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班头本该将这门也一并封起！不过也可能是我听岔了的缘故。”马荣低声念罢，抽抽鼻子一嗅，忽然心中一警，大殿中似是弥漫着腐臭气味，与塔拉家中的一模一样，“老天！尸首和人头不会就藏在这里吧！地上的砖石全未动过，上面还蒙着尘土，可见老爷没查过此处。”又将风灯举过头顶，扫视一下高高的屋梁，“大门上方的壁龛倒是个好地方！如果有一架梯子，就可把尸首送到那里去。没准儿凶手当真有一架梯子，并且还有整整一夜可以行事，时间充裕得很哩！”
马荣踏上大门前的石阶，发觉狄公巡查后，班头已将六折门封起，于是撕下封条，用力拉扯老旧变形的门板，到底推开了一扇，正要走入漆黑的大殿时，忽然站定不动，只听得从殿后某处传来关门声，随即又是一片死寂。马荣暗骂一句，摸出火镰点亮风灯，迈步走入殿内，举起风灯朝四下打量，灯光照在石柱与硕大的香案上。他疾步走向香案左边的小门，方才的声音似是从那里传来，推开门一看，两级台阶下去，便是狭长的后院，砖石铺地，不见一个人影。
马荣拉开六折门的正中两扇，在门下塞入石块垫稳，将风灯挂在腰带上，抓住门板上沿攀爬上去，踏在槅扇的裂缝处，双脚各踩一门，然后伸直两腿，却只能看见幽暗的空穴，忽有一个黑影飞到面上，险些摇晃跌落。
“这一大片野树林子，应是从左边花园蔓延出来的！”马荣自言自语道，“我得理好头绪，先去大殿里瞧一眼，然后再想想如果自己杀了人，手里有一具尸首和一颗人头的话，应该如何处置！”
“这该死的蝙蝠！里面地方倒是不小，足够住个成百上千只，还能藏进去好几具尸首。不过这里既没尸首和人头，也闻不到底下那股臭气。”
马荣穿过山门，四下环视前庭。天上一轮圆月，青白的月光下，景象甚是凄凉萧瑟。
马荣回到地上，吹灭风灯，站在门口，环视着庭院右边茂密的树丛。
马荣走入佛寺山门前的开阔地，只见一棵丝柏树后闪出二人，手中摇着大棒，认出来者是马荣，连忙躬身施礼，禀报说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来过。其中一名衙役姓方，年轻力壮，甚为机灵，马荣一见是他，不禁心中欢喜，开口说道：“我打算去里面仔细查看一回，你二人仍留在这里。要是我有事招呼你们，就打个唿哨。要是你们看见什么行迹可疑之人，就将他拿下，再打个唿哨给我。”
“那棵树根隆起的大橡树，一定就是阿刘躺下呼呼大睡的地方。若是我肩上扛着一具尸首走到庭院里，手提项巾包裹的人头，或许会将那要命的东西先交给同伙保管，然后再……”
“这些该死的寺院，为何总要建在如此高处！”马荣喃喃怨道，“据我想来，多半是为了离天宫更近些吧！”
马荣忽然住口不语，定定望着橡树下方的灌木丛，抬手抹了一把前额。
马荣走到东门，向守卒借了一盏小风灯，又在东门外官道旁的小饭铺内随便吃些东西，方觉心情大好，预备一路登阶上山。此时暮色渐浓，多少凉爽了一些，不过山势陡峭，仍是走得满头大汗。
“我敢说看见一条白影从那边飘过！好像是个女人，身量很高，穿件长长的白袍。且跟上去看看！”
“去山上的紫云寺。你要是找不到那姓杨的，就跟我说一声，县衙自会依例派人出去查找。再会了！”
马荣奔过庭院，发觉除了大橡树之外，只有一丛开着白花的野蔷薇。
“原来是马长官。小民见那帮佣的杨生还不回来，不免有些担心。虽说他以前也曾出去寻欢作乐，不过总会事先告知。我正在附近的小店里寻人，不知长官要去何处？”
“那幽魂去了哪里……”马荣口中说着，弯腰细看折断的树枝，又小心拨开低处的枝叶，不禁咧嘴笑道，“这里竟有一条小路！应该说以前有过，如今全被野草遮没了。”
“李先生，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？”
马荣手脚着地，从低垂的枝叶下面爬进去。他曾经出没绿林多年，知道如今正走在一条被灌木丛遮蔽的荒废小径上，过不多久，便可直起身子行走，一路悄悄前行，几乎不曾发出响动，不时驻足侧耳倾听，只闻得一片吱吱的蝉鸣，间或有夜兽发出的叫声。马荣点亮风灯，在林中左右查看，见树叶上有些深色的斑点，心知自己果然找对了路。
其后的半个时辰里，马荣又去了四家酒肆，走出最后一家时，不禁低声自语道：“要是乔泰也在这里就好了！有个朋友一起说说话，当差也更为得趣。不知他老兄在京师里正在做甚，我敢打赌，定是又遭遇上了一桩倒霉的风流事！且罢，我已喝了不少劣酒，却还没能打听出一点消息来。人人都说曾三实是个地道的无赖，除了阿刘以外再没朋友。我即使找到所谓的丐王，怕也问不出什么来，那人听去似是年老落魄，如今勉强还剩一口气，身边只有一个旧日的手下服侍左右。我应当——”说着朝四下一望，只见一个瘦高男子走来，却是画师李恪。
这条荒径在高大的树木之间蜿蜒伸展，通向一小片开阔地，并分出另一条岔道来。
马荣口中咕哝一句，抬脚离去，心想这人命案或许就是因为敲诈而起，藏在寺内的东西，不定正是可以用作把柄的一包书信。被敲诈者先是企图找到这些书信，遍寻不得之后，便下手杀了敲诈的二人。
“那边一路下去，定是通向寺院背后。我得朝左边走。”马荣说着嗅了一嗅，枝叶朽烂的阴湿气味中，分明飘来一股清香，“这是杏花的香气！前面一定有杏树！”
“确实没有，以后也不会再有了。丐王曾是个一等一的硬汉子，真正人高马大，我想是有突厥血统。他曾经统领江湖，不过如今年老体衰，又患有心疾，听说住在什么地窖里。多谢官爷给的钱，不过以后还请别再来了！”
没走几步，果然看见几棵高大的杏树。树下有一口古井，白色花瓣飘落在绿苔丛生的石头上，如同雪片一般。古井另一面竖着一堵墙垣，高过灌木丛不少，其中一大段已然塌陷，留下一个数尺来宽的缺口，碎砖与大石堆在井旁，上面野草丛生。
马荣将铜板推到摊主面前：“你方才明明说过并没这人的！”
马荣抬头看去，透过树枝间的空隙，可以望见大殿左边的佛塔，于是心中有了数。
“谁也不是。对于讨生活的穷苦人来说，兰坊城真是个鬼地方。先是那恶霸钱茂的走狗们四处插手、胡作非为，随后又来了个狗娘养的大胡子——对不住对不住，我是说如今的县令老爷接管后，也是事事都盯得死紧！天呐，老周刚刚走过去，居然看都不看我一眼！官爷请听我一句，拜托你老行行好，走去别处如何？不然我这生意就没得做了。若是你想要舒舒服服地说长话，不如去找那老丐王。”
“这口枯井定是在花园背后的角落处。我那好心的女鬼不知去了哪里？不是从那边墙上的缺口出去，就是顺着方才看见的小道一路走了。不管怎么说，她已不在此处，叫人好不安慰！”
“丐帮头领想必会知道。如今谁是头领？”
马荣将这番话大声道出，只因心中正七上八下，要说世间唯一害怕之物，便是鬼怪幽魂之类了。他又环顾黑漆漆的树林，不见有一丝动静，不禁耸耸肩头，转身去看那口古井。
“你莫非疯了不成？那里能有什么人好去敲诈的？白衣女鬼？”摊主说罢，朝地上啐了一口。
“要说抛尸入井，自然最稳妥不过。瞧，井沿上果然有些斑斑点点！从这边的砖头上面直滴下去，还是暗红色的！”马荣口中说着，朝井下望去，“看去颇深，足足超过两丈。井壁上有许多杂草，井绳虽已朽烂，不过总还禁得住这盏风灯吧。”
“不必了，多谢你。被他敲诈的那人，不定也同住在紫云寺内。”
马荣将风灯的提手系在井绳末端，再缓缓垂下。先瞧见一大团青藤枝叶，下方有粗粗的藤条，在砖缝中紧密附着、四处蔓生，砖石脱落甚多，缺口处一路延伸下去。
“他三天两头就会挪窝，没个准数，近来常常去紫云寺里过夜。要不要再来一杯？”
“看来只有石头和长草！”马荣努力朝井底打量后，失望地咕哝道，“不过那尸体必是在下面某处。”说罢迅速拽起风灯，重又挂在腰间，然后攀上井沿，抓紧一根粗藤，伸腿在井壁上摸索落脚处，虽然一向身手矫健，仍是得步步留神，有好几处拿脚上去一踩，砖石便塌陷坠落，终于渐次下到井底的草丛中。马荣只觉右脚触到一个软软的东西，迅速闪到一旁，弯腰一看，不禁咧嘴大乐，原来是一条人腿，又拨开草叶，只见一段赤条条的无头上身，筋肉粗壮，背后文有花绣。
“这厮以前住在哪里？”
马荣蹲身下去，让灯光照在男尸后背的花绣上，黄绿蓝三色十分扎眼，图案颇为繁复。
“根本不知！曾三虽是个大嘴巴，对这事却瞒得紧腾腾，只说会有一大笔钱。”
“这可得花费不少银钱哩！两肩之中的老虎面具，定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致背后遇袭，可惜今遭却不甚灵验，这厮正是被人在左肩胛骨下方捅了一刀而送命的。瞧这结实的胳膊和大腿，必是曾三无疑！不过另一颗人头又在何处？”
“你可知道他在敲诈谁？”
井底地方不大，马荣只搜出一个蓝布包裹。井壁上有一大片砖石崩塌，留下一个四尺来高、三尺来深的空穴。马荣蹲在地上，让灯光照入穴内，只见一只硕大的癞蛤蟆正直直盯着自己，两眼凸起，不停眨动。
摊主耸耸肩头：“据我听去，似是与敲诈有关。如果是这类事情，曾三大可一人操办！”
马荣耸耸肩头：“如此说来，凶手应是将那人头拎回家去了。我还是爬上去为好，衙役们自会拿绳子和担架过来，然后——我的天！”
“那他究竟在为谁出力？这厮虽说身强力壮，却呆头呆脑，不可能独自一人做什么大事。”
一块大石落入井中，险些击中马荣的左肩，结果砸在尸体的后背上，发出一声闷响。马荣立时飞起一脚踢倒风灯，并躬身钻进空穴内，双臂抱腿，下巴抵在膝头，正好可将自己嵌入。这时又有几块大石接连落下。
“没有没有！曾三虽不是什么好鸟，但与那些可恶的胡人从无瓜葛！”
“你这蠢货，还不停手！”马荣口中嚷道，“啊呀……我的肩膀，快停下……”随即发出一串吃痛不禁的叫喊，又大吼一声，转而低低呻吟，终至无声无息。这时落入更多砖头，接着是生有苔藓的大石。一块石头弹到井壁上，正中马荣的左脚，虽则十分疼痛，马荣仍是咬牙忍住、未曾出声。又有几块砖头落下，随后重归寂静。
“此事可有胡人插脚进来？”
马荣蜷缩在空穴内，久久不敢动弹，竖起耳朵细听周围，半日不见响动，方才钻出藏身之处，揉一揉僵硬的两腿，仰头观望井口，确信无有他人时，方才拿起风灯重又点亮。
“当然认得。又少了一个好主顾！过不多久，他本会照顾我更多生意哩。就在六七天前，他说过正在做一桩大买卖，会有一大笔银子入手！”
曾三的尸身已被埋起，上面的砖石足有数尺之高。
马荣心里明白，皆因自己头戴官差的黑帽而吓走了主顾，于是从袖中抓出一把铜板放在柜台上，要了一杯酒水。摊主伸手欲取时，马荣却一把捂住：“老兄慢着，这钱可不是白拿的！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，就是昨晚丢了性命的曾三，你可认得他？”
“要把你从这一堆东西里弄出来，还得费不少力气。”马荣喃喃说道，“不过，我倒也可以踩着爬出井口去，然后再仔细搜寻一番，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好心，扔下一堆石头来盖在你身上。”
狄公与众夫人正在内宅中开家宴时，马荣已行至关帝庙背后，走到一个卖廉价酒水的货摊前。两个苦力原本坐在那里，一见马荣，立即付账离去。摊主个头颇高，穿一件肥大的外褂，露出毛茸茸的前胸，伸手抓起唯一一盏用来照亮的油灯，从前头挪到了后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