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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云寺 第十章

“午后我去大殿时并没注意到,想必是一只死耗子,那里面耗子成群。你提到塔拉,倒让我想起开晚宴时,班头前来禀报说塔拉或是已离开此地,或是已藏匿起来,果然不出我所料。众衙役在周围查找了一通,也是徒劳无功。那里的胡人甚为合作,看来确实对她又怕又恨,巴不得她被官府捉去。你也知道那些胡人如何行事。只要巫师所言十分灵验,他们便将其奉为神明,不过一旦有个闪失,又会完全不留情面。那些突厥人要是有胆,定会杀死塔拉。你去看看茶篮里可否还有热茶?”

狄公走入二堂,重重坐倒在圈椅中。马荣用带来的一支蜡烛点亮了书案上的烛台,也在一旁坐下,说道:“还有一事,老爷。今晚我走入紫云寺大殿时,发觉有一股难闻的气味,很像是女巫塔拉家中的那股腐臭气。”

马荣正倒茶时,狄公又道:“在晚宴上,女住持说她那侍女生性轻浮,时常与前去紫云寺歇脚的无赖们搭讪。马荣,你倒是可以去走一趟,再与那侍女攀谈一二,但是不要让女住持知道,因为她说过如果有人找侍女问话,她也想同在一旁。不过如此一来,侍女自然什么也不会道出。”说罢放下茶杯,禁不住打个哈欠。“我们去瞧瞧那些衣物。”

“如此甚好。就让那凶手以为你已命丧他手,时间越久越好。明日一大早,你与小方最好将曾三的全尸送去焚化。他虽是个下流无赖,但也理应囫囵着进入阴曹地府。”

马荣解开包裹,取出一件干净的蓝布外褂和一条长裤,搭在自己的椅背上,然后摸摸两只衣袖,又顺着衣褶上下捏过:“老爷,什么东西也没有!凶手定是全都拿走了。”

“回老爷,除了小方与另外那名衙役,再没别人了。我对他们说过不必告诉衙里其他人。我们用一张毯子将尸体裹起,然后一路送回来,对守卒只道是在树林中发现了游民的死尸。”

狄公缓捋颊须,盯着衣物注视半晌,忽然抬头说道:“你说过李恪正在四处寻找他那姓杨的帮手,此人一直失踪不见。裁缝对你说过杨某人一无是处,还结交了一群地痞流氓。阿刘也说过曾三与一个男子在暗中筹划行事,那人身量颇高,穿一件整洁的蓝袍,看去像个店铺伙计。不妨大胆猜测一下,那个尚且不知名姓的死者,会不会就是李恪的帮手杨茂德?”

二人走过公廨中的寂静廊道,脚步声听去颇为空洞。这时狄公说道:“马荣,有谁知道你发现尸首的事?”

“既然如此,”马荣缓缓说道,“明日就召李恪来县衙认尸。画师们的眼力都很好,应该从两手和身形就能辨识出来,还有——”

“好。我们将这包袱带到二堂中去。马荣,出来后顺手把门锁上。”

狄公抬手示意一下:“不可如此,只要木盒之谜尚未解开,我就不愿让李恪得知此事。马荣,你用那边条几上的水盆,去打满满一盆清水来!”

“正是,老爷。我已放在那边的墙角里。”

马荣听罢十分惊异,依命行事后,狄公又道:“放在我面前的地上。好,将那件外褂拿来,就提在水盆上方,用我的尺子拍打几下!”

“这说法值得斟酌。马荣,此案真是错综复杂!不过,我们至少可以将胡人排除在外,因为如今得知曾三是被人用刀子从背后捅死的,而另一死者则是被人勒毙。用突厥斧子从死人身上砍下两颗脑袋,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手法。”狄公说罢思忖半晌,又道,“凶手并未将另一颗人头也抛入井中,此事多少有些奇怪。你说过井里只有一包衣物?”

马荣动手照办。狄公将蜡烛移到近前,细细端详落入水中的尘粒,半晌后抬手示意:“可以了。现在换那条裤子!”等马荣拿木尺又使劲敲打了一阵,说道:“好好,如今来看这里面都有何物!”

“老爷,我今晚去城里,听一个家伙道是曾三可能在敲诈什么人。”马荣接着讲述了一番寺内可能藏着要紧文书的推想,最后说道,“在此案中,‘金’不一定就是暗藏的财宝,而是曾三满心指望从别人那里敲诈来的银钱。”

狄公俯身低头,凝神注视着水盆,满意地说道:“果然如此。”随后坐直起来。“此人正是杨茂德!你看,这些漂浮在水面上的灰色小片,只是平常的尘土。不过还有些非常细小的碎屑,全都沉到了盆底,你有没有看见?右边有两小团红色晕圈正在水里出现,而在这边,就是我指的地方,可以看到一点微黄,还混有蓝色。这些屑粒正是画师用的颜料。杨茂德定是在李恪的画室中清理桌案时,沾了一星半点在衣服上的。我们又有所收获,马荣!”

狄公俯身细看尸体背后的花绣。“歹人抛入井中的砖石,将这后背砸得血肉模糊。曾三与其他无赖一样,显然也十分迷信。在老虎面具下面,还文有一对鸳鸯,象征白头到老,一只下面有他自己的名字,另一只下面——老天!你将烛台移近些!”说罢伸手指着腰椎处的一小块蓝色图样,“你看!这是紫云寺的轮廓!可惜被一块砖头砸破了皮肉,不过仍能看出下面的四个字:‘多金多福’。”随后站直起来,又道,“马荣,我们总算知道了凶手为何要将尸身换过,作案的原因就文在曾三后背上!曾三正在紫云寺内搜寻暗藏的黄金,那杀人凶手也在寻找此物。”

狄公起身离座,在地上来回踱步,只觉睡意全消。马荣端着水盆左右摇晃,咧嘴笑个不住,这时从水中又升出各色晕圈来。

“回老爷,”马荣略有些难为情,“想必是月光底下我看花了眼。鬼魂总不会扔石头到井里去!”

狄公止住脚步,将两手笼在袖中,接着说道:“马荣,如今有一个猜测已被证实,我这里还有另一个,正是关于杀人案的动机。我认为此案并非因敲诈而起,至少不是你所说的那样。无论如何,若从字面来看,曾三背后所刺的‘金’字,显然是指紫云寺内藏着一大笔黄金。洪都头已细细研读过有关紫云寺的所有史录,并未找到丝毫有关藏宝的线索。即使当真藏过财宝的话,当年官府清空寺院时,衙役们也定会翻寻出来。他们必已审问过寺内诸人,并将所有地方都细细筛查过一遍!”说罢坐回椅中,又道:“马荣,我猜他们正在搜寻的,正是朝廷司库丢失的五十锭黄金。”

“你还说过看见了一个白影。”

“老爷,那桩窃案可是发生在去年!”

“班头真是十足的蠢货,居然没对小方他们说过紫云寺后面另有入口。不过我也是半斤八两,”马荣苦涩说道,“下井之前,理应先看看墙后再说。墙上有一个缺口,那歹人定是从缺口处窥伺我的一举一动。我刚刚进入紫云寺时,他可能就在大殿里,因为我好像听到香案旁的小门被人关上,但也不敢说定。后来衙役们将尸首从井底弄上来时,我去查看过后院,发现沿着花园墙外有一条小路。歹人定是顺着那条路走到缺口处。但他不可能尾随着我穿过花园,若是那样,一定会被我看见,这一点肯定错不了。”

“一点不错。不过,窃贼必须按兵不动很长时间,直等到官府不再继续追查为止。假定他只对同伙或是主犯透露过将金子藏在紫云寺某处,却并未道出具体方位,结果将会如何?或是那窃贼在掘金之前便已死去,又将如何呢?如此一来,其他人便会渺无头绪,只得去寺内到处翻找。杨茂德与曾三嗅出了此事,这二人或是分头发现,或是同为一伙,于是企图敲诈勒索——这便用上了你的推想,马荣。不过杨茂德与曾三低估了对手,结果双双送命。”

马荣引着狄公来到殓房,又讲述过今晚的遭遇。狄公默然半晌,抬头说道:“曾三的人头之所以未有被勒死的痕迹,原来是因为背后中了致命一刀,另外那个才是被人勒死的。马荣,你可知道暗中害你之人是如何一路跟去的?”

马荣连连点头:“老爷真是说到点子上了!五十锭黄金可以打成各种包裹:或是一个大方包,或是扁平,或是长条,或是分作数个小包。难怪那些人既要在禅房内翻地砖,又要在佛塔中拆墙板了。”

此时已是丑初时分。宴席过后,女住持立即告辞而去。狄公与三位夫人一道抹了几把骨牌,当晚去大夫人房内就寝。二人在卧房中对饮几杯清茶,闲话了一阵二十年的美满生活,随后同榻而眠,不料却被一阵拍门声惊醒,管家已告知贴身丫鬟说马荣有急事要禀报老爷。

“你说得很对,马荣,那黄金一定还在原处!假如杀死杨曾二人的凶手已找到黄金,何必还要换过尸身。他们定会在杀人之后立即携金逃走,不必一力阻止我们发现那花绣透露的消息,今晚也不必再度潜回寺院,并企图害你性命了。黄金一定还藏在寺内某处,我们必须找到它!明日一早,我们就去紫云寺,如今且回房歇息吧!”

衙院殓房内,曾三的无头尸身横陈在板桌上。狄公身着睡袍,用一块布片裹住发髻,正低头默默看视。马荣手擎烛台立在板桌对面,衣服上不但沾满尘土,还扯破了几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