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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园图 第十八章

柳大夫抬起头来,面色惨白,说话时却依然语声平稳:“小民与梅先生被害绝无牵涉,不过对于说谎一事供认不讳。小民一时糊涂,轻信了梅夫人编造的假话,虽然深知她曾沦落风尘,却相信其人秉性诚挚,深爱其夫,还——”

两名兵士引着柳大夫走到案桌前,柳大夫双膝跪下。狄公说道:“柳大夫,你做过两次伪证,先是说梅亮死于晚间亥正前后,后是说梅夫人并未做过歌伎,且出身于世家大族。你明知这些皆是假话,为何要如此行事?如今控告你与梅亮被害一案有所牵涉,劝你道出实情。”

狄公一拍惊堂木:“本官想听你依次道来。你说过在出事的当晚,曾与梅亮共用晚膳,梅夫人亲自出来侍奉,接着往下说!”

狄公看看面前的空白格目,全是专为眼前的危急情势而备,每一页上已预先盖过当朝宰相的大红印章,且标有数目。通常来说,每一桩死刑都须上报朝廷,由圣上亲自核准后方可最终定案。然而如今情势非常,允许当即判决。

“回寺卿,小民向梅先生道别后,确实去了管家房中。给他开了一服药,不过认为并无大碍,过后便回家去了。”

百长传令下去,两名兵士从左边的拱门大步出去。

“如此说来,你所说的听见梅夫人在东厢尖叫一声、自己奔去云云,全是扯谎了?”

狄公拿起惊堂木。“本官临危受命,代理京畿道节度使一职,如今开堂。”说罢一拍案桌,“今日审理大商人梅亮被害一案。首先传人犯柳大夫上堂。百长,带他上来!”

“正是,寺卿。小民在此诚心领罪。次日一大早,小民要去看另一个病人,路过梅府时,只想看看老管家可否好转,明知府里只剩下他一名家仆,难免放心不下。梅夫人亲自出来开门,对我道是管家一切安好,午时便可下床走动,不过她看似十分沮丧,带我走入一间厢房内,道出了一件惊人之事。

乔泰冲那百长喝令一声,百长走到案桌前行了个礼,说道:“启禀寺卿,一切就绪!”

“她说入夜之前,亲眼看着梅先生上楼去了书斋,便打算在楼下的客房内自行就寝,只因担心梅先生的身体,想要守在左近,以备他万一需要什么东西时好去照应。午夜过后不久,她从梦中醒来,却见梅先生就在房内,道是无法入睡,只觉身上不适。梅夫人正想起床为他沏一杯茶,梅先生突然抓住自己的喉头,拼命喘息。梅夫人来不及上前扶住,梅先生已跌倒在地,头撞在一条雕花床腿的棱角处。她赶紧上前一看,发现人已经断气了。”

乔泰引着狄公走上高台,搬出案桌后的高背扶手椅。狄公上前坐下,马荣乔泰分立左右,陶干坐在案桌一侧的矮凳上。

柳大夫略停片刻,抬头望着狄公,急急又道:“寺卿明鉴,小民果然相信了她的话。小民深知梅先生心力衰弱,近来又忙于公事,劳累过度。不料梅夫人接着说如果道出实情,生怕众人会生出流言蜚语,由于他们夫妇从不用那客房,心思歹毒之人便会私下里议论定是梅先生撞破了梅夫人的幽会,结果被那奸夫打倒在地。我心想这未免太过牵强附会,提出要看一看死者,梅夫人却说她已将尸身挪到大厅的阶脚下,问我能否帮她一个忙,告诉仵作梅先生用过晚饭后跌下了楼梯,事后她当即唤我前来。我心中犹豫,奈何她……寺卿明鉴,她巧舌如簧,很能使人信服,到底将我推出门去,还说:‘这就去叫仵作,若是拖延太久,会令他生疑的!’”

依照军营的规矩,大堂内点起许多火把。后墙处立着一排长戟短矛,前方有一高台,上面摆着一张案桌,桌上铺有红布。十来名兵士立于左右,手中刀剑出鞘。墙角处有一张小桌,桌上放着空白文卷与笔墨等物,两名充作书办的勤务兵对面而坐,等待记录审案过程。

柳大夫用衣袖揩揩面上的湿汗,大堂内虽然轩敞,却仍是溽热逼人。只听他接着叙道:“小民这就说最为痛心疾首的一节。先要申明一事,道出此节后,我心知将会被控告隐瞒重要证据,但是必得说出实情。我见到仵作,道是昨晚曾想要找他,此话万无一失,因为我深知他每晚必去焚尸厂。我引着仵作及其帮手走入梅府大厅,一看之下,不禁吓了一大跳。梅先生的头骨碎裂,定是被人从正面狠狠一击,而绝非是撞在床腿上所致。不过,事故现场布置得很仔细,我疑心必是另有同谋,柱头上还沾有血迹!仵作验尸时,我越想越恼,如今才明白梅夫人所谓的众人会传言说梅先生撞破了她与人幽会,其中确有实事,只是稍稍润色了一下而已!我明知自己已陷入困境:梅夫人将我变成了她的同谋!唯一洗脱的法子,便是当即对仵作道出真相,坦承我一时愚蠢,并告发梅夫人,但是……”说到此处,忽然住口不语。

乔泰请狄公坐在一张简朴的茶几旁,又引见过那名百长,此人将负责公堂审案。狄公一边饮茶,一边听百长详禀议程,听去与地方官府大致相同,只是大为简略。将近子初时分,马荣乔泰引着狄公与陶干走入大堂。

“为何你当时不曾道出实情?”狄公问道。

肩舆停在京畿军营的高大正门前,三人走下地来。由于京城中实行军管,审案全都移至此处,而并非是在京畿衙门或大理寺。几名守卒手持兵器,一名浑身戎装的百长引着狄公行至花厅,乔泰上前相迎。

柳大夫犹疑片刻,干咳几声,方才踌躇说道:“回寺卿,仵作正在验尸时,梅夫人叫我过去,我们……我们在厢房里说了一阵子话。她跪在地上,求我救她一命。梅先生果然撞破了她与奸夫幽会,争吵起来,那奸夫便动了手,本想将梅先生打昏然后逃走,结果发现人已断气。二人吓得心慌意乱,商议了大半日,决定伪装成意外身亡。她还对我说没人会怀疑梅先生从楼梯上跌落,并且……”

“就在半个时辰前,我已派人将柳大夫拿下。”狄公说罢,对马荣讲述了一番在梅府的见闻,随后抬眼望天,面色焦灼,摇头说道,“乌云看去比先前动得更快了些,湿气也比午时更重。我仍未放弃希望,但愿终会降雨。”

“她的奸夫是何人?”

马荣抬手一拍前额,恼怒地自语道:“全被我忘在脑后了!回寺卿,事事顺利。官兵捉住了大约六十人,后来查明只有两个罪魁祸首,一个曾做过强盗头子,另一个则是还俗的道士。他们曾打算纠集众人发动一场暴乱,打着信教与对抗官府的旗号,意欲占领旧城、肆意劫掠,然后带着抢来的财物远走高飞。这二人今晚就会人头落地,其他人则被我们狠狠训斥了一顿,管保他们会铭记在心,然后便统统打发回去了。须得说柳大夫对此事全不知情,着实让我觉得可惜。寺卿不妨猜猜,他为何要与那些无赖时常混在一起?只是为了让收尸人一旦发现显出异状的死尸,便可立时告知与他!我实在搞不懂这厮的心思!”

“回寺卿,她不肯告诉我。我——”柳大夫突然一跃而起,抬手一拍前额,出声叫道,“天呐!我真是愚不可及!她自然会一口咬定那人就是我!”说罢复又跪倒在地,“寺卿千万不要相信那女人!求寺卿莫要信她!那淫妇十分狡猾,还——”

“这姑娘极有主见。”狄公说着迈步登上,待肩舆起动后,又道,“马荣,那些收尸人后来如何?”

狄公抬手示意,冷冷说道:“柳大夫实在聪明过人!本官从不怀疑这一点。百长,让勤务兵读出此人的供述。”

众人在门楼前正要坐上肩舆时,马荣追赶过来,沮丧说道:“寺卿,我叫她先等着。她看去很是气恼,不肯告诉我究竟有何要事。”

那二人大声念出各自的笔录,如同吟唱一般,偶尔停下片刻,订正略有不同的细处。过后百长将文书递到柳大夫面前,让他按下指印。柳大夫还想开口说话,狄公却抬手示意,两名兵士揪住柳大夫的胳膊,将他拖出门去。

狄公降阶而下,马荣陶干跟在后面。经过底层的公廨时,马荣溜了进去。

“真是个卑鄙小人!”乔泰对马荣低声说道,“一心想把罪过都推到那女人头上,在大牢里忍耐一时便可脱身。”

“那就叫她暂等一时。走吧!”

狄公一拍惊堂木,命道:“百长,带人犯梅氏上堂。”

“她说有十分要紧的事,寺卿!”

两名兵士立时转回,同来的还有一名老妪,身穿黑衣,正是主管女犯的牢头。只听她开口说道:“启禀寺卿,犯人梅氏已患病在身,呕吐过几次,正在发烧。小人提议给她叫个大夫来,再申请推迟受审,她却不肯听从,执意要按时上堂回话。不知寺卿意下如何?”

狄公迅速一瞥,见马荣面色激动,便徐徐说道:“我也很想与她谋面,只可惜如今没有工夫,立时便要升堂理事,不能耽搁,乔泰正在那边等候。”

狄公恼怒地揪一揪胡须,思忖片刻,说道:“如今只需人犯做简短供述,你去带她前来,不过告诉仵作一声,审过后立即为她诊病。”

只见门扇忽然开启,马荣急急奔入:“启禀寺卿,蓝白正在楼下的公廨里,说是有话非得对寺卿讲不可。”

梅夫人缓缓走上公堂,仍是一身白衣,看去愈发纤弱,女牢头想要上前搀扶,却被她断然回绝。狄公看在眼里,不禁面露忧色,见梅夫人正欲跪下,连忙说道:“人犯可以站着回话,本官……”

狄公略停片刻,敏锐地瞥了陶干一眼,接着又道:“想要制造一起过于天衣无缝的命案,是许多凶手都会犯下的错误。他们试图加上一些多余的细节,引得勘案者误入歧途,却没想到正是因此而露出破绽。在此案中,蜡烛、便鞋与柱头的血迹皆是多余。你我站在大厅内时,你曾说过对于梅亮那样的老者而言,从如此陡峭的台阶上跌下便足以丧命,说得一点不错。任何人看见他躺在阶脚处且头颅碎裂,都会以为是意外身亡。正是多余的细节弄巧成拙,使得凶手自我暴露。”说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接着又道:“柳大夫犯了两次错误。第二次是当易夫人自尽后,我与他同在易府,询问梅夫人是否曾做过歌伎。方某人已经说过确有此事,我之所以问柳大夫,只是为了套出他的话来,结果证实他与梅夫人果然交情不浅。我当时仅是隐约觉得梅亮一事有些不对,柳大夫大可只答复说对梅夫人的身世一无所知——若是如此,便会令我毫无进境。然而他断然否认梅夫人曾做过歌伎,还编造说她出身显赫,不顾父亲反对而嫁给梅亮云云,纯属无稽之谈。我由此得知柳大夫深知梅夫人的底细,他平白多说了一通谎话,分明是想要保护梅夫人不会因为出身歌伎而被人怀疑犯下通奸之罪。正是他的谎话,坐实了我尚且模糊的疑问,并从此开始……”忽然住口不语,转头望去。

“我杀了自己的丈夫。”梅夫人插言说道,语声嘶哑而古怪,双目灼灼直盯着狄公,“是我杀死了他,因为我不能再忍受那老朽无济于事的关怀。我当年嫁给他,只因……”说到此处语声渐低,抬头漫视上方,两只耳环上镶嵌的蓝宝石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亮,“我嫁给他,是因为生活亏欠我太多。十五岁时,我被卖入旧城的妓院,被人打骂凌辱,受尽了折磨,真是……”不禁抬手捂住脸面。

“正是因此,听管家说房内有一扇门通向花园和外面街中,我便提出前去一看,果然找到了所有想要的线索。梅夫人亲口道是客房已有大半个月未曾住人,但是明明不久前有一女子动过梳妆台,白瓷妆盒的盖子上仍留有指印,画眉之物也被用过。有人曾在床上就寝,地板和床帷上的污迹更是杀人的铁证。那天午夜或更晚时候,梅亮惊醒了一对情人,其中一人抓起沉重的砚台砸在梅亮头上,使他当场丧命,另一人则从旁相助,过后将尸体挪到阶脚处。当时大厅内一片漆黑,故此二人才会犯下错误,伪装成梅亮手持一根蜡烛。”

梅夫人再度开口时,声音稍稍恢复了几分圆润:“后来,我遇到一个爱我之人,过了一阵快活日子,但我发觉这情爱仍不足以弥补那笔债务,除了爱意,我还想要更多,于是嫁给了梅亮,从此应有尽有……唯独缺少情爱。我有过相好,有过很多相好,大都是蠢笨之徒,令我陷入愈发可悲的境地,至于其他人……或是心怀贪婪的色欲,让我觉得横遭玷污,或是厚颜无耻地索要钱财,让我觉得有失身份。我丈夫发现了这些秽事,他的怜悯让我更觉屈辱,甚至比妓院里最暴虐的毒打更加不堪忍受。杀死他之后,我不得不乞求那下作的柳大夫,不得不答应他那些卑污的要求……我总是想要很多,得到的愈多,失去的便更多。如今才算是完全明白,已经太迟了。”

“楼下的客房,果然是男女秘密幽会的好去处。”

梅夫人猛咳一阵,浑身颤抖,又断续说道:“我已彻底厌倦了这一切,彻底厌倦……厌倦……”说着脚底打晃,对狄公凄然望了一眼,昏倒在石板地上。

狄公交叠双臂:“之前我只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,直到听管家说厅堂里的灯笼会一直燃到午夜方熄,才确定其中有诈。陶干,若是真出了意外,不大会像此事这般可以完完全全地倒推出来。想想掉在台阶上方的蜡烛,落在半路的鞋子,柱头上的血迹,还有靠近柱子的死者头颅!这一切未免太过细密了,反而似是刻意为之,一步一步布下此局,让人以为是如此这般发生的意外。还有,梅夫人出身娼门,梅先生的年纪比她大了一倍,自然会令人想起熟悉的套路:老夫少妻还有情郎。我并未怀疑梅夫人,是由于对梅亮的品格才智十分赞赏,以为如他那般之人,定会择一贤妻,可惜竟是大错特错了。”

女牢头蹲身下去,利落地解开梅夫人的衣裙前襟,忽地起身退后几步,以袖掩口,骇然指向其脖颈与前胸的斑点,百长亦朝后退去。只见梅夫人浑身颤抖,四肢痉挛抽搐几下,随即一动不动。

“寺卿是何时开始怀疑梅先生被人谋害的?”陶干急急问道。

狄公从座中立起,倾身朝前,定睛注视死者那扭曲的面容,过后重又坐下,对百长抬手示意。百长喝命门口的兵士,几人快步出去。

狄公转头说道:“我去书房,首先是为了证实梅亮在出事前曾提笔写过东西,那面颊上的几点墨汁总令我放心不下,你曾说过可能是他用砚台磨墨时偶然溅到面上的。但我发现他只看过书,砚台和毛笔都十分干净,于是明白他的头定是被另一方砚台砸破,不但又大又重,而且就在当作凶器前不久还派过用场,因此里面仍有墨汁,结果终于在楼下客房里寻到了凶器。”说罢朝窗外望去,面露忧色,“天气到底还是未变。”

大厅内一片死寂,忽听远处传来低沉的隆隆声,却似无人留意。

“寺卿去梅先生的书房,可是为了寻找凶器?”

众兵士携入一卷芦席,先拉起项巾掩住口鼻,然后用芦席盖住梅夫人的尸身。百长走到案桌前,对狄公禀道:“回寺卿,小校已传令叫收尸人来。”

“所见略同。”狄公淡淡说罢,在冠镜前小心地整整乌纱帽。这冠镜形制特别,嵌在收藏乌纱帽的黑漆匣中。

狄公点点头,疲惫说道:“带人犯胡本上堂。”

晚衙开堂前两刻钟,陶干助狄公在前厅内换过官服,又递上乌纱帽,说道:“寺卿,我对那柳大夫从无好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