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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案 第十六章

“得知幽兰并未杀人,令我心中甚慰!虽然尚不知三位中谁是凶手,不过狄兄确实挽救了小弟的前程!如今我可以问心无愧地上报说小凤凰被杀是一桩本地案件,与幽兰无关!如此恩情,实在无以为报,我……”

狄公手捋长髯,叹息一声,又道:“她虽说聪明伶俐,却低估了对手。那人一旦认出她来,便谋划着要将她除去。你当众宣布小凤凰要跳《黑狐曲》,这显然就是警告说她已认出了在荒地里遇见的那人,并且要动真格的,使得那人愈发打定主意,一旦遇有时机,便要杀人灭口。放焰火正巧提供了机会,而且那人确实利用到了,恰是我昨晚对你说过的方式。所有这些都是靠推想得来,但我确信我有无可辩驳的证据,敢说凶手定是贵宾中的一位。”

只听外面响起号令声和兵器的撞击声,一行人马正经过西门。

“一点不错!小凤凰认出了那人,但是那人并未认出小凤凰,既然如此,非得设法让他想起来不可!黑狐舞自会提醒他!献舞过后,舞姬依例将与每位宾客稍事寒暄,并敬酒致意,小凤凰会对那人说认得他就是郁金的父亲,再趁机加以要挟。小凤凰潜心习舞、颇有抱负,我猜想若是邵张二位,她会要求被举荐到京师的上等歌舞教坊里去,可能再加上一笔数目可观的每月进项。若是鲁禅师,或是要求他做自己的恩主,或是认他作义父,在歌舞生涯中充分借重他的名声。如此这般直截了当地敲诈勒索。”

狄公接着又道:“第二桩是宋一文被杀。当时他只有五岁,过后很快便被舅父带去京城,他如何得到父亲蒙冤的证据,你我只能猜测一二。据我推想,他已知晓母亲的奸情,多半是长大成人后由舅父或其他亲属告知,因为其姨母说过,宋一文从未到金华探望过她。他定是设法得知郁金就是这一奸情的孽种,于是来到此地,不但与郁金见面,还在县衙档房中查考莫将军一案的细节。郁金并未告诉宋一文自己有个父亲,且偶尔会来探望她,但她定是告诉了其父有关宋一文的情形,包括姓甚名谁、来金华替父报仇、住在茶商孟掌柜家等等。于是那人寻到孟掌柜家,出手杀死宋一文。”

“老天!小凤凰认出了在荒地里遇见的那人!”

骆县令频频点头:“过后那人又在宋一文的住所四处翻找,想要寻出可能揭露自家身份的记录。或许宋一文果真找到了其父或其母的书信。当年官府查封了莫府的所有财产文书,但是家人总可带走一两件衣袍,多年以后,宋一文可能发现了藏在夹层里的密信,或是其他什么天晓得的法子!”

“先说小凤凰一案。关键要点便是小凤凰在荒地里遇见了郁金的父亲,此人当时看望过女儿,正在回城途中。这一偶遇当时对小凤凰并无意味,因为以前从未谋面。昨日午后,小凤凰想先来看看晚上即将献舞的大厅,心仪于她的幽兰便带她前去府上。她告诉幽兰准备跳《紫云凤凰》,当是自认为最拿手的曲子,之后又见到三位贵宾。骆兄且请留意,正是这短暂的会面,使得她突然改了主意,放弃一向出彩的熟练曲目,转而选择《黑狐曲》——不但以前从未在众人面前演过,甚至连一份像样的曲谱都没有!”

“这些情形,唯有等到我们查明凶手,并有足够的证据提审他时方可知晓。然而目前,我看是毫无指望!不过,在深思这一难题之前,我想先说第三点,就是幽兰被控笞死侍女一案。那两封匿名信,不知骆兄研究得如何?”

狄公举手示意:“可惜这一发现帮不到你太多,除非我们能证实凶手究竟是谁。我且来总述一回:且以昨日小凤凰被杀作为起点,然后再说前天的宋一文之案,另有作为背景的十八年前莫将军谋反案,最后便是白鹭观侍女被害案。依此次序通盘考虑,方是正途。

“平平而已。两封信皆出自学问深湛之人,仁兄也知道这文言体是如何严格规范的,人世生活中所有能想到的方方面面,或是偶发之事,几乎都有特定的表达方式,文人学士自会用词精准。若是由一个缺乏素养之人来写,自然会有所不同,很容易发现同样的怪僻手法或语病。因此我只能说运用某些虚字时,这两封信有相似之处,可能出于同一作者之手。实在抱歉!”

“老天!那就是说我……”

“若是能看到原件就好了!对于笔迹,我曾悉心研究过一番,必能鉴别出来!但是须得跑一趟京师,并且不敢说大理寺当真会允许我去查验原信。”狄公说罢,焦躁地揪揪长髯。

离开店铺众多的大街后,四周清静许多。狄公方才接着说道:“我原本指望郁金会认出真凶,她这一死,真不啻为晴天霹雳,因为你我眼下并无丝毫证据。但我确信定是三位宾客之一,他既是郁金的父亲,也是杀害了郁金的同母异父哥哥宋一文的凶手——正如我见过郁金的姨母之后对你所言。如今我可以再说一句,此人还杀死了小凤凰。”

“狄兄何必非得凭书信来判断?以你的目光如炬,定会有其他办法来确认凶手!老天,此人必是具有阴阳两面!你定能从他们三人的言谈中发现蛛丝马迹,或是他们的……”

箍有铁皮的厚重大门被推开,官轿人马逶迤行至街中。衙役在先,接着是三顶官轿,由十名兵士护卫左右,另有十名兵士殿后,皆是全副武装。穿红着绿的行人急忙闪避两旁,让出道来,还有人不停叫喊“县令老爷福寿绵长”。狄公听罢颇觉欣慰,益证骆县令在此地甚得民心。

狄公断然摇头:“骆兄,此事绝无可能!根本难题在于他们三位都是非凡之人,其所作所为、遇事应变,皆不能以常理推之。我们须得承认,在学识、才能与经验上,他们都比你我更胜一筹——更不必说在朝野内外的显赫地位了!若是直接审问,无论对你对我,只会招来灭顶之灾。若是想通过公堂上平常的小伎俩来迂回试探,亦是徒劳无功。他们个个聪明绝顶、冷静自制,且又老于世故!比如说邵公,他从事勘案的经验比你我都丰富得多!企图通过诈供或是吓唬,让他们一时慌乱而吐露实情,只是痴心妄想罢了!”

三顶官轿已从府院进入县衙,如今行至正门口。走在前面的十二名衙役停住脚步,四人敲着铜锣,其他人举起刻有金字的大红执事牌,上书“金华县衙”或是“开道”,还有印着同样大字的灯笼,以备晚间回城时用来照亮。

骆县令摇一摇头,郁郁说道:“实不相瞒,我仍是没能习惯将这三位文豪之一设想成杀人疑凶。你该如何解释,如此人物竟会犯下残忍无情的罪行?”

“确实糟糕透顶,如此一来,我们便没人可以……”只听一阵铜锣敲响,狄公住口不语。

狄公耸耸肩头:“我们只能粗略猜想一下。比如,我能想象邵公已尝尽世间百态,堂皇体面的生活使得他转而想追求反常的刺激。张公则正好相反,他显然自以为一向与真情实感相隔膜,以至于其诗作乏善可陈,这种挫败感会引起最意想不到的举动。至于鲁禅师,你说过他在皈依禅门之前,曾经苛待过寺庙的佃农,如今显然又将自身置于善恶标准之上,正是非常危险的态度。我只是提出几种所能想到的简单说法,至于更加复杂的解释,无疑还有许多!”

“老天!这真是糟糕!”

骆县令点点头,打开一只篮子,抓出一把蜜饯,放入口中慢慢咀嚼。狄公正想从座下取出茶篮倒一杯茶水,却发觉官轿大力朝后倾斜,掀开窗帘一看,此时正走上一条陡峭的山路,两旁皆是巨松。

“骆兄,她已一命归阴,说是狂犬症发作,定是被狐狸染上的。她和那些畜牲厮混已久,狐狸有时还舔她的脸,因此……”

骆县令用手巾仔细揩揩两手,接着说道:“至少对邵张二位来说,例行勘查也没甚用处。就在宋一文丧命的前天晚上,他们道是很早便已睡下。狄兄也知道他们当时住在驿馆内,地方很大,且又十分杂乱,各路官员进进出出、从无稍歇,因此不可能去调查他们的行踪,尤其是如果真想在晚间不为人知地溜出去,小心一点便可办到!不知鲁禅师那里情形如何?”

骆县令在软垫上舒服坐定后,愠怒说道:“仁兄看见那些衣裙簪钗了没?都是幽兰问拙荆借来的!诗会倒没花费太多工夫,邵张二位看似不太情愿对拙作坦率置评,鲁禅师更是一脸厌倦之色,甚至丝毫不加掩饰,着实令人不快!须得说幽兰倒是发了些十分中肯的议论,这老姑娘对文词的感悟果然甚佳。”说罢朝上轻捻须尖:“对了,我倒是轻而易举就打听出莫将军案发时他们身在何处。刚一提及此事,邵公便立时发了一通宏论,当年钦差曾召他共议本地情势。张公当时也在此地,由于佃农怨怒不满,故而专程回乡了此纷争,要知道本地几乎一半的良田耕地都归他家所有。张公也曾去县衙听审,道是为了冷眼旁观堂上对峙辩驳时一出出惊心动魄的好戏,至少他本人作如是说。鲁禅师恰好也在此地的一座古寺里讲经说法。还没来得及问他们是否两个月前也在湖湘一带,即幽兰被拘之时。不知仁兄将那黑狐祠的小女巫安置在何处了?”

“一样暧昧不明。我发觉任何人都可进出敏悟寺,并有一条捷径从那里直通向东门附近,孟掌柜就住在彼处。既然郁金已死,怕是别无出路了。”

骆县令与邵张二位一道降阶而下,两旁有三十名兵士执戟待命。骆县令与狄公正要走入第二顶官轿时,却见幽兰走上平台,身穿一件薄薄的白丝长裙,外罩蓝底银花的长袖锦衣,行走处身姿婀娜、裙袂飘飘,一头乌发精心盘成一个高髻,用细长的银发簪别住,簪头摇曳着镶有蓝宝石的金丝坠饰。另有一名年长侍女跟在后面,身穿朴素的蓝布长袍。

二人心中郁郁,不再言语。狄公轻捻颊须,默然许久,忽又开口说道:“方才我又回想了一番昨日晚宴时的情形。不知骆兄可曾注意到,这几位宾客在相互应接之际是何等恰如其分,幽兰亦是如此。他们殷勤有礼,但含蓄克制,和易款洽,却不动感情,只是诗苑同道小聚时所能想见的轻松说笑而已。他们几位在各自一方里,都是登峰造极的人物,并且多年以来定是时有会面,谁晓得彼此之间真正有何看法,或是有过何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两方或多方爱恨纠葛?三位男宾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感,然而幽兰却有所不同。她生性炽烈多情,经历过一个半月的牢狱之灾,已是饱受煎熬。昨天晚上,她放下矜持的面具稍稍发泄,虽说只有一次,但是在那短短一刻里,我已明显觉出席间气氛为之一紧。”

“狄兄,既然如此,你我便同坐一轿。拙荆的贴身侍女陪幽兰同坐第三乘,以便照料于她。”骆县令说罢,转身对邵繁文又道,“我这就送邵公去头顶官轿如何?”

“你是说当她吟出那首古怪的《喜重逢》之后?”

“那条路我十分熟悉,更陡峭的我也爬过哩。贫僧很中意山间景致,况且活动活动腿脚,也甚觉舒畅。只是前来告知一声,就不必费心替我预备车轿了。”鲁禅师说罢,将手杖搭在肩头,大步离去。

“一点不错。骆兄,她对你颇有好感,我敢说如果不是面对如此情感重压,竟至忘记了你也在场,她绝不会出言不逊,作出那等诗来。后来在高台上观赏烟火时,她已然平静下来,或多或少向你致过歉意。那首诗应是针对在座的三位宾客之一。”

“师父万万不可!”骆县令连忙说道,“山路甚是陡峭,且又……”

“此话令我心中甚慰。”骆县令淡淡说道,“当时听到她的愤激痛责之辞,着实惊诧莫名,然而作为即席口占之作,那首诗仍是十分出色。”

“各位上路吧!贫僧徒步走去便是。”鲁禅师说道。

“骆兄说些什么?实在抱歉,我又在想那两封匿名信,如果出于同一人之手,则表明三位宾客之一对幽兰衔恨甚深,想要置她于死地。再说回我们最为要紧的难题:三位中究竟谁是凶手?我答应过骆兄,要与幽兰共议白鹭观一案,但愿今晚会有机会。我将提起匿名信一事,再趁机从旁观望一下其他三位有何反应,尤其是对幽兰的态度若何。不过须得说句实话,这一试探会有何结果,我并无太多期望!”

“禅师无论穿戴什么都是自有威仪,令人过目不忘!”邵繁文蔼然说道,“张兄,我与你同坐一乘轿子,正好细论一番有关韵文的不同见解。”

“好个主意!”骆县令低声说罢,朝后靠坐在软垫上,认命般地将双手放在肚腹上。

鲁禅师率然说道:“还请各位不必替贫僧的衣着担心!待我去了翠玉崖的庙中,定会自行更换,这包袱里便是最体面的僧袍。”

过了一阵,官轿重又走上平路,到底在一片杂乱的人声中停下。

穿过中庭时,狄公遇见鲁禅师。只见他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布袍,阔腰上系根草绳,赤脚登一双麻鞋,手持一根曲杖,杖头还悬有一包衣物。二人顺阶而上,行至大厅前,骆县令、邵繁文与张岚波已立在那边,人人身着锦袍,辉煌耀眼。

众人行至松林中一片开阔地上,四下皆是高大苍翠的古松,翠玉崖正是因此而得名。前面崖边处有一座敞亭,用粗大的木柱支撑起屋顶,崖下是深山幽谷,对面矗立着两条山岭,前者与古亭平齐,后者高耸入霞光四射的碧天之中。悬崖另一端有一座小庙,屋顶半掩在高高的松林背后,庙前有几个售卖吃食的货摊,如今因为县令老爷驾临而被聚拢在一处,骆府厨役已在那边搭建起露天灶台,树下支起板桌,众仆正忙于搬运提篮酒坛等物,所有衙吏、守卫与军校都将在那边享受款待,轿夫与苦力则会分润剩余的酒食。

狄公终于起身回房,颓然换上昨日穿过的绛紫长袍,正欲戴上黑方帽时,听到前院传来铁靴的锵锵声,定是负责押解人犯的官差已到,可知众人即刻便要出行。

骆县令立在头顶官轿前,恭迎邵张二位。只见鲁禅师走上崖顶,形容蓬乱,旧蓝袍的下摆卷起并掖在腰间的草绳下,露出汗毛浓密的粗壮小腿,一包衣物挑在杖头,恰如村野农夫一般。

空中传来一声长鸣,狄公抬头望去,只见一队鸿雁从碧天上振翅飞过,正是秋节将至的征兆。

“禅师看去就像一位真正的山中隐士!”邵繁文大声说道,“但是用来滋养补益的,却有更甚于松子晨露者!”

狄公返回自己的馆舍,将圈椅挪到敞开的门扇前,倦然坐下,左手抱肘,右手握拳支颐,郁郁凝望园内假山。此时日光斜照,一片静寂萧瑟。

鲁禅师咧嘴一笑,露出一排凸凹不平的黄牙,转身朝小庙走去。骆县令引着众宾踏上一条落满松针的小径,直朝略微高出地面的亭前石阶而去。狄公走在最后,留意到三名兵士并未随众同去临时灶台,而是蹲坐在古亭和寺庙之间的一棵巨松下,头戴镶缨铁盔,背负长剑,其中膀大腰圆的队正,恰是昨日在衙院中遇到的那人。这三人受刺史差遣,一路押解幽兰入京,鉴于骆县令为幽兰的担保只限于府院之内,因此她一旦外出,就必须严加防范,如此行事并无任何不当之处,皆因他们得用身家性命来为犯人负责。这本应是赏心乐事的一场远游,却由于几名官差冰冷严酷地从旁现身,狄公忽觉心中一紧。

三顶官轿停在院内,一群侍女正围在四周团团忙碌,或是给软垫罩上锦套,或是搬运茶篮果盒等物,欢声笑语响成一片,然而在狄公听来,却似格外刺耳,又见管家正与班头闲话,便走上前去。另有二十四名轿夫一字排开蹲在墙边,一式褐色外褂,腰系大红丝绦,穿戴甚是齐整。管家告知狄公说书斋内的诗会已然结束,骆县令与众宾自去回房更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