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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云寺 第八章

狄公缓缓点头:“马荣,你这番话大有道理,只管前去一试!我派了两名衙役在那里守卫,他们自会助你一臂之力。听说林子里有毒蛇,你别忘了打上厚绑腿。”又起身说道:“如今我得赶紧沐浴更衣,回去赴家宴了。”

“老爷,据我想来,那不知去向的人头和尸首,一定埋在寺院花园里。班头与众衙役虽已搜过,不过我曾出没绿林多年,敢说那林子在晚间看去与白日里全是两样。众衙役没准在白天看漏了什么,到了夜里则会十分显眼。我想今晚就去走一趟,假定自己是凶手,再查看一下周围情形。”

两刻钟过后,狄公身着墨绿绣金官服,头戴一顶黑高帽,步入内宅大厅时,正赶上大夫人引着女住持走入前门,后面跟着二夫人三夫人。

“好个主意。”狄公说道,“此地应是有个丐帮首领,他自会知道不少江湖上的事。你也去见他一回。”

狄公急忙上前迎接来客,躬身施礼后,客套寒暄几句。女住持身着宽大的郁金色长袍,两手笼在长袖中,双目低垂,连拜三下,谢过主人的盛情邀请,措辞文雅恭谨。狄公以往只偶尔瞥见过她几回,总是遥遥望见一条颀长的身影穿过庭院走入女眷内宅,前去教授几位夫人插花,此时不禁好奇地仔细打量。女住持虽已年近四十,面容看去却依然清秀,只是态度稍嫌冷峻淡漠,用一幅黑巾裹住头和双肩,只露出一张鹅蛋脸来,鼻梁高耸,两片薄唇紧抿,显得坚定果决。

马荣将帽子朝后一推,说道:“老爷,我去城内西北角跑过后,没能探听出什么有关杀人案的消息来,今晚再去东门附近打问打问如何?那里有许多便宜的饭铺酒肆,曾三既是人人皆知的无赖,想要找到他的旧相识,想必不会太难,然后再从他们嘴里设法套出些话来。”

宾主五人走到一张汉白玉八仙桌旁,在檀木雕花矮凳上分别坐下。六折槅门一齐打开,清凉的夜风吹入室内,门外便是花园,只见幽暗的树丛中闪烁着各色纸灯,景致十分悦目。两名侍女送上芳香的茉莉花茶,另有一人捧上一盘糖渍水果与瓜子。座中四女恭候狄公首先开言。

“听去很有些意思,马荣,”狄公议论道,“不过并不能帮我们解开谜团。我本指望会有寺内藏宝的旧录。”说罢长叹一声。狭小闷热的二堂内,一时寂然无语。

“本县不得不先跟师父说一句,”狄公开口说道,“今日晚宴只是家中小聚而已,饭食粗陋,不成敬意,还望师父勿要见怪。”

洪亮看了一眼笔录,接着叙道:“以上这些严厉举措,激起了突厥人的骚乱,甚至还企图武装反叛。为了平息众人的怒火,县令允许一位汉人男法师与一位突厥女法师另外修建起庵堂,并在那里主持官府许可的旧派佛教法事。不过,前去参拜之人越来越少。几年以后,女法师离开庵堂,又过了一阵,男法师也随之离去,之后官府便将庵堂封起。两年前,通往西域诸国的官道朝北迁移,不再经过兰坊,从此兰坊的胡人大为减少。就在去年,县令本打算永久关闭庵堂,不料有个姓张的银匠忽然亡故,身后未有子嗣,其遗孀一向虔心信佛,于是出家为尼,请求入庵修行,后来得到官府许可,入住时间是去年秋天九月二十日。就是这些。”

“老爷明鉴,宴席的格调高下,并不在于饭食如何,而更在于是与何人同座。”女住持庄容说道,“还有一事,贫尼须得在此向老爷致歉。今日午后,老爷莅临庵堂时,我那侍女实在言行无礼,本应立即告知贫尼才是。她自幼在城内长大,不知书不明理。我已责备了她一顿,奈何……”说罢抬起圆润的玉手,无奈地挥了一挥,腕上的水晶念珠发出叮叮轻响。

“干得好!”狄公赞道,“对于如此逾矩不轨之事,此乃唯一的应对之策。”

“师父完全不必在意此事!”狄公连忙说道,“昨晚有几个无赖在紫云寺内闹出了一些乱子,我只想问一问你们可否受到惊扰。听那侍女道是庵堂内一切如常,并未听见或看见什么动静。”

洪亮将椅子挪到烛台旁,看看腿上的纸张,开口说道:“紫云寺本由天竺僧人所建,迄今已有二百八十年,出资者是当年住在兰坊的一群富裕胡人,虽然经历过几次边境战乱,但是寺内的法事从未长期中断过。三十年前,有三个信奉新兴密教的法师越境而来,还带着三名尼姑。他们在寺内住下后,说动一些僧众改换门庭,也皈依了密教,其他人对此十分厌恶,不久纷纷离去,空出的位置便由新近入教者充任,其中既有突厥人,也有汉人。从此以后,密教在胡人中像野火一般迅速传播,周围的胡人成群结队前来参拜。十五年前,一些当地名流士绅前去县衙,告发紫云寺内以信佛为名,大行淫乱之事。县令命人详查了一番,结果将那住持套上锁链解送京城,所有画像、塑像与其他物事均被送至集市中当众焚毁,寺内僧众也被悉数流放。”

女住持抬头直直望向狄公,一双大眼看去空洞木然:“紫云寺曾被一些旁门左道之徒把持,专门修行邪魔之术,因此横遭玷污亵渎。不过我佛慈悲为怀,同样保佑那些误入歧途之人。”说罢伸出一只玉手,举杯呷了一口茶水。“至于那名侍女,贫尼不知她是否真将所知之事对老爷和盘托出。”见狄公扬起两道浓眉,连忙又道,“贫尼疑心她生性放荡,遇有无赖闲汉在周围游逛时,常会主动搭讪。有一天夜里,她在大门口与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说说笑笑,正好被贫尼撞见,虽然过后用藤条责罚了她一顿,但我也不知是否会有用处,只能为她暗自祷告了。”说罢立时数起水晶念珠来。

一时马荣转回,狄公坐起说道:“马荣,去拿一支笔和一张纸来,我说你写。”待马荣润过笔后,接着叙道:“有一女子,名中带一玉字,于己巳年九月失踪。若有人得知其全名及下落,务必速来县衙报官。兰坊县令狄仁杰。就写这些,然后送去公廨,命衙吏们抄写十来份,今晚便在城内四处张贴。要想解开木盒之谜,发此告示应是最上策。”说罢靠回椅背,对洪亮又道:“跟马荣讲讲你查到的紫云寺概况!”

“师父不该再留着那小妮子!”大夫人出声说了一句,转头对二夫人又道,“你不妨去认识的教友中打问一下,她们或许会识得一二规矩知礼的女子,好去服侍师父!”

狄公捻着颊须,刻意望向案头的一摞公文,然而目光总会再度落到木盒上去。

二夫人望了狄公一眼,似是惴惴不安。自从全家迁至兰坊后,二夫人便皈依了佛教。她从前受教不多,深为佛教的简明教义与华丽仪式所吸引。狄公虽未表示反对,但是二夫人心知老爷对此事并非十分乐意。不过狄公此时的心思全在别处。那侍女整日困在庵堂中,显然过得沉闷乏味,想要结识游民闲汉来找些乐子,或许可以道出有用的消息。

“对此我完全不知,洪亮!无论如何,我们如今确知那乌檀木盒内的字条并不全是假捏而成。至于其真正的用意何在,虽说……”狄公语声渐低,肃然凝望着木盒。这盒子如今已被用来作为镇纸,烛光照在平滑的圆形翡翠上,发出幽幽的微光。

“本县派了亲随马荣今晚去紫云寺内彻查,”狄公对女住持说道,“他可能会去庵堂,向那侍女询问一二。”

马荣离去后,洪亮问道:“老爷,为何她要告诉马荣那些消息?”

“老爷明鉴,若是有人要找她问话,最好贫尼也能在一旁。”女住持肃然说道,“若是她独自一人与老爷的手下会面,不定会……让他晚些时候再去吧。”

狄公从书案上拿了一张公文格目,提起朱笔书写完毕,又盖上县衙大印,摇头说道:“出于职责,我须得设法将她拘捕,不过并不指望真能办到。她定会知晓官府发出差票意欲捉人,更何况住在西北一带的本族人也对她怀有敌意,或许此时此刻,她已越过边境,奔去突厥人的地界了!姑且不提这些,马荣,你将这差票拿去交给班头,并告诉他塔拉住在何处!”

“自然可以,我这就……啊,小儿小女们来了!”

“我们把那鬼女人捉住,再严加拷问,让她吐出实情来!”马荣冲口说道。

只见保姆领着家中几个儿女走入大厅,怀里抱着一个健壮的男孩,正是三岁的幼子。大夫人引着他们一一见过住持后,管家进来禀报说宴席已经备好。

狄公最后说道:“塔拉的那些泛泛而谈,依我看还是不要深究为好。正人君子奉为圭臬的信条,她却通通加以恶毒贬斥,纯是教人背信弃义。关于那个名叫什么玉的女子,塔拉的说辞着实惊人。她能知道你心中所想者是何人,倒也不难解释。当她与那老妇说话时,你一直从旁等候,并且一心想着玉姑娘。塔拉与那些会通灵的女巫一样,显然具有能够洞悉他人心中所思的超凡本领——当然要达到相当的程度方可。她们之所以能未卜先知,多是依赖于此。至于她如何知道玉姑娘的生卒年月,我并不想贸然加以猜测。”

众人走到大厅另一头的圆桌旁。后墙处摆着一张乌檀木雕花香案,香案上方悬有一个硕大的“寿”字,正是狄公在午时亲笔书成。狄公坐了背对香案的首席,请女住持坐在右首,大夫人在左首,二夫人与三夫人彼此相对。大夫人命保姆带孩子们回卧房去,不想幼子十分喜欢大夫人头上插的花,兀自不肯离去,于是大夫人命保姆留下,立在自己的座椅后方。

衙院二堂中,三人议事行将结束。狄公靠坐在扶手椅内,叉开五指缓缓梳理长髯,银烛台发出的亮光正照在他疲惫的面容上。洪亮蜷坐在墙角的竹椅中,瘦削的两手握着几页文书,搁在腿面上来回抚弄,皆因今天顶着烈日走了一趟紫云寺,回衙后又去公廨,翻看了许久积满灰尘的旧案卷,如今甚觉疲累。马荣坐在狄公对面,看去郁郁不乐。狄公讲述过搜查紫云寺的经过后,马荣也禀报了一番与塔拉会面的情形,狄公听罢,又命他逐字逐句重述二人的对话。马荣见了塔拉一面,着实受惊不小,唯恐自己从此不能再对女人生情,之后虽与吐尔贝厮混了好一阵子,总算消去了心中惊惧,如今重又细述那种种骇人情状,心情竟然再度大坏,实属出乎意料。

众人正在品尝凉菜时,管家送入头一道热菜红烧豆腐,年纪最长的侍女为宾主斟酒。狄公举杯致辞,寿宴就此开席。

县衙内宅的大厅里灯火通明。一群侍女正往花园的树枝上悬挂小彩灯结成的花环。大夫人身着一件蓝紫色长袖锦袍,上面的绣金图样闪闪发亮,正在送别茶会中的最后一位女客,躬身拜谢过后,朝公廨后门焦急地张望一眼,方才听管家禀报说半个时辰前老爷已从紫云寺回来,至今却仍未露面,于是对身穿白纱长裙、苗条纤弱的三夫人说道:“但愿老爷能回来迎接住持!再过半个时辰,宴席便要开始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