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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园图 第十七章

“自然可以,寺卿!”梅夫人口中说着,对管家示意一下。

此话虽说得客气,陶干却发觉狄公眼中闪过一丝冷峻,不禁猜测寺卿方才究竟是听到或看到了何事,忽然警觉起来。

管家引路顺阶而上,走入长廊时,对狄公提醒道:“寺卿当心!那边地上仍有些蜡迹,是我家老爷掉在地上的蜡烛留下的。”随即胆怯地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梅夫人,又道:“小人本应亲自擦拭干净,奈何发了病……”说罢摇一摇头,推开双扇门,引着狄公与陶干走入一间大房。

狄公转而对梅夫人说道:“夫人,我们可否去一趟梅先生的书房?本官很想看看他读书写字的地方。”

书房里十分幽暗,借着厅堂内大红灯笼发出的亮光,狄公模糊看见左右两旁皆是光亮的乌木古董书架,后墙处立着一张乌木长榻,榻上铺有厚密的苇席,还有一只白丝枕头,上方悬着一幅硕大的卷轴,画有天宫仙苑,纸面已年久发黑。

柳大夫说道:“回寺卿,即使扶栏再高些,怕也救不了梅先生的性命。他在跌倒前定是突然中风,很可能头颅撞上柱头之前便已断了气。”

地面上铺着深蓝绒毯,一张乌木雕花书案摆在正中央。狄公走到近前,坐在宽大的圈椅中,对面便是房门,左手边有一盏高高的落地灯台,上方是梨形白纱灯,又见案上摆着一本翻开的书册,拿起一瞧,却发觉从门口透入的光亮不足以看清字句,便对管家说道:“将这灯台点亮。”

“夫人,这台阶十分陡峭,扶栏又过于低矮,若是有人失足滑倒,实在不易抓住。”

老管家掏出火镰,点亮纱灯。狄公翻看了一回,放下书册,见梅夫人与柳大夫仍立在门旁,说道:“夫人,梅先生热心公事,此乃又一明证。这是他生前读过的最末一本,却是关于如何对付疫病的医书,真是一位仁人君子!”

“那是先夫的手迹。”说话者柔声细气,正是梅夫人。柳大夫站在一旁,对狄公躬身一揖。

狄公俯下身去,仔细打量案上陈设的所有器物。小小的石砚呈长圆形,厚约一寸,边缘处刻有细小的梅花图样,狄公拿起赏鉴,又轻抚表面,发觉十分洁净,称赞了一句品质上佳,再看旁边雪白崭新的毛笔、翡翠镇纸与白瓷水盂。虽然似是随意之举,陶干却看出狄公实则在搜寻什么东西,于是反剪两手,从后方紧盯着狄公的一举一动,却仍是没能猜出其中缘故。

狄公点点头,瞥了一眼悬在月洞门上方的木匾,只见刻有“雅逸园”三个大字,不禁赞道:“好个书法。”

狄公终于站起身来,最后环视一眼室内,满意地说道:“此处的一器一物,无不流露出古风雅韵。”陶干对狄公已是知之颇深,从其态度观之,显然在书房中遍寻无果。

陶干伸出枯瘦的手指,摩挲了半日阶脚处的柱头尖端,说道:“即使梅先生不曾将头撞在这里,单是摔下来也足以丧生。从如此高处滚下,头撞在台阶边缘,或是碰在这石板地上,都会有性命之虞。”

众人走下汉白玉石阶,重又站在大厅内,梅夫人说道:“寺卿,堂兄弟正等在前面,茶点也已备好。还请寺卿能许我告退,小妇人……”

“回寺卿,简单得很!每晚戌初时分,我上楼走到廊内,用一根带钩的长竿将灯笼拽下来,去掉燃尽的蜡烛头,另换上几支,全是庙里用的粗大佛烛,可一直燃到午夜前后。”

狄公似是听而不闻,指着月洞门,对管家问道:“那边的房子作何用处?”

狄公饶有兴致地伸头打量着大红灯笼,只见两侧各写着“福”“禄”二字,不禁好奇地问道:“你们如何点亮那灯笼?”

“回寺卿,那是府内最好的客房,却很少有人住过,只为我家老爷的至交好友而预备,地方虽不甚大,却十分僻静,有一扇门通向旁边的花园,园内另有一扇小门,出去便是外面街中,因此客人可随意来去。”

“正是,寺卿。书房在右手边正对楼梯处,是廊上最大的一间。其他屋子都要小些,主要用来存储家什器物。”

“带本官去看看。”狄公断然命道。

狄公点点头,抬头打量石阶,说道:“看去着实陡峭。想来梅先生的书房就在楼上?”

梅夫人劝阻道:“那里十分凌乱,寺卿!这一阵子从没用过,家中侍女……”

管家指着左边阶脚处的柱头,悄声说道:“回寺卿,我家老爷当时就躺在此处。”

狄公已走到月洞门前,推开槅扇,立在门口,手笼袖中朝四下打量。只见左手边一副硕大的乌木雕花床架,高高的架顶接近屋梁,蓝缎帐幔直垂到汉白玉地面,一旁立着衣架,另一旁是面盆架,上有一只黄铜盆,对面靠墙处一张梳妆台,旁边一扇小门。狄公径直走上前去,陶干紧随其后。

老管家引着二人穿过一条长长的廊道,行至厅堂中。这厅堂极其宏大,正中一道宽阔的汉白玉石阶,直通二楼长廊,旁边的朱漆栏杆上镶有精美的槅扇。更高处有一拱顶,上方横贯两根粗重的横梁,梁下悬着一盏硕大的红灯笼,将整个厅堂照得通明。台阶的样式甚为古朴,看去十分陡峭,旁边的扶栏只有二尺来高,每隔一段距离,便竖有一根高柱,柱头雕刻成菡萏花蕾状。两侧的粉白墙壁上悬着大幅丝绸壁挂,绣有神话传说图样,另一侧开了一扇月洞门,槅扇上蒙有雪白的薄绸,门旁立一张乌木雕花高几,上面摆着一只花瓶。

梳妆台上摆着一面光亮的圆形银镜,立在黑漆镜架上,狄公匆匆看过后,却对一排小巧的瓷盒来了兴致,一一打开盒盖,查看里面的香粉与各色胭脂,似是全然忘却了梅夫人与柳大夫,那二人正站在床边,茫然注视着狄公的一举一动。狄公又着意打量镜旁的一套描眉之物:一方硕大的四方形砚台,足有五寸见方,厚逾两寸,一支细细的眉笔,一块墨条放在小巧的木头支架上,还有一只银水盂,用来在磨墨之前添水。那砚台表面有一层干凝的墨汁,笔尖上也沾有黑色。

二人走入室内。仍有几位吊客站在庭院前方,三五成群低声交谈。管家正在门口逡巡,狄公径直上前,命他带路去东厢大厅。

狄公转身走到床边,掀开蓝帐,只见床席上蒙着一幅起皱的白绸,一只大红织锦枕头被推到角落处,隐隐有一股陈腐的脂粉气味。

“老天保佑变天在即!我们这就去寻管家。”

梅夫人对站在门外的管家示意一下,恼怒说道:“叫丫鬟把这屋子立即打扫干净,并开门通风!”

陶干眯起两眼打量空中:“一点不错,寺卿!那边的乌云看似挪动了一点点!”

管家急忙走入房内。“遵命,夫人!莫非哪里不对,寺卿?”说罢惊讶地看着狄公。

狄公站起身来,伸手试探一下:“确实略有一丝微风!”

狄公正欲合起床帷,忽而停手不动,僵立在地,两眼盯着地面,随后弯腰揭起帐幔的左边接缝处,细看厚重的狮爪形床腿一侧的石板地,又直起身子,对陶干说道:“你看地上那些灰色污斑!”

只见几朵白色的杏花从枝头飘下,缓缓落在汉白玉栏杆上。

陶干蹲身下去,濡湿了食指指尖,揩擦一下斑点,立起说道:“寺卿,那是墨汁留下的旧印,虽然已被擦去,但是渗入了石头里面,应用沙子研磨,才能完全不留痕迹。”

“梅亮在几乎每座都市大埠中都置有宅院,梅夫人自然可以随意选择。”狄公思忖片刻,又道,“我本打算几时去瞧瞧梅亮出事的地方,既然已到此处,不妨这便去看,更何况梅夫人预备要离开京城。大多数吊客即将告辞,并且……”忽然住口不语,按住陶干的手臂,屏息说道,“你看!”随即抬手一指。

狄公手中仍提着帐幔的接缝处,此时拉到眼前细瞧,又翻转过来,缓缓点头,指给陶干看背面的一块黑褐色污斑。

“寺卿,我想梅夫人已打算迁去外乡。那堂兄弟带来了几名女仆,她们正在整理梅夫人的私物。”

狄公松手放下帐幔,两眼直盯着梅夫人,冷冷说道:“夫人,梅先生死于这间房中,被人谋害了性命。”

狄公忽然开口说道:“就在二十天前,我与梅亮曾在此处饮茶,想来好生古怪。他说这花园的布局,乃是他亲自设计而成,真是一个多才多艺之人。那几丛修竹种得极具匠心,与后面长满绿苔的石头相得益彰!”又抬头望着几棵杏树,只见树上正盛开雪白的杏花,散发出一股清香,不禁说道:“陶干,死亡之城里开满鲜花,看去颇不相宜。”说罢长叹一声,手捋长髯:“你方才提起梅夫人,不错,她确是一个出众的女子,不知如今有何打算。我曾提议她关闭此宅,搬到山间别墅去。”

梅夫人的面色陡然变为惨白,退后几步,朝柳大夫靠去。柳大夫呆立在地,如同泥塑木雕一般。

二人身后便是前厅,从里面传来嗡嗡的吟诵声。一众僧人坐在高大的灵柩前,正敲着木鱼为死者念经超度。梅亮的堂兄弟已接待了几名吊客,多是梅亮捐助的慈济会所里的头面人物,还有几位名流士绅。梅夫人端立于后方,一身白色丧服,愈发显得身材颀长窈窕。高高的房梁上悬着一块巨幅素幛,用大字写有赞颂死者品德言行之语。灵柩前摆着香案,案上一只硕大的铜香炉,狄公已添了一撮香灰进去,算是对逝者致以最后的敬意。那天竺熏香的气味太过浓烈,狄公只觉隐隐头痛,过不多久,便带着陶干走到花园平台上。此处虽与厅内一样闷塞,好在清静无人,令人顿觉心神一爽。

“梅先生确是遭人谋害,被梳妆台上的厚重砚台击倒,碎裂的头颅就落在这床腿旁,石板地上沾染了鲜血和黑墨,因为那砚台在充作凶器之前,里面刚刚研过墨汁。污迹虽被擦去,不过墨汁却留下了印子,床帷的接缝处也溅上了血污,只因落在背面,所以不曾被人发现。”狄公说罢,转头对柳大夫又道,“这顺便也可解释为何死者面颊上沾有几点墨汁。”

狄公并未答言。此时天色已晚,二人坐在梅府西厢的平台边,这平台高出花园两尺左右,正宜凭栏赏景。园内几条小径蜿蜒交错,两旁花树夹道,一直延伸至青苔密布的后墙。墙外是旧城的屋顶与塔楼,在铅灰的天幕中映出黑色剪影。

梅夫人默无一语,双目圆睁直盯着狄公,似是无法置信。柳大夫紧张地开口说道:“寺卿方才所言之事,小民至少可以想出十来种其他理由!寺卿一向以断案如神而著称,不当以如此薄弱无力的证据来贸然作结,令梅夫人心烦意乱吧?”

“据我看来,梅夫人身为家中女主,举止极为得体。无论以前是否沦落风尘,须得说气度高贵。”陶干谨慎地说道。

狄公轻蔑地瞥了柳大夫一眼,镇静说道:“本官自然不会草率行事。在此处发现的几事,只不过是二手证据,要紧的是关于梅先生死于何时,你与梅夫人都对本官说了谎话。你曾声称大约亥正时分,梅夫人在大厅阶脚下发现了梅先生的尸身,这便意味着他是在亥正之前跌下楼梯,若是如此,他离开书房下楼时,为何手中要举着一根燃着的蜡烛?那时大厅与长廊皆被大红灯笼照得通明,直到午夜,灯火才会熄灭。”眼见梅夫人与柳大夫听得目瞪口呆,于是交叠双臂,开口命道:“梅夫人,柳大夫,本官将拘捕你二人,罪名是谋害梅亮。陶干,叫那几名抬轿的兵士过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