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项链案 第十四章

大厅内满是住客,正在议论纷纷,狄公不曾想到渔王客栈里竟有这许多客人。一名兵士站在门前,另有一个正在墙角处盘问几名惊魂未定的用人。众客一见修百长,立时七嘴八舌地发问起来。魏诚站在柜台处,旁边还有采薇和一名伙计。

狄公起身说道:“好个主意。我得好好睡上一晚。”说罢二人出门,一路折回。

修百长招呼魏诚过来,说道:“有人偷偷闯入郎六的客房,害了他的性命,又在房内乱翻一气。”

“回老爷,他们倒没说什么。小校带他们下到大牢中,有一间牢房假装成老爷在里面待过的模样,刘副官做的手脚实在漂亮。那二人尖酸刻薄,令我好生不快。如今郎六被杀,倒是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,可以派六人留在厅堂内,严守大门,不许外人进入。”

“老天爷!他们可否弄坏了小民的家什?”

狄公听罢未置一词,如此说来,自己的设想再度落空,虽已竭尽全力,奈何总是走入死胡同里,便无精打采地问道:“我从百长处脱身逃走,不知宫里来的差人有何议论?”

“你不妨自己去看看!”

“对了,老爷,差点忘记一事!就在小校召集人马前去郎家货仓时,有两名手下从十里村翻山回来,禀报说没见魏太太的人影,并已查明她从未去过十里村。”

魏诚一听这话,急忙朝走廊奔去,伙计跟在后面。修百长又对众客说道:“诸位最好回到各自的客房中去!不必担心,我已派了六人在此整夜把守。”

两名兵士将郎六的尸体从梁上解下,放在一张担架上,拿一幅白布蒙起,随即抬出门去。狄公从旁默默看视,只觉心中一阵作恶,这桩疑案不但手段凶残,且勘查时处处受挫,令人好生气闷。

狄公经过柜台时,对修百长说道:“我要细看一下登记簿,就在此时。许多应做之事似乎都还未做!明日一早,你我再会。”

狄公对此甚有把握,一则是以郎六的谋略,不可能策划出如此奸计,二则是如果他赚去了项链,戴民必会让那些打手带自己去见郎六——即使不能侥幸讨回一条命来,至少也可拖延一些时间。

“大夫看去和那个年纪轻轻的百长很是交好哩!”采薇议论道。

“他们并没找到,东西根本不在此处。”

“关于郎六死于何时,他想要听我有何说法。可否将贵店的登记簿给我?”

“我问老爷是否认为那伙歹人已找到了想要的东西。”

采薇拉开上层抽斗,取出厚厚一本簿册递过,两肘据案,从旁打量。狄公仔细翻阅着簿册,从人名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,除了郎六及其一干手下,所有客人似乎都是正经商贾,并且入住此店都比自己更早。要查明他们的来历,须得交给修百长去办。

“修百长,你方才说什么?”

“整整一下午我都没见你,”采薇说罢,好奇地瞥了一眼狄公憔悴的脸面,“看去竟似瘦损了些。”

狄公缓捋长髯,心想奸佞朝臣们一向心机深重,遇事转弯抹角,最擅长设下重重诡计,与眼前的情形果然相符。他们定是在郎六身边安插有一名奸细,因此得知戴民并未交出项链,于是也未派郝某前去取货,后来一想,又认为戴民回客栈收拾东西时,定已将项链交给了郎六,郎六许给他更多的赏银,将他放走,过后又命手下杀人灭口,于是省了这一笔花销。那主谋认定郎六将项链藏在书房内某个地方,故此安排下货仓中的会面,实则为了在客栈里出其不意捉住郎六拷问。

“我觉得很是疲惫,今晚要早早上床歇息。再会了!”

通向后园的门扇赫然敞开。狄公朝那边一指,疲惫说道:“据我想来,没人看到过潜入房内的凶手。他们从后门溜进来,再经过那扇门走入此间,之所以约定酉正时刻会面,只因那时厨子们正忙着预备晚饭。会面只不过是个幌子,意在支开郎六身边的手下,然后便可单独盘问他一人了。修百长,本县犯了一个大错,着实错得离谱。”

狄公回到楼上的客房中,推开两扇窗户,坐在桌旁,将茶篮挪到面前,缓缓呷了几口茶水,极力整顿全神,意欲理清思路。郎六被杀着实令人惊骇,必须先冷静下来,再回想一番发生的种种情形,将所有事件看作是双方斗智斗勇,试图将桩桩件件都放在合乎情理的地方。但是仍有许多不明之处。倘若三公主不曾下令让自己匿名行事、唯有找回项链方可亮出身份的话,自己至少可以设法更进一步,前去碧水宫正式查案,先捉住那两个跟踪自己的灰衣人。他们之所以如此行事,并非因为自己曾冒他人之名进过碧水宫,而是因为受了幕后主使的委派,竭力要阻止自己寻到项链。

郎六虽说残忍无情,又犯下种种罪状,足可依律问斩,但也不该被如此折磨致死。狄公自忖对此暴行亦负有责任,正在郁郁沉思时,只听修百长压低声音说道:“老爷,小校已派了两名手下去搜查后园,并盘问用人。”

既然不能主动进击,不知还能如何应对。时间十分紧迫,只剩下今晚与明早,到了明日午时,三公主便要离开碧水宫返回京城。

狄公奔上前去,弯腰解开布片,鲜血立时流淌而下。狄公摸一摸郎六的胸口,发觉人虽已断气,却还尚有余温,不禁面上失色,转头对修百长说道:“此刻为时已晚。你命人将他解下,再抬回殓房去。”说罢踉跄走向书案,扶起座椅,自行坐下。

狄公起身离座,反剪两手,在地上来回踱步。三公主妩媚的容貌重又浮现在眼前。她虽是当今圣上的爱女,身边围绕着上百名宫人与侍女,还有主事太监和孔武有力的守卫负责保护……然而又十分孤单,只有一个宫女主管可以信赖。圣上对她有求必应,甚至授予她钦差大臣的空白委任状,更是开了不曾有过的先例。一个年轻女子握有如此权柄,处境却极为寂寞凄凉!狄公不禁想起她那双满含愁绪的明眸。

只见郎六浑身赤裸倒挂在屋梁下,大脚趾处紧紧系着细绳,双臂被捆缚在身后,头上裹着一块血迹斑斑的布片,免得遍地殷红。

三公主曾经说过,盗去项链是为了离间她与圣上的父女之情。但这恐怕并非真正的理由。圣上英明睿智、处事公允,丢失一条项链,顶多不过苛责几句,然而三公主最后却说已将终身幸福全都托付给自己了!

狄公冲进走廊,直奔郎六客房而去。前厅的门扇并未锁起,不过有人进入郎六的书房后,却从里面上了锁。修百长手持剑柄猛敲几下房门,见无有回音,便用披着铁甲的肩头用力一顶,门扇应声敞开。修百长猛地收住脚,狄公闪避不及,以致二人撞在一处。只见房内空无一人,却是满目狼藉。书案被掀翻在地,抽斗皆被拉出,散落了一地纸张。有几处护壁板被撬得松动,窗前扔着一堆衣物,已被撕成条缕。狄公忽然一把抓住修百长的手臂,指指书房的远角处。修百长顺势望去,不禁叫骂出声。

只怪自己一时疏忽,竟犯下几次大错。狄公想到此处,不禁十分懊悔。原以为戴民预备找魏太太会合,不料竟是误断。他去碧水宫盗窃项链时,心中究竟有何打算?

魏诚连连摇头,目瞪口呆。

狄公忽然止步,憔悴的面上缓缓浮起笑容,手捋长髯,心想在一切尚未水落石出之前,仍有可能付诸行动。

狄公厉声问道:“可有人来求见郎掌柜?”

狄公迅速打开鞍袋,翻检里面的衣物,找出一件黑丝袍和一条黑绦,只觉正中下怀,满意地点一点头,于是脱去褐色骑服,上床躺下。先得歇息几个时辰,虽则十分疲倦,心中却仍然充塞着种种念头,翻来覆去许久之后,方才堕入梦乡。

昏暗的大厅内,魏诚正站在柜台后方,与两名客人一道饮茶,眼见狄公与众兵士走入,不禁面露疑色,举杯停在唇边不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