽阔的河流,墨色的水面上波光粼粼。

狄公贴着墙面走下楼去,大厅内虽空无一人,却可听到众兵士在外面门廊上的说话声。狄公想起昨晚魏诚曾从账房的小门出去召唤马夫,于是自行走到槅扇后面,推开那扇小门,外面正是熟悉的后院,于是出了仓房旁边的后门,沿着小巷朝大街走去。此处店铺云集,白日里十分热闹,如今却寂无声息,所有窗上的遮板都已关闭。一旦乌云蔽月,码头上定会伸手不见五指,真该带一盏风灯才是。

狄公顺着北墙小心前行,脚上的靴子已经湿透,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,盯着面前漆黑平缓的水流,很快便觉得头晕目眩,仿佛自己与整个宫殿正在河中航行一般,于是决然闭起两眼,稳步朝前。此行颇多艰险,但是对戴民那般轻灵敏捷的年轻后生而言,定会容易许多,自己身量过高、体重过沉,显然更为不利。每走一步,皮靴便会深深陷入烂泥之中,还得留神礁石上有没有断裂的沟壑。到了淤泥较浅处,狄公转身面对宫墙,方才重又睁开两眼,如此行走更加稳妥,因为可以看清老旧墙面上的砖石缺损之处,以便手下把稳。

门外的廊道十分寂静。狄公朝楼梯口走去,只听木头地板“嘎吱”一声响,立时止住脚步,警惕地侧耳倾听片刻,楼下大厅中未有动静传出。

行至第一座水门附近,狄公伸出左手,抓住突出的石梁,终于稍稍放心,又探手进去握住一根铁栅,大约在墙内一尺处,将全身悬在拱券下方,抓紧上方的横木,乏力的两腿合抱住稍低的一根,两脚伸进栅栏内,将靴筒里的积水倾倒出来。如此挪移虽不甚舒适,却十分安全,人躲在拱券底下,断不会被上方雉垛里的守卫看见。想起早上共数出八道水门,狄公不禁有些担忧。戴民已经走过一次,如今自己又一路跟来。唯一的区别在于戴民是为了窃取项链,而自己却是为了能见公主一面。要想跟三公主商议此事,同时又不违背她所说的行事绝密的指令,此乃唯一可行之法。重走这条路线,不定还会发现戴民藏匿项链的线索。

狄公口中轻哼着小曲,取了一根皮带系于腰间,又将长长的黑绦交叉后缚住上身,拿起长剑插在背后,剑柄露在右肩后方,看看手臂上的刀伤,似已无碍,便用一条黑油膏布贴住,最后拿起一顶黑便帽戴在头上。

狄公稍事歇息后,挪到拱券左方,重又踏上礁石,将右颊贴在粗粝的墙面上。靴子踩在淤泥中,发出泼刺泼刺的声音。

狄公脱去全身衣物,换上一条薄薄的黑棉布阔腿裤,外罩一件黑袍,正欲把三公主赐予的圣旨塞入衣领内,转念一想,终是留在了原处。今夜倘若失手,自己恐怕绝难生还,圣旨必会被人从尸体上搜出,也是再无用处。成败在此一举,在黑暗中摸索许久、苦斗几遭,终于要亮出拳脚,决然一搏了!

如此这般螃蟹似的横行了半日,狄公竟也渐渐惯熟,并留意到上方的雉垛全都突出墙面一尺左右,因此自己不必担心中箭,除非有兵士努力伸出头来朝下观望,否则绝难看到有人正贴着宫墙潜行。走到下一个突出的拱券处,狄公颇觉欣喜,伸出左手抓住砖缝。此处的水门比前一个要低矮许多,壁龛上钉有铁栅。狄公弯腰朝内打量时,忽然倒吸一口凉气,全身一晃,险些跌入水中。只见一只白皙的纤手从里面伸出,紧紧握住最低处一根横栏。

狄公一觉醒来,见外面寂静无声,心想应是将近午夜。天上略有阴云,凉风阵阵吹过,不过看似倒不至落雨。狄公迅速朝外打量一下,后院里冷冷清清、不见一人,修百长的手下兵士想必在大厅内,或是守在客栈正门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