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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案 第十七章

“哈哈!”邵繁文大声说道,“这四句道出了一片秋思怀乡之情。就此饶过幽兰,且为才女干上一杯!”

透幌纱窗惜月沈。(1)

侍从捧上几道热气腾腾的菜肴,众人频频举杯,饮过数巡。此时夜色渐浓,乌云蔽月,崖上寒气迫人,湿冷的白雾从山谷中逸出。在众人团团围坐的圆桌四周,又各摆下一只大铜盆,里面堆满了灼热的炭火。

满庭木叶愁风起,

骆县令漫漫注视着松林中闪烁的彩灯,忽然倾身朝前:“那三名兵丁在树下点火,意欲何为?”

不眠长夜怕寒衾。

“他们正是负责押送我的官差。”幽兰徐徐说道。

苦思搜诗灯下吟,

“这些无礼的混账!”骆县令叫道,“我立时便让他们……”

幽兰耸耸肩头,起身行至最近的一根大柱前,一名侍女手捧笔砚跟在后面,另一名侍女手擎蜡烛,立于一旁。幽兰抬手摩挲几下,寻到表面平滑的一处,纤纤玉手修长灵动,令狄公再次心头一震。只见她提起笔来,在砚台里润了几润,用清丽雅致的书法题下数行:

“骆县令对贫道的担保,只限于贵府之内。”幽兰随即提醒道。

管家正挑选纸张时,邵繁文大声说道:“以幽兰之才思,不该将其传世之作写在一张纸上!倒不如题在那边的柱子上,以便日后刻下,好让后人景仰传诵!”

“啊……嗯,不错,明白了。”骆县令咕哝一句,又厉声喝道,“管家,糖醋鲤鱼为何还不端上来?”

骆县令抬手一指旁边桌上备好的笔墨纸砚,朝管家示意一下。狄公眼见他面上失色,心知幽兰的评议显然戳到了痛处。

狄公亲自为幽兰斟满一杯酒,开口说道:“骆县令给我看过他为白鹭观一案所写的评注,心想或许我能助炼师起草一份辩词。本县虽说文笔粗陋,但对案牍公文总还略有心得,并且……”

“我不会再吟情诗,不过愿为你赋诗一首。”

幽兰放下酒杯:“多谢狄县令一片好意。不过,这一个半月的牢狱辗转,让我有许多工夫来思量其中对我有利之处。狄县令定是刀笔纯熟、措辞严谨,贫道虽不能及,但依然自认是最有资格撰写辩词之人。我且为你斟上一杯!”

“如此评价我们可敬的东道,实在有失厚道!”张岚波高声反驳一句,“幽兰,罚你吟一首自家所作的情诗来听听!”

“别说傻话,幽兰!”鲁禅师率然说道,“狄县令在刑鞫勘案上一向颇富盛名!”

“骆县令只是为爱而爱。”幽兰淡淡说道,“他并不专情,因为不能真正深爱一人。”

狄公又道:“我留意到一件事,此案发端于一封未被十分重视的匿名信,至于写信之人如何会知晓树下藏尸,从所有证人处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。况且此信出自一个文笔精湛之人,故而绝无可能是匪盗一流。这人究竟是谁,莫非炼师全然不知?”

“不,不!骆县令非得如此!”邵繁文在一旁说道,“你既有情圣的美名,就得吟诵一首俏皮的情诗来证明一二!”

“若是知晓的话,我定已上报官府。”幽兰应声说罢,举杯一饮而尽,随后又道,“不过,或许也不会。”

“当然相信!为何有人从生到死都遭遇惨苦?为何有人在孩童时就会横死夭折?唯一可以接受的解释就是他们在赎上一世里造下的罪孽。上天怎会让我等仅仅在这一生一世就偿尽所有过失?”

席间霎时一片静默。半晌过后,张岚波淡淡说道:“才貌双全的女子尽可以任情翻覆。幽兰,我敬你一杯!”

“炼师毋宁说是一只看家狗哩!”狄公说罢,转头对鲁禅师又道,“师父说过自己不再信佛,但是仍相信轮回转世之说。”

“我也算上!”邵繁文低沉说道。众人纷纷笑出声来,但是狄公只觉笑得颇为勉强。酒已饮过数巡,然而三位男宾皆是海量,未有一丝醉酒失态的迹象。幽兰两眼中却已燃起灼热的亮光,似乎即刻便要按捺不住。必须引得她更行更远,最后那句含糊不明的话语,似是暗示她对某人怀有疑心,并且这人此时就坐在席上。

“据贫道想来,狄县令以前定是一只猛虎!”幽兰戏谑地说道。

“炼师有所不知,”狄公接着说道,“这封匿名控告信让我想起十八年前,就在金华本地,另一封匿名信致使莫德龄将军家破人亡。那封信同样由一个文笔精湛之人一手书成。”

“喜爱飞禽走兽是好事,”鲁禅师徐徐说道,“一个人从不知道自己前世是何种畜牲,也不知道下一世投胎时,又会做何种畜牲。”

幽兰犀利地瞥了狄公一眼,扬起两弯蛾眉:“你是说十八年前?这对我似乎并无助益!”

狄公听罢,深觉鲁禅师此时的心境格外平和谦抑,于是说道:“我曾在汉源县任职,当地有许多猿猴,就在敝宅后面的密林中。每天清早,我总是坐在后廊上,一边喝茶,一边赏看。”

“实不相瞒,我在此地遇到一个与莫将军一案有所关联之人,虽非直接相关,但是这次晤谈仍然揭出一些内情,颇可思量。那女子的母亲正是莫将军的一房侍妾,娘家姓宋。”

鲁禅师用一双凸出的蛤蟆眼紧盯着幽兰,徐徐说道:“贫僧偶尔会有先见之明。若是我将眼中所见道与外人的话,则半是为了炫耀,半是为了减轻心中惊惧,只因这些所见之物非我所喜。就个人而言,我更乐意观赏在野外自由自在的飞禽走兽。”

狄公环顾四周,只见鲁禅师正忙于大啖素烧竹笋,似乎并未十分在意,邵张二位倒是从旁倾听,然而面上也仅仅流露出基于礼节的兴趣。狄公用眼角的余光一扫,瞧见幽兰面上显出惊骇之色,于是肚内迅速一轮:十八年前,她只有十二岁,定是有人将此事告诉过她!

“还望禅师今晚放我们一马,别再讲述令人毛骨悚然的狐鬼故事了!”幽兰说罢微微一笑,又对狄公说道,“上次我等在湖湘一带会面,禅师让人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!”狄公心觉她比午时看去气色大好,不过也许是精心妆扮的缘故。

鲁禅师投箸在案:“你是说姓宋?就在前两天,似是有个姓宋的书生被人害了性命?”

夜晚寒气渐侵,座椅上铺有厚厚的锦褥,地上也摆好了木制脚踏。狄公坐在骆县令对面,夹在鲁禅师与幽兰之间。侍从又捧上大碗的热蒸卷,骆府厨子显然早已料到在夜凉如水的山崖上,众宾客不会享用太多开局凉菜。两名侍女执壶斟酒,鲁禅师举杯一饮而尽,嘶哑说道:“贫僧此番登山颇为得趣,瞧见了一只锦鸡,两只荡在树上的猿猴,还有一只狐狸,体格硕大,并且……”

“师父说得不错。正是因为彼此有涉,我与骆县令才又细细研究了一番莫将军谋反的旧案。”

骆县令举杯说道:“本县恭迎各位莅临‘雾中会’!今日只略备了几样乡村野食,还请诸位无须在意繁文缛节,随意就座吧。”话虽如此,仍然小心地请邵繁文坐在自己右边,张岚波坐在左边。

邵繁文开口说道:“虽然不知你们想要从中找到什么,但是如果骆县令以为莫将军一案的判决有何疑问的话,真可谓是缘木求鱼了!老夫当年曾为钦差出谋划策,对此案始末知之甚详。我可以告诉你,莫将军确实参与了谋反,虽说从军时英勇善战,不免有些可惜。其人外表看去温良和善,实则败絮其中,念念不忘升官发财。”

侍从在石栏边摆下朱漆圆桌,将酒杯一一斟满,又端上盘碟,里面盛有各色凉菜。

张岚波也点点头,举杯呷了一口,朗声说道:“骆县令,我虽对司法断案几乎一无所知,对解谜却很有兴趣。你能否解释一下,这莫将军谋反的旧案与新近发生的书生一案,究竟有何关联?”

“即刻便会月出东山,我等且拭目以待,”狄公说道,“既为中秋佳节,要紧的便是赏月!”

“张公明鉴,被害的书生正是姓宋。我二人认为他与那莫家侍妾的女儿可能是同母异父兄妹,就是狄县令方才说过的女子。”

“贫僧指的并不是这。”鲁禅师议论道。

“在我听来,只是臆测而已!”张岚波不以为然。

“妙极!”张岚波大声赞道,“雾气果然浓重,如同长长的带子一般在林间飘动哩!”

幽兰正欲开口,狄公却迅速说道:“并非如此。莫将军的侍妾遗弃了自己的女儿,因为她是通奸的孽种。我们推断出当宋生得知其异父妹妹及其母亲的旧情人都住在金华,便来到本地寻找此人。我们还查明他曾去县衙档房,悉心查考过莫将军的亲朋故旧。”

“‘雾中会’。”有人嘶声说道。只见鲁禅师走上石阶,重又套上那件镶黑边的猩红袈裟。

“骆县令,佩服佩服!”邵繁文大声说道,“想不到你一边殷勤款待我等,一边还埋头公务,且又不动声色,令我们从未起疑!关于书生被害一案,可曾发现什么线索?”

“老夫勉强用了几个典故凑成全篇,他们本应挂在更佳的位置上。想起来了!朱公还给当日小聚命名为‘云间会’,诸位,谁给今晚的雅会也取个好名目?”

“邵公明鉴,其实都是狄县令一手操办,他自会道出有何进境。”

众人一齐打量,亭中椽柱上果然悬着十来块大大小小的诗匾,皆是前来游赏的名流雅士所作的诗文。邵繁文命侍从点亮灯盏、高高举起,张岚波仰头细看,大声说道:“邵兄的大作果然在此!挂得够高,但我尚能看清,好个古风古韵!”

狄公说道:“经由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找到了宋生的同母异父妹妹,就是南门外黑狐祠里的女巫,虽有几分痴傻,但是……”

“只要不抄袭拙作便成!”邵繁文微微一笑,插话说道,“老夫头一次游此胜地,是陪尚书中丞朱公同来,并以黄昏日落为主旨,写下一首绝句,想必朱公已命人刻好后悬在椽柱之上。来来,且去看上一看!”

“神志不清之人的证词,在公堂上算不得数,”张岚波插言说道,“我虽对律法知之甚微,但也知晓此节。”

张岚波转过身来,虔敬说道:“此景果然令人过目难忘!但愿我能用短短几句道出其辉煌壮美,引起……”

鲁禅师转过脸来,一双蛤蟆眼紧盯着狄公,开口问道:“如此说来,狄县令也认得郁金?”

狄公步入亭内。众人喝过一杯热茶,骆县令引路走到崖边。众人立在低矮的雕花石栏旁,默然注视着一轮血红的夕阳落下山去,山谷很快便笼罩于一片阴影之中。狄公俯身看去,只见峭壁直直下去,约有百尺多深,一条溪涧在幽深的谷底蜿蜒流过,隐约可见水中巨石嶙峋,薄雾正从下方冉冉升起。

(1) 此诗为鱼玄机所作,名为《冬夜赠温飞卿》,全诗共八句,后四句为“疏散未闲终遂愿,盛衰空见本来心。幽栖莫定梧桐处,暮雀啾啾空绕林。”高罗佩先生在《中国古代房内考》第七章中也曾引用过前四句。“沈”通“沉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