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项链案 第十七章

二人一路行至渔王客栈背后的小巷,竟未遇见一人。狄公从灶房门口溜入时,忽觉饥肠辘辘,开口问道:“你可吃过晚饭?”见采薇点头,便从灶房的碗柜里取出一桶冷饭和一碟酸梅,低声又道:“记在我的账上!”采薇压低嗓子咯咯一笑。二人穿过大厅时,听见外边门廊上传来铁器的锵锵声,可知兵士们仍在彻夜把守,于是蹑手蹑脚一路上楼,在狄公的客房门前分手道别。

码头上仍是静寂无人,此时明月当空,在鹅卵石上投下古怪的暗影。狄公对采薇说道:“我走在前头,一旦遇有麻烦,你就躲进旁边的门廊或小巷中去。”

狄公点亮蜡烛,换上一件干净睡袍,发觉壶里的茶水依然温热,心中甚喜,坐在桌旁的扶手椅中,先换过手臂上贴的油膏布,然后用小桶上的木盖当作碟子,将冷饭与酸梅掺在一起,揉成一个个饭团,虽是兵营中的粗陋饭食,却吃得津津有味,又灌了几杯茶水下肚,方觉腹内充实,于是从条几上拿起葫芦,倚坐床头,背靠竖起的卧枕,不停抚弄着系在葫芦上的大红流苏,心中思前想后。

狄公抱臂沉思,回想着与八仙夫人的一番言语,唯有在细细琢磨过这些惊人的消息之后,才能试图考虑如何找回项链。戴民定是将此物藏在渔王客栈或是附近的什么地方,否则不会冒着撞见郎六手下的风险回到店里去。他深知郎六一伙迟早会离开河川镇而南下,到了那时,再伺机从十里村回来取项链。

项链失窃一案,如今已是尽知底里。宫内的密谋者想要构陷康把总,不但使他做不成驸马,还要令三公主离宫回京时心烦意乱。八仙夫人说过雷公公与文总管有可能牵涉其中,不过还有另一位高官,那便是康把总。对于此人,实在知之甚少——只知道公主对他颇为倾心,修百长也对他十分赞赏,不过这二人难免有所偏爱。背后的主谋暗示康把总在别处金屋藏娇,此话乍一听去似是恶毒的谣言,不过也不可忘记那些构陷者皆是精于此道,依照常理,应是不会无中生有。他们更可能歪曲实情,或是改变说辞,只需改动几个字眼或避重就轻即可,因此不可排除康把总果真另有情人的可能。虽已确知他并未偷去项链,但也不能证明此人并未间接卷入其中。

“也有也没有。但愿明天能对你细细道来。”

在所有兵书战策中,都有反间计这一条。在出事的当晚,康把总确实曾与公主在一起。二人可能并肩立在亭阁的窗前,在穿过月洞门去隔壁房中时,公主将项链放在条几上,因此戴民只需从窗口探手进去,便可大功告成。若是康把总与戴民共谋,情形又将如何?

采薇嫣然一笑:“你可找到了想找的东西?”

碧水宫内究竟哪一党想要除掉自己,也是难以说定。八仙夫人派去客栈里接应自己入宫的数人,皆是穿着雷公公手下的黑衣,然而那些在林中意欲对自己下毒手的一伙也是同样打扮,后来想要捉拿自己的二人却是身着文总管手下的灰袍。但是这些都无甚意义,因为他们可能受雇于宫中其他人,而并非是其上司,其中也包括康把总在内。

狄公背靠船头,头脑空空的感觉已然消去,如今只觉得疲乏,直是筋疲力尽,半晌后开口说道:“采薇,你之所以中意我,是因为我勾起了你的回忆,想起以前与令尊在一起的快活日子。我也很中意你,正是因此,我想看见你过得舒心快意,与一个好心肠的年轻后生结为佳偶。不过,我会一直记得你,当然不只是因为你曾一力帮助过我。”

要想追踪神秘的郝某人,仍是难以措手。唯一指向密谋者的线索,便是窃案发生当夜在碧水宫内设下的调虎离山计。自己既然握有圣旨赋予的特权,如果能进宫正式勘案的话,定要设法查明此事。

狄公刷洗了大半日,重又套上皮靴,站起身来。采薇已穿好衣裤,正将小船从树下推出。狄公坐进船内,采薇手持长桨,划着小船朝水湾的出口而去,肃然望了一眼银白色的松林,低声说道:“真是对不住大夫,我方才行事活像个傻丫头一般。不过我确实很中意你,还曾暗自希望你会带我一同去京城哩。”

狄公用两手捧着葫芦。这些念头丝毫无助于解开最要紧的难题,即戴民在盗走项链之后,直到朝东而行被郎六的手下捉住之前,究竟有何举动。理应从他的动机开始重头回想一遍。发现郎六被杀后,自己一度十分沮丧,以为对戴民动机的设想全盘皆错,只因魏太太根本未去十里村。如今再度思量,又确信自己的推断仍是大致不差。采薇说过戴民对魏太太一往情深,虽然她对魏太太的一番好评未必十分可信,不过她与戴民年纪相仿,所述想必属实。戴民定是得知魏太太已打算离开吝啬成性的丈夫,便索性道出自己也想离开此地,如果魏太太先去十里村,自己过后再去会合,可助她远走他乡安身,并暗自希望能趁机说服她与自己成家,因此急需一笔银钱。郎六应许的赏银,只不过区区二十两而已,戴民十分精明,可能料到郎六必会使诈,因此决意藏起项链。采薇说过戴民心思简单,多半不会想到窃去皇家珠宝的绝大利害,只是如许多平头百姓一般,以为皇帝富有四海,因此并不会在意丢了一样东西。

“快点!”狄公口中说着,开始用力刷洗泥泞的皮靴,手劲大得出奇。

魏太太从未去过十里村,此事仍然令人费解。她答应与戴民在那里会合,却不过是一条缓兵之计,只想从此甩脱他,实则与另一个不知名姓者私奔而去。戴民或许认得此人,从碧水宫返回时,可能还彼此遇见。然而这两点都无根无据。无论戴民遇见过何人,他都不曾交出项链,否则郎六的手下动用酷刑时,他定会供出那人来。戴民一直咬牙不吐,正是因为自行藏起了项链,并抱着一线希望,以为能熬过酷刑,再度得到此物。

“我并不介意在此等候。”采薇说罢,走近几步。狄公从眼角处瞥见她直直立在岸边,绞扭着一头乌黑的长发。

狄公捧起葫芦,仔细端详,想起葫芦先生曾说过空的重要。为了发现戴民将项链藏在何处,必须先令自身为空,然后再将自己想象成戴民,身为渔王客栈的账房,每日将会如何度过。

“让你等了这半日,实在过意不去,”狄公低声说罢,背对采薇坐在岸边,“最好穿上衣服,如今已是四更天了。”随即脱下两只靴子,从石缝中抓起一把长草,又浸入水中。

狄公闭起两眼,想象自己坐在楼下大厅内柜台后的高凳上,掌柜生性吝啬,因此所得的报酬也十分微薄,每天从早到晚坐在那里,唯一的消遣便是偶尔去河中钓鱼——当客栈生意清淡时,唯有这一个散心的法子。但是每日里瞧见惹人爱慕的魏太太,自不免心旌摇动。九云客栈的掌柜说过魏太太主持许多店务,因此她必是每日在大厅里不时来去,戴民必会抓住每个机会与她搭话,但也不能常常如此,因为魏掌柜定会紧紧盯住账房的一举一动,不让他撂下正事过久。戴民须得整理好各种票据与账簿,拨打算盘计数,再用朱笔记下总额……朱笔!

狄公转身看去,只见采薇站在齐膝深的水中,浑身一丝不挂,丰满圆润的胴体上水光闪烁,望之令人销魂蚀骨、血脉偾张,似是勾得心中蠢蠢欲动。采薇蹲坐下去,双臂环抱住前胸:“你看去好生狼狈!也该下来洗洗才是!”

狄公睁开两眼。此事很值得注意。戴民曾用朱笔标记过通往十里村的路线,那地图定是在柜台的某个抽斗中,为了方便给客人查看,必须放在手边才是。一旦上楼进入自己住的阁楼,戴民便没有朱墨可用,也没有专为朱墨预备的砚台。那就是说他必须坐在柜台旁时,才能在地图上画出路线。老天!莫非这就是答案不成?狄公翻身坐起,将葫芦放在床上,若有所思地抓抓脖颈,决意亲自去看上一回。

忽听身后传来哗哗的水声,采薇叫道:“你这么早就回来了!还不到一个时辰哩!”

狄公走到外面廊上,小心避开那一处会发出响动的地板。大厅内十分幽暗,唯有柜台上方点着一盏灯笼。伙计已将台面收拾过,只留下一方硕大的砚台、一块黑墨条和一只笔筒,筒里插着几支毛笔。柜台内有两只抽斗,正在账房坐的高凳的右手边。狄公拉开上面一只,只见里面搁着登记簿册,一瓶用来粘贴银根的褐胶,一只刻有“收讫”字样的木头印章和与之配用的朱红印泥,一叠空白纸张与信封。狄公又迅速打开另一只抽斗,算盘旁边果然有一方专为朱墨所备的砚台,还有一小块朱墨条。除此以外,另有一只用来润湿砚台的水盂、一支朱笔和一个扁平钱盒,盒内自是空空如也——魏诚每晚离去之前,必会记着将里面的银钱悉数取走,不过在白日里,盒内可能会装有不少现钱。狄公走到槅扇背后,见魏诚翻动过的大衣箱仍旧搁在地上,箱盖紧闭,于是上前打开,只见里面空无一物,既没有衣裙,也没有大红外褂。

在密林中行走多时,狄公并不知晓天上已云破月出,此时才看见波平如镜,清辉遍洒。狄公站在岸边的岩石上,只见一棵古松枝叶低垂,小船正泊在树下,船内却没有采薇的人影,不禁吃了一惊。

狄公坐在掌柜书桌后方的圈椅中。魏诚将这桌椅布置得颇具匠心,坐在此处,既能透过槅扇看到整个大厅,还能时刻留意账房与其他出入之人。不错,关于地图上用朱墨标出的路线,如今已有了解答。

过了大约半个时辰,狄公只觉小腿碰在一根枯枝上,正是自己事先留在路中央的标记,不禁暗自庆幸,林中的大小树木看去着实毫无分别。狄公拨开枝叶,穿过灌木丛,顺原路返回水湾旁。

还剩下最后一个难题,即项链究竟藏在何处。狄公确信必在这渔王客栈里,戴民整日进出的这个狭小沉闷的空间内。狄公再次设想自己就是戴民,坐在柜台后的高凳上,在魏掌柜的监视下每日做事,拿出登记簿册,让新来的客人写下名姓,即将离去的客人前来结账时,便将与房租有关的各种账单收在一处,再加上其他花销,拨打算盘计出总额,又用朱笔在账单上写下数目——最后在此单上涂些褐胶,与当天的其他单据粘在一起,待客人清账后,将银钱收入第二个抽斗内的钱盒中,然后盖上“收讫”的印章,再……

换过装束后,狄公只觉身心俱泰,忽又发觉头脑一片空空,皆因有过一番惊心动魄的经历之后,一旦松弛下来,必会有如此感受。狄公顺着林中小路前行,意欲细细思量方才得知的消息,却是有心无力,想起葫芦先生曾说过为空为虚的重要,便打消了集中精力的念头,只假想自己就是戴民,怀揣着一条预备藏起的项链,正走在回程的路上。一路行走时,狄公发觉脑中虽然一片麻木,眼耳口鼻却异常敏锐,可以嗅出林中的各种气味,听到枝叶间传来的各种声响,在风灯投下的光晕里,能瞧见树干上的每一个空洞,岩石上的每一处凹痕。狄公草草看过那些可能会引起戴民注意的地方,却未能发现项链的踪影。

狄公忽然直直坐起,紧握住座椅的左右扶手,迅速回想一遍所有情形,答案就在眼前!不禁朝后一靠,举手加额。身为勘案之人,居然犯下一个最大的错误,明明就摆在眼皮底下,自己却是有眼无珠!

狄公回到护城河角落处的树下,立即脱去湿漉漉的靴子和长裤,解下裹在长剑上的黑绦,大力揩擦过全身后,又将其系在腰间权作缠腰布,套上黑袍,戴起黑帽,看着湿透的长裤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置,终于抛入一个兔洞内,从地上提起长剑与风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