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悟读书网 > 推理悬疑 > 大唐狄公案(第三辑) > 柳园图 第二十章

柳园图 第二十章

“那是她以为如此。珊瑚以为来人是胡本,只因易龟龄命她一丝不挂站在长榻上。但是这一回,易龟龄只是为了让珊瑚尴尬难堪,而并非要存心戏弄胡本。当时长廊内只点着一支蜡烛,竹帘又全都放下。珊瑚一时慌乱,未曾留意到这些,只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,自然以为是胡本了。”

“不过珊瑚说过曾看见胡本站在竹帘后面,寺卿!”陶干叫道。

“那又是谁杀了易龟龄?”马荣冲口问道。

狄公摇一摇头,和缓说道:“不,这并非认罪之语,因为胡本并未杀死易龟龄。”眼见三人面露惊讶,接着又道:“那天晚上,胡本不可能得知珊瑚就在易府,珊瑚分明说过窗上的竹帘全都垂下!即使胡本从对岸观望,也无法看见长廊内有何动静。诸位,我们不能设想他只为窥视易龟龄,就游过河去、爬上窗台,并在易龟龄想要杀死珊瑚时正好赶到,这也未免太过巧合!还有,胡本虽说身强力壮,却算不得高大,而易龟龄的身量却在中人以上。那致命一击是从上朝下而发,凶手理应不低于易龟龄。”

狄公目光锐利地看了马荣一眼,说道:“听过珊瑚所述后,我生出了一种推想,虽说事事合榫,但是无法确证,我一心指望今晚会有所进境,毋宁说相信将会如此,从而证实此想不虚。结果当真一切如愿,令我好生快意,不过其中还另有缘故。”说罢接过陶干递上的茶盅,发觉茶水太烫,于是暂且放下,朝外一看,不禁出声叫道:“真是大雨倾盆了!”

陶干自去墙角的茶几上忙碌。乔泰将头盔朝后一推,说道:“寺卿,我带胡本去法场时,问他为何要杀死易龟龄。他茫茫然看了我一眼,说道:‘易龟龄生性残忍,堪比恶魔,理应有此下场。’这话可否录入口供里,当作是他的自行认罪之语?只是为了案录齐全。”

狄公拍一拍手,召来勤务兵,命道:“派人立刻去西门传令,让守卫关闭水闸。”吩咐完毕后,接着叙道:“再来看珊瑚的说辞。她道是易龟龄曾在集市中遇见过她们姐妹二人,后来将她叫到一旁去。蓝白既然一向机敏,定会猜到其中有些不对。据我想来,珊瑚单纯质朴,为了瞒过姐姐而编造的故事怕是不甚高明。无论如何,蓝白心中起疑,决意盯着妹妹。当天晚上,珊瑚出门后,蓝白暗中一路跟随,一直走到易府。

“正是。陶干,沏一大壶浓茶来。”

“蓝白看见易龟龄打开小门让珊瑚进去,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,因为要想进入这座阔大的旧宅,别无其他门径。不过,蓝白足智多谋,转到半月桥附近的河边,在灌木丛中脱去衣物,打算顺着河岸游到长廊下方,再从那里设法入室,但又不想手无寸铁前去,于是拿了一枚铁弹丸束在发髻内,再将手巾紧紧缠在头上。如此一来,既能裹住铁球,又不会打湿头发。”

陶干从衣袖中取出蓝宝石戒指:“此物乃是从胡本的尸身上取下。据我想来,理应添入梅家的财物中去?”

狄公呷了一口茶水,抬眼一瞥马荣,接着说道:“蓝白是个走江湖卖艺的女子,一向训练有素,因此轻易便可爬上柱子,且又生得高挑轻盈,攀上礁石也并非难事。她站在那里,听见易龟龄大声叫骂,说起如何鞭打其母致死,还扬言要同样打死珊瑚。透过竹帘,蓝白看见易龟龄挥鞭抽向珊瑚,便解下头巾,将铁弹丸包在里面,掀起竹帘,越窗入内。

直到三名亲随前来时,狄公方才醒转。只见个个浑身湿漉,面色疲惫。陶干递上一卷文书,狄公示意三人坐下,展开一看,正是陶干手写的呈文,字迹细小工整。胡本已在焚尸厂的空地上被明正典刑。刽子手解开其衣领时,胡本对着雨中的火葬堆注视良久,最后说道:“我们这就一同去了。”

“这时易龟龄已听见动静,转身一看,不禁吓得魂飞魄散。面前立着一个浑身是水、一丝不挂的女子,披散着一头长发,易龟龄必以为是从阴曹地府前来寻仇的厉鬼,随即又想到甚至比遇鬼更糟:此人乃是珊瑚的姐姐,虽为女子,却绝非温顺柔弱,不但武艺高强,手中还持有足以夺命的兵器。生性极其残忍之徒,大多皆为懦夫,易龟龄也不例外,于是扔下鞭子、大喊救命。陶干想必记得,死者的嘴巴张得老大。蓝白掷出包有铁弹的头巾,一击毙命,铁弹飞来时力道极大,直打得易龟龄朝后仰倒在座椅中。”

狄公写罢搁笔,靠坐在椅背上,想起夫人子女,心中甚喜,寻思理应再附上几句更为动情之语,侧耳倾听雨声,努力搜肠刮肚,还没来得及觅得佳句,便已堕入梦乡。

狄公住口不语,对着倾盆大雨观望片刻,接着又道:“我可以断定以上皆是实情,至于其后发生的事,则大半出于猜测。出手杀人之后,蓝白怒气顿消,看着眼前的情景,不禁心生惊恐。我们没法指望她会想到杀死易龟龄乃是一时冲动所致,完全可以由易龟龄当年打死其母、如今又意欲同样打死珊瑚来证明。蓝白看见手巾上的鲜血,着实害怕起来,于是将铁弹丸抛入河中,又将沾有血迹的手巾扔在地下,随即跳到窗外的礁石上,顺着柱子滑下,一路游回原处,在岸边穿好衣服,前去五福酒店,正是遇见马荣的地方。”

京畿事务繁多,故未能尽早复信。今日天降大雨,疫情有望终止,事态亦将稍缓,汝等不日便可返京。虽有若干变故,幸得马荣等三人尽心任事,终保无虞。并祝二三夫人及小儿女安。

马荣叫道:“如今我才明白,为何她当时浑不理睬自己的亲爹!只因老袁从没告诉过她其母究竟是如何死的,却把珊瑚当作心腹,她正为此十分恼火哩!”

狄公走入房内,脱去厚重的官服,摘下乌纱帽,换上一顶小方帽,身上只穿着薄薄的中衣,坐在书案后方,亲自研墨,提笔手书一封家信,预备寄给大夫人:

狄公点头说道:“蓝白打算绝不将此事告诉父亲。后来,她想起将手巾遗落在长廊内,又担心自己或妹妹会不会留下其他痕迹。据我们所知,除了珊瑚的耳环和红宝石之外,别无他物。女仆桂花曾发现窗台上有水渍,以为会令人怀疑到胡本,便小心地擦去。蓝白自然不知道这些,于是决意再走一趟,顺原路潜入长廊,却未发现运河已不再凝滞不动。水闸打开之后,河里涌入了一股强劲的水流。”

在四楼平台处,狄公凭栏而立。透过细密的雨幕,但见整个京城渐渐变得明亮,从佛寺方向传来低沉的铜锣声,一场谢恩法事已然开始。

狄公迅速瞥了马荣一眼:“马荣,你打小生在水乡,理应知晓在河道弯曲的地方,水流总是在靠近外围处最强劲。有时我站在桥上,眼看着浮木顺水漂流,常会见到此种情形。况且就在半月桥下游的圆弧内围,还竖起了易府的高大外墙,使得河道愈发狭窄,也就愈发加强了朝外的推力。蓝白根本游不到目的地,反而被水流冲到了河对岸,又在胡家阳台底下的河湾里被水草缠住。马荣,就在你救起她之后,她非得赶紧编出一套说辞不可。你可还记得,当时是不是你先提起了胡本?”

狄公转回官署,顺阶而上。众兵士与吏员纷纷前来请安致意,看去皆是喜气洋洋。

马荣挠挠下颏,懊悔说道:“回头想想,确实如此,我随口打趣说是不是胡本将她从阳台上扔进河里。”

狄公微微一笑,展开油纸,盖在淋湿的皮靴上,所有的疲惫焦灼,都被一股由自豪带来的暖意统统驱散——这自豪正是为自己有幸为之效命的百姓而发。在漫长的二十日内,他们蜷缩在破败的陋室茅舍中,半饥不饱,惊惶不安,被恐惧攫住心神,甚而变得麻木,任由那无影无形、畅行无碍的冷血病魔随意摆布。然而如今,刚刚有了一丝转危为安的迹象,他们便立即离家出门,满怀欣悦与勇气,不屈不挠地重操旧业,为了几个糊口的铜板而与人讨价还价起来。

“果然不错,正是此话让蓝白灵机一动。听过珊瑚的述说后,我便推断出了如此这般情形,并特意告诉老袁我要将胡本捉来治罪,因为他意欲强暴蓝白。若是这一推测为实,我相信蓝白必会前来坦承一切。这姑娘为人正派,绝不会让一个男子因为自己编造的谎话而蒙冤下狱。当然另有其他几事可以引为佐证。先说头一桩,我离开胡府时,胡本心绪不佳,显然不会起意强暴女子,他正在焦急等待的并非蓝白,而是来自梅夫人的消息。其次,我们在长廊中找到的手巾,只有四角被水浸湿,可见游水者将其裹在头上——这亦是女子所为。还有一事,蓝白在酒店中驱散众泼皮时,袖中只有一枚铁弹丸。”

老头儿一把抓过银子,疾步跑过湿漉漉的鹅卵石地面,唯恐这官老爷出手大方之后又要反悔。走出一段距离,梆子声方才重又响起。

“她的头发还是湿的,”马荣低声咕哝一句,赞叹一声,又道,“难怪她会大口喝酒!这姑娘真是了不得!”

狄公拿过一张,从袖中摸出一块银锭,说道:“望你好运!”

狄公淡淡说道:“马荣,你最好立即去公廨,看蓝白可还等在那里。若是还在,你可自去问她其间的种种详情。”

“五文钱!若是官爷要两张,就每张四文!”老头儿扬起浓眉打量狄公,眼中闪过一丝狡黠,“这是最上乘的油纸,既可挡雨,又可遮阳哩!官爷买两张吧,今晚便要涨价了!”

马荣从座中跃起,二话不说便奔出门去。

“慢着!”狄公冲兵士说罢,对那老头儿又道,“我买一张。”最近二十天里,这还是头一次遇见走街串巷的小贩。

狄公微微笑道:“蓝白这姑娘是个十足的烈性子,又极有主见,她需要有一个好夫君,从此便会安心居家度日。”

“让开!”兵士喝道。

“马荣兄弟自会料理妥当!”乔泰咧嘴笑道,“他理应依照老规矩,同娶那姐妹二人,以此证明自己是条好汉子!”说罢略停片刻,满意地摩挲几下膝头,忽又问道,“寺卿,莫不是要让蓝白上公堂道出所有实情,然后再将她开释?易龟龄之死总不能当作悬案挂起!”

只听一声长呼,惊得狄公猛然坐起,前方随即传来一阵梆子声。摇晃的灯光中,浮现出一副苍老的面容,皱纹密布,且被雨水淋湿。一名老者高高举起一只盛满折叠油纸的竹篮,从破旧的衣袖内伸出两条胳膊,看去枯瘦如柴。

狄公扬起两道浓眉:“为何不能?我可不想让马荣家中眷属的私事,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。至于易龟龄之死,将在官府案卷中录为被不知名的一人或几人所杀。我并不在意留下几桩未能破获的悬案。”

狄公沉浸在种种悲戚的念头里,漫视空旷湿漉的街巷。房舍漆黑沉寂,偶尔有亮光从窗扇后透出。过不多久,满朝君臣便会启程返回,京城又将恢复原貌,重又变得繁华熙攘、人烟阜盛,然而这并不能驱散他的入骨深哀。

“马荣老弟终于被套牢了!真是意想不到!”陶干浅浅一笑,忽然面色一沉,手捻左颊上的三根长毫,颓然又道,“如此说来,柳园图根本不是什么线索。易龟龄吃糖姜时,将花瓶推到一旁,后来又偶然落到地上。”

狄公忽觉筋疲力尽,想要凝神回想开堂审案时的情形,奈何只能记起一半。火光摇曳中的大堂似是梦里景象,如同幻影一般闪烁不定,各种念头也混杂在一处,在心里来回打转,全都模糊不清。狄公蓦地一惊,只觉似已坐了几天几夜的轿子,并且还将继续兜着圈子朝前行进,永无逃脱之日,腹内陡觉空洞不适,连忙抬起两手,用指尖按住左右太阳穴,晕眩渐渐消去后,唯余疲惫乏力之感,不禁自问这只是忙碌二十日后心力交瘁的常态,还是老之将至的征兆?

狄公若有所思瞥了陶干一眼,手捻颊须,缓缓说道:“陶干,这我可不敢说定。你曾推断打碎的花瓶是一条重要线索,仍是大有道理,虽说我们再也无法证实此节。易龟龄看见蓝白走近时,曾大声叫喊,且并不知晓珊瑚已经逃走,还以为这姐妹二人会在长廊中被桂花母子看见。他一向心思歹毒,看出蓝白意欲复仇后,最末一个念头很可能便是留下透露其身份的线索,于是故意打碎花瓶,并非因为上面有柳园图,而是另有用意,即蓝白二色的瓷片。且为我再沏一杯茶来!”

京畿军营的正门守卫已在狄公的肩舆上架起一个遮篷,众兵士上前抬起,一路转回官署。狄公背靠软垫,将右臂直伸出去,雨滴落下时,触手甚感清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