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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园图 第十九章

“本官对你道出这些,只为证明是本官自行查出的真相,而并非是梅夫人出卖了你。方才她就站在这案桌前,不但未曾透露你的名姓,反而坚称是自己杀死其夫,因为已厌倦了梅亮的体贴照顾。”

狄公略停片刻,胡本面上紧绷,却未曾开言。

胡本站起身来,用两只汗毛浓密的大手抓住案桌边缘,喘息说道:“她在哪里?”

“最后,正是由于你当年曾为梅夫人赎身,因此梅亮才要对其妻的出身守口如瓶;这不仅是他的秘密,也是你的秘密,更是日薄西山的旧城魁首之间的一段爱恨情仇。”

“她已经断了气,供述完毕后当场身亡,死于疫病发作。”狄公肃然说罢,抬手一指芦席。

胡本开口欲言,狄公却抬手示意:“你且听着,告诉你这些,本官自有道理。今天晚上,一切都水落石出,本官已查明梅亮被人残杀,凶手用一方厚重的砚台砸碎了他的脑壳,就在他死前或是死后不久,还对他凶狠地又踢又打。尸体上显出的严重瘀伤,我们起初误以为是滚下楼梯时碰在台阶边缘所致。本官也明白了为何你认为梅亮死于‘失其床’。你将此解释为梅亮由于失其床笫而丧命,即其妻与人通奸,那便意味着你曾是梅夫人的情郎,你二人在客房中幽会时被梅亮撞破,于是动手杀人。如此一来,你对那首童谣如何作解,就全都清楚了。梅亮死于‘失其床’,如果易龟龄之死与‘失其目’有关,那么结果便是你将要‘失其头’。梅亮之死将真相大白,你也将命丧法场。

胡本转过身去,瞪大两眼盯着芦席,浓眉紧皱,口唇翕动,却未能发出声来。此时远处又传来隐隐的雷声。

狄公朝后靠坐在椅背上,缓捋颊须,接着叙道:“后来,本官听到了确凿的消息,得知梅夫人曾在旧城的一家妓院中做过歌伎,被一个不知名姓之人赎出,过后又离开此人,嫁给了家财万贯的梅亮。这些事件与你所述的令曾祖的柳园故事何其相似,也让本官想起了另一桩怪事:梅夫人前去官署时,看见盛放糕点的碟子上绘有柳园图案,禁不住面露惊惶。更有甚者,一个木偶艺人又道是有个名叫蓝宝石的歌伎,多年前曾在旧城的一家妓院中神秘失踪——令曾祖赎出的那个女子就叫蓝宝石!梅夫人显然也对蓝宝石格外偏爱,真是奇异的巧合。不过,本官并不想拿这些事作为证据,以确认正是你赎出了梅夫人,在她嫁给梅亮之后仍然藕断丝连,继而推测梅亮并非意外身亡,而是被你二人合谋杀死。首先,本官并无梅亮被害的证据,也不愿相信如他那般睿智练达之人,竟会娶一个荡妇为妻。本官命人捉你,却是由于你犯下的另一桩罪行。”

突然,胡本压低嗓子嚎叫一声,几如野兽的哀吟,直朝芦席奔去。百长想要上前拽他回来,狄公却摇一摇头。胡本掀开芦席一角,梅夫人的一条玉臂赫然露出。只见他握住那只纤纤玉手轻抚几回,小心翼翼摘下蓝宝石戒指,送到唇边亲吻,又套在自己的小指上,重新盖好芦席,起身走回案桌前,抬头木然说道:“还请准许我戴着这戒指去法场受刑,我为她赎身后,曾以此物相赠。”见狄公点头应允,低头注视着戒指,缓缓又道:“想当年,她还是个妙龄少女……娇小玲珑,惊恐不安,名叫蓝宝石,与曾祖父当年买回的歌伎同一个名字。我对她说:‘这并非巧合,而是天意。你的爱将会弥补蓝宝石过去对我胡家造成的所有创伤。’”说罢摇一摇头,又道:“我们共度了几年快活日子,为何她后来心意有变,莫非是不能忘记我暗地里为她赎身,我并不晓得。她离我而去时,只说过几句话:‘梅亮很富有,你却很穷。生活还亏欠我很多……锦衣玉食,珠宝首饰,许多丫鬟服侍左右……’这就是她说过的话。”

“其次,本官对你说易龟龄已死时,你立即追问他的眼睛是何情形。京城中流传着关于梅胡易三家气数将近的童谣,其中提及三种死法,用词含糊而玄妙,倒也十分常见,说来便是‘失其床’‘失其目’和‘失其头’,且并未确指各人到底对应着哪种下场。易龟龄遭到致命的一击,毁去了左半边脸,凶手随即匆忙离去,自然来不及查看是否伤到眼部。令本官吃惊的是你不但立即询问易龟龄的眼睛,同时还说自己可能‘失其头’,这一点颇为古怪,因为此话暗示出你确认梅亮死于‘失其床’,但他明明是跌下楼梯而丧命的!本官当时完全不明就里,也不想做出任何推断,不过却将此事暗暗记在心里。”

胡本转动一下手上的戒指,接着叙道:“但是,梅亮的万贯家财并没能使她快意。她有过风流韵事,简直不可胜数。我心里很难过,知道她定是孤独愁闷。有一天,她又来找我,说一直没能忘记我这个为她赎身之人。这话究竟是何意思,我不晓得,我只晓得自己重又心生欢喜。后来,疫病开始蔓延,我让她赶紧离开此地,她却执意不肯,因为家仆皆被遣走,老梅又整日在集市中奔忙,我们可以会面更多。但是在六七日前,她说:‘此事不能长久,我必得离开这满是阴腐之气的京城,想要远走他乡,从头开始。’我问:‘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?’她倦然答道:‘我不知道。我很爱你,但是你总会令我想起过去,那些我想要忘记的过去。’”说罢默然不语。

狄公暂停片刻,胡本依然缄默不语,两道浓眉之下,双目郁郁相望。

狄公坐在椅中,静静聆听半日,此时问道:“那天晚上,究竟发生过何事?”

胡本直直盯着狄公,开口欲言,却听狄公又道:“你讲述柳园图的真实故事时,显然怀有一腔激情,就好似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,而并非是百年前令曾祖的经历。虽说着实令人感伤,但你在家中必已听人反复讲过无数遍了,为何还会被这陈年旧事搅得如此心绪难平?于是本官疑心你也曾为一个歌伎赎身,可能耗尽了最后一笔家财,结果她终是离你而去,另嫁给一个富人。”

胡本猛地回过神来,抬头说道:“你问发生过何事?她叫我将近午夜时照常去那客房,还说老梅早就楼上歇息去了。我们拉起床帐,唯有梳妆台上亮着一支蜡烛。忽然,月洞门开启,梅亮直走进来,身穿家常衣袍,没戴帽子,灰白头发乱蓬蓬的。她对我说:‘杀死他!我受不了看见他,再也没法忍受了!’我翻身下床,梅亮却摇头说道:‘胡兄,你无须杀我。你带她走吧,当初是你买下了她,她理应归你所有。’她跳起身来,开始破口大骂,梅亮抬手示意一下,‘我知道你在这里过得不甚舒心,随胡兄远走高飞,将是最后的机会。或许你终会得偿所愿。’他摇一摇头,又道貌岸然地说道:‘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怜你!’这话一下刺痛了我,老梅原谅她?唯独我才有权原谅她!我一时狂怒,抓起砚台,将老梅打倒在地,又在那一把瘦骨头上狠狠踹了几脚,直到她上来抱住我,要我克制一二,这才住手。”

狄公倾身朝前,徐徐说道:“非也,她并未供出你。就在昨晚,本官前去府上拜访时,是你自己露出了破绽。”

胡本抹了一把汗湿的脸面:“我二人坐在床边,没说一句话。遇上那般情形,又能说些什么?最后还是她开了口:‘我已打定主意,你理应跟我一起走,我们将这死尸拖去大厅,放在台阶底下,做成他在晚间失足跌下的模样。再过几天,我们就离开京城,一起远走高飞。’于是我们将尸体移到大厅内,又布置了几处,看去确是意外身亡,我便从花园角门出去了。再无其他。”

胡本抬起硕大的脑袋,阴郁说道:“如此说来,是她供出了我!”

四名黑衣人走入大堂,用芦席卷起女尸,又拿一片裹尸布包起,动作十分娴熟,随即抬走。胡本定定注视了这几人的一举一动。

马荣乔泰疑惑地对视一下。陶干直直坐在椅中,两眼盯着狄公,似是难以置信。

狄公对勤务兵示意一下,二人又高声读出各自录下的供词,即将读完时,只见窗外划过一道闪电,雷声响起,震耳欲聋,紧接着雨点打在油纸窗上。

狄公一拍惊堂木,肃然说道:“胡本,你被控杀死梅亮,就在梅府的客房内,用一方厚重的砚台击其头颅。”

狄公转头对马荣乔泰说道:“到底下雨了!”

“跪在这边!”百长喝令一声,用宝剑指向高台一角,尽量远离那芦席遮蔽的女尸。

百长已从勤务兵手中取过文书,送到胡本面前,胡本在上面按过指印。狄公起身整整衣袍,宣道:“胡本,本官原要控告你犯下另一桩大罪,不过如今不必赘述,只因你已供认杀死梅亮,此公乐善好施、为人正派,此罪足可判你斩首。军法要求立即执行。”随后复又坐下,提笔填写了公文格目,在上面盖过大印,转头递给乔泰。“你与马荣立即去办,陶干将代本官监斩,并起草官文。”说罢一拍惊堂木。

胡本略略止步,黯然环顾大堂,被兵士轻推一下,便又蹒跚前行,步态笨拙,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芦席,直朝案桌走去。

二卒走到胡本面前,胡本却似是视而不见,只顾盯着手上的戒指,缓缓转动几下,硕大的宝石发出莹莹蓝光。一名兵士拍拍他的肩头,胡本转身随之而去,态度十分驯顺,宽阔的双肩低垂在斗篷内。

两名兵士押着胡本走入拱门。只见他身材粗短,头戴猎人的兜帽,身穿一件褐色骑服,腰系皮带,显然被捉时正预备出门打猎。只因尚无正式指控,虽在狱中,仍可穿自家衣袍。

狄公说道:“明日一早,所有人再回此处齐集,被告柳大夫不但做过伪证,还隐瞒重要证据,行止有违医德,将被判长期入狱。如今暂停理事。”说罢又一拍惊堂木,起身离座,手笼袖中,直朝门口走去。所有人皆是端然肃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