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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案 第十八章

“你一向擅长即席吟咏、出口成章。”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,正是邵繁文。适才他已站起身来,此时立于座椅后方,身形高大壮硕,一袭锦袍辉煌飘洒,仪表堂堂,风采夺人,檐下悬挂的彩灯发出光亮,正照在那张平静傲然的脸面上,一对黑瞳显得格外硕大。只见他仔细整整衣袍,淡然说道:“我却并不想欠一个平常婊子的任何情分。”说罢从容跨过低矮的石栏。

“那就多有得罪了。”队正漠然说罢,解下缠在腰间的细铁链。

幽兰发出长长一声尖叫。狄公一跃而起,奔向栏杆,队正与鲁禅师紧随其后。一片漆黑之中,唯闻从幽深的谷底隐隐传来流水声。

幽兰深深吁一口气,转头对队正柔声说道:“还请差官见谅。三天之前,我走入此地的银铺,你在外面小心等候。我正巧遇到宋生,他低声说既然他写的匿名信尚不足以置我于死地,还会想些别的法子,不过或许我愿意先与他详谈一二,我便答应午夜时前去会他。你很是替我着想,并未派手下在我住的客房门口把守,于是我悄悄溜出客栈,行至宋生的住处。他让我进屋后,我便动手杀死了他,用的是从小巷的垃圾堆中随手捡来的一把圆规。且罢,贫道言尽于此。”

狄公转过身来,幽兰已住口收声,立在石栏边惊骇欲绝,张岚波站在一侧。骆县令迅速吩咐几句,管家连连点头,一路奔下石阶。

“我想让她好好吃顿鞭子。但是……但是我打的并不是她,每一下仿佛都抽在自己身上,我这不可理喻的荒唐的蠢材!当我回过神来,才发觉她已倒在地上断了气。我将尸身拖到花园里,却见宋生正站在后门口。他一言不发,帮我将尸体埋在樱树下,又把地面弄平整,然后说我们得保守秘密——我们!我回答说绝不,既然他帮我藏匿尸体,便已成为杀人同谋,还是赶紧离开为上,于是他便溜之大吉。我想须得设法保全自己,以免尸体被人发现,于是扭坏了花园后门的门锁,又将一对银烛台藏在祠堂的香案底下。”

幽兰重又回到桌旁,重重坐下,木然说道:“他是我唯一爱过之人。且来干这最后一杯,即刻就得与诸位告辞。且看那边,此时已是月出东山!”

队正走到桌前,忧心忡忡瞥了骆县令一眼。幽兰接着说道:“宋生曾是我的情郎,但我很快就厌弃了他,把他打发走了,那还是去年秋天的事。一个半月之前,他在湖湘一带驻留数日,又去看我,并恳求我回心转意,却被我拒绝。我已受够了这些情郎,对男子心生厌恶,只留下几个女友,信不信由你!我发觉侍女欺骗了我,背地里与一个苦力来往,便让她卷起包袱离开。那天晚上,她以为我外出散步,便偷偷溜回来,正打开首饰盒一扫而空时,被我逮了个正着。”说罢略停片刻,将发髻中脱出的一绺青丝不耐烦地撩到一旁。

众人再度落座,队正退后几步,靠立在最远处的亭柱上,与两名手下站在一处。狄公为幽兰默默斟满一杯酒,骆县令开口说道:“据敝府管家所言,前面还有一条小径,朝下直通到溪谷边,几名家丁正奔去那里寻找尸身。不过水流很是湍急,恐怕得在下游二三里开外方可寻到。”

幽兰转身朝队正示意,“过来,差官!你一向对我以礼相待,你也该来听听!”

幽兰两肘据案,惨然一笑:“早在多年以前,他已让人设计出一座气势宏大的坟茔,并绘出图样,预备百年之后建在原籍。如今他的尸身……”说罢抬手掩面,双肩不住抖动。骆县令与鲁禅师从旁默默看觑,张岚波掉过头去,望向月光下的山岭,两眼睁得老大。

狄公开口发问时,语声全然变调:“小凤凰从宋一文那里得知了你的什么秘密?”

幽兰垂下两手,接着叙道:“不错,他才是我唯一深爱之人。我喜欢过温东阳,一个慷慨大度的温和良伴,还有其他几人,对邵繁文却是刻骨铭心,令我不得安宁。我十九岁时爱上了他,他拒绝为我赎身,安排我秘密逃出那家行院。当他心生厌倦时,没有留下一文钱便弃我而去。从京师行院逃走后,我的名字便被打入另册,从此不能再进入任何上等场所,于是不得不像下等娼妓一般操着皮肉生涯,后来贫病交加,几乎不曾饿死,他明明知道,却根本无动于衷。后来温东阳救我出了水火、重见天日,我多次试图让他回心转意,他却将我推到一边,不予理睬,就像踢开一条过于忠心的狗一般。他让我受尽了折磨,但我从未停止过爱他!”

幽兰说得又快又急,不得不停下喘息稍歇。狄公极力试图理清这一大篇纷乱错杂的述说,自己精心建构起的证据还没来得及当众议论,就已被击得粉碎。只听铁链哐啷作响,原来是三名官差被座椅砰然倒地和幽兰的尖叫声惊动,已朝这边走来。队正立在亭柱旁,面带疑色朝四下打量,却无人看他一眼,众目睽睽尽皆盯在手扶桌案、立在当地的幽兰身上。

幽兰举杯一饮而尽,朝骆县令凄然一瞥。“骆县令邀我前去府上,我先是一口回绝,以为自己再也不想见到他……听到他浑厚的声音,看见……”说到此处,耸耸肩头,“但是,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,甚至也会爱上他的邪恶之处。于是我又来了,与他共聚一堂实为折磨,但我心中欢喜……唯有当他命我为了我们‘喜重逢’而赋诗一首时,我终于难以自持。还请骆县令见谅。世间虽有千万人,但唯独在我面前,他方可任意炫耀自己的罪恶邪行,不但为数甚多,还自诩是古往今来最为杰出之人,因此足可尝试凡人身心所能承受的一切刺激体验。他确实引诱过莫家侍妾,当奸情败露后,又告发了莫将军。他曾想参与谋反,但是不久便觉察出这场谋反必败无疑。他知晓莫将军所有同党,那些人对他却是一无所知!钦差对他的建言献策十分赞赏——他很是津津乐道于此!莫将军受审时,对他只字未提,因为既无他相与谋反的书面证据,又出于自尊,耻于提起通奸一事——况且那侍妾已悬梁自尽,还是没有任何证据。他很乐意对我讲述这些陈年旧事……今年春天,他去白鹭观探望我,他最为热衷之事,莫过于眼看着别人被他害得境遇凄惨,却从旁幸灾乐祸、洋洋自得。也正是因此,每次路过金华,他都要特地去黑狐祠里看望其私生女,还对那女子说她有忠实的情郎与狐狸做伴,生活得十分美满哩。

幽兰垂下眼帘,稍稍平静一二,接着叙道:“宋生曾是我的情郎。他一向心存执念,认定自己的父亲被人诬告。小凤凰告诉我说宋生去看过郁金,那是个半傻半痴的可怜虫,深陷于欲念之中,将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傀儡当作自己的相好,苦于出身孤儿,便假想出一个有时来看望自己的父亲。小凤凰还告诉我说,她之所以顺水推舟编派说路遇其父,只为取悦于郁金,然后好学些古怪的曲子。此女实是个狡猾恶毒的小淫妇,合该作死。她还从宋生那里探听出我的秘密,想要借机敲诈。昨日午后,她原本打算跳《紫云凤凰》一舞,但是遇见我之后,肚里一轮,便要改为《黑狐曲》,为的是暗示她曾在破庙附近遇见过宋生。”

“至于鞭笞侍女致死一事,我方才所述俱是实情,只不过将邵繁文换作了宋一文。我从没见过那倒霉的后生,只是昨日才听他讲起。郁金将有关宋生的事全都告诉了他,于是他在晚间前去宋生住处,敲开后门,道是知晓有关莫将军一案的内情。宋生引他进屋后,他便下手杀人,用的正是在花园门外垃圾堆里拣到的一把旧圆规。他说过自己总是随身携有一把匕首,但是利用在现场找到的凶器更佳,正是因此,他用剪刀杀死了小凤凰。他唯一担心的是宋生可能掌握了有关当年奸情的证据,陈年书信或是其他物事。他翻遍了宋生的住处,却一无所见。禅师,替我再满上一杯!”

“此乃终章结局!”骆县令低声咕哝道。

幽兰缓缓饮完酒水,又道:“他帮我掩埋起侍女的尸身后,不消说我根本没有打发他离去!恰恰相反,我哀求他,跪在地上哀求他留下别走,再与我重温旧情!他说可惜没能亲眼看见我鞭打侍女,不过仍须上报官府,随即大笑而去。我知道他说得到做得出,于是设下笨拙的伪装。当我听说有人写了匿名信时,我知道一定是他,他想要置我于死地。他明知我怀有一腔愚蠢卑屈的挚爱之情,明知我即使命系于此,也绝不会告发他!”说罢失意地摇一摇头,抬手指向亭柱,“且看我是多么爱他!那首诗正是我们当年共度时写下的。”

幽兰两眼喷火,环视左右,席上一片死寂。狄公仰头相望,亦是目瞪口呆。

忽然,幽兰对狄公怒目而视,切齿叫道:“眼看你向他投下危险的圈套,并且愈收愈紧,就好像扼住了我的脖子一般!于是我大叫起来,将所知之事拼凑在一起,为的是要救出他。不过你也听见了他最后说的是什么话。”

忽听一声巨响,只见幽兰一跃而起,掀翻座椅,低头怒视狄公,厉声叫道:“你这十足的蠢材!好一套牵强愚笨的说辞,实则却对摆在眼前的真相视而不见!”说着抬手捂住胸口,气喘吁吁。“明白告诉你,我厌烦透了所有这些讼棍的伎俩,我已领教过将近两月,再也忍无可忍!到此为止吧!”随即一拍桌案,大声叫道:“你这蠢材,正是我杀了那企图敲诈勒索的小凤凰!都是她咎由自取!我拿剪刀戳进她干瘪的喉头,然后奔出门去,在你们面前演了一出好戏。”

幽兰放下酒杯,站起身来,抬起纤纤玉手整好发髻,随口又道:“既然邵繁文已然身亡,我自然可以说是他鞭打侍女致死,他也完全可能做出此事。但是,既然他已不在人世,我也无意苟活。我本该跳下山谷,随他而去,但是如此一来,就会连累差官丢了性命。再说我也有我的自尊,虽然做过许多不当之事,但绝非怯懦之辈。我鞭打侍女致死,正预备去担当随之而来的后果。”说罢转头对张岚波微微一笑:“能与张公这样才华横溢的诗家得识,确是幸事一桩。还有鲁禅师,也令我十分钦仰,早已发觉你才是真正睿智之人。感谢骆县令的高谊盛情。至于狄县令,还请恕我方才言语冒犯。我与邵繁文的一段孽缘,注定不得善终,只是迟早而已,你的所作所为,只是恪尽职守。这一结局其实未必不佳,皆因他已致仕退隐,较之以往,可以更加行动自如,正谋划着新的恶行以自娱自乐。我言尽于此,各位就此别过!”

“确实如此。师父一定熟知‘王妃梯’的典故。想到九皇子的王妃正是利用大厅屏风后的暗门来……”

队正取下铁链,套在幽兰身上,然后带她离去,两名兵士跟在后面。

“不如再来说说那面貌酷肖狐狸的舞姬一案。”鲁禅师嘶哑说道,“毕竟就发生在你我隔壁的屋内!”

张岚波蜷缩在座椅中,面色枯瘦灰白,抬手缓缓摩挲前额,低声说道:“此刻真是头痛欲裂!想想看,我还曾希望有一段真正肠断心碎的经历哩!”说罢站起身来,迅速又道:“骆县令,我们回城去吧。”忽又惨然一笑:“老天!骆县令定会前程一片大好!头等考功嘉奖已然为你备下,将会……”

邵张二人望向狄公,面露惊异之色。

“张公明鉴,我很知道此刻已为我备下何物。”骆县令淡淡说道,“那便是须得连夜伏案撰写呈文。还请张公先行上轿,我即刻便来。”

狄公又迅速说道:“有个好消息告诉炼师。我方才说过,控告莫将军的匿名信和告发你的匿名信都出自文章高手,如今我们又发现,作者或许就是同一人。如此一来,炼师的案子便有了新线索。”

张岚波走后,骆县令对着狄公注视良久,口唇颤抖,吞吐说道:“狄兄,这……这真是令人心惊。她……她……”竟至语不成声。

“一点不错。”张岚波附和道。

狄公轻轻按住骆县令的手臂,“骆兄可以为幽兰的小传煞尾作结了,须得录下她方才说过的所有字句,唯其如此,你为她所编录的集子才是完全公允,她将会因其诗作而名垂千秋。你先与张公一道下山,容我在此驻留片刻,稍稍理清头绪。命众衙吏在公廨内备好一应物事,我自会前去助你草拟所有官文。”

“少安毋躁,幽兰!”邵繁文插言说道,“你根本无须担心!你将会被无罪开释,这一点绝无疑义。大理寺的判官皆是精明强干,个个我都认识。我担保他们会将你的案子作为例行公事听上一遍,然后立即驳回。”

狄公目送骆县令离去后,转身对鲁禅师说道:“不知师父有何打算?”

幽兰从旁惊叫一声,颤声说道:“你非得继续谈论如此骇人之事?这般处心积虑,步步紧逼,将套索愈收愈紧……你莫非忘记我尚且有案在身、命悬一线?怎能……”

“贫僧陪狄县令同在此处。且将座椅挪到栏杆边,正好赏月,毕竟我们远道而来,为的是庆此中秋佳节!”

狄公见骆县令犹豫不决,便代他答道:“这两桩案子有着密切关联。关于宋生和他在金华所做的查考,邵公所言极是,其父莫将军确实犯下谋反大罪,宋生也是缘木求鱼枉费了心机。不过,我二人认为有一点宋生看得很准,即他想要追查之人当年控告莫将军,并非出于忠君报国,而是另有私意存焉,说来……”

二人背对残席坐下,亭内如今再无旁人。骆县令刚一离去,众仆便溜去林中灶房,急于议论这一惊人变故。

邵繁文怒道:“骆县令应该早些告诉我们才是!再说我们也不是轻易便会受惊扰之人,老夫又有多年的断案经验,不定还能助你们一臂之力。如此说来,你得处置两桩人命案了!关于杀害舞姬的歹人,可有什么线索不曾?”

狄公默默凝望对面的山岭,月光异常明亮,几乎可看清每一棵树木,忽又开口说道:“师父对黑狐祠里的郁金颇有兴趣。我不得不憾然告知一事,她染上了狂犬症,死于今日午后。”

张岚波目瞪口呆地看着幽兰,惊问道:“被人害了性命?是你发现的?”幽兰闻言点头。

鲁禅师点点头:“此事我已知晓。今日上山时,我生平头一次见到一只黑狐,身形修长柔软,一身皮毛乌亮光滑,只瞥了一眼,它便迅速闪进林中,消失不见……”说罢抬手摩挲粗硬的颊须,发出刺耳的刮擦声,仰望明月,闲闲问道:“狄县令手中可握有不利于邵公的切实证据?”

“果然不出我所料!”鲁禅师低声咕哝道,“她的尸身就躺在左近,我们还一直在饮酒闲谈哩。”

“并无一丝一毫。但是幽兰以为我有证据,正是她解开了所有谜团。倘若她不曾说破,我也只能徒然理论一二,并渐渐沦为愈辩愈不明的空谈,邵公将会称其为有趣的推断尝试,于是就此收场。他十分清楚我并没掌握一点对他不利的证据。他之所以自戕,并非由于惧怕律法诉讼,而只因具有超乎寻常的强烈自尊,不能容忍自己居然会被他人怜悯。”

骆县令先以眼色征询,见狄公点头示意,方才对众人说道:“昨晚不想惊扰诸位,因此姑且说是舞姬出了事故。其实,她是被人害了性命。”

鲁禅师再度点头:“狄县令,这真是一出好戏,一出人间的好戏,狐狸恰巧在其中扮演了角色。但是我们看待一切事体,不应只限于渺小的人世,另有许多其他世界与之交织重叠。从狐界看来,此乃一出狐狸的好戏,恰巧有几个人在其中扮演了小角色而已。”

“何时?嗯,大约一年之前。就在三天前,我来到此地,想再见她一面,为的是弄清她与狐狸之间究竟有何联系。”鲁禅师说到此处,摇一摇头,“可惜去过数次,每每走到荒地的牌楼前,就只得转回,只因那里聚着一大群幽灵鬼怪。”说罢自顾斟满一杯酒,转头对骆县令又道:“骆县令昨晚召来的舞姬,也是一副狐狸样貌,不知她的脚伤可有好转?”

“师父说得也许有理。不定早在四十年前,当郁金的母亲还是个妙龄少女,抱了一只狐狸崽子回家时,这出戏就已经开场。我并不得而知。”狄公说到此处,伸伸两腿,“不过我却知道,此刻我真是筋疲力尽了!”

“师父上次见到她,不知是在何时?”狄公随口问道。

鲁禅师朝狄公斜瞟一眼:“不错,狄县令最好稍歇一刻。长路未尽,长夜未央,你我虽非同道,然而其中艰辛自是无异,唯有各自勉力前行。”

鲁禅师撇撇厚嘴唇,用汗毛浓密的大手把玩着酒杯,沉思说道:“贫僧也去看过那姑娘,仅只一次而已。她与狐狸十分亲密,此事令我颇感兴趣,祠堂内狐狸到处乱窜。你们可知道她的身世背景?她曾被卖到一家下等妓院里,遇见头一个客人,便咬掉了那人的舌尖,这岂不正是狐狸的做派!不过也甚是有用,客人几乎流血而死,于是她趁乱跳出窗子,直奔荒地里的黑狐祠,从此一直住在里面。”

鲁禅师背靠座椅,瞪着一双硕大而凸出的蛤蟆眼,仰望空中一轮明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