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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云寺 第七章

马荣顺势一瞧,不禁倒吸一口凉气。方才看成废物的东西,原来竟是一堆人骨,两颗骷髅头张开大嘴,似乎正冲自己狞笑。兽皮上摆着一排胫骨,旁边还有一块盆骨,已是年久发黑。

“快说,你来这里究竟为了何事?我从没收过偷来的赃物,你尽管自己看好了!”塔拉说着拨一拨火堆,用细棍指向墙角。

“见鬼!简直是一片坟地!”马荣骇然叫道。

“好眼力!”马荣喃喃说道,将板凳拽得离火堆更近,茫然不知该如何开腔。

“我们何尝不是活在坟地里,无论何时何处?”塔拉嘲笑道,“死人的数目比活人不知要超过多少。我们活人不过是得了容忍而暂居一时,因此最好与死人和睦相处,官爷!如今说说你有何事?”

“这位官爷,你来这里,是想问你的女人心里可还有你么?”塔拉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,并带有低沉的喉音,“或是受了你家老爷差遣,前来查看我是否仍在操弄违背汉人律法的巫术?”见马荣目瞪口呆,又道,“我见过你,官爷,就在今日一大早,穿戴得整整齐齐,跟在你家大胡子老爷身后。”

马荣深深吸一口气,心想这女人真是非同寻常,与她拐弯抹角根本无益,于是直截说道:“有个名叫曾三的无赖,昨晚在东门外被人杀死。他——”

马荣正欲起身自报家门时,却见那女巫一抬头,不禁立时重重坐回原处。只见两只硕大而喷火的眼睛直盯着自己,正是早上在街中遇到过的那双眸子,容貌美艳绝伦,神情却冷若冰霜,毫无血色的双唇一勾,露出鄙夷的冷笑。

“你这是白费工夫,我只知道出在附近的事,还有边界那边的,至于城对面则全不晓得。如果你想要打听方才心里惦记的姑娘,我倒是能帮你一二。”塔拉见马荣面露疑色,接着又道,“不是吐尔贝那小淫妇,我说的是另外一个,名字和一种贵重的石头有关。”

只见斗篷内伸出一只白皙的手,却是女巫拿起一根细棍,伸入火堆中搅动几下,用红热的尖端在灰烬里画出几个图符,又低语几句。老妇听罢连连点头,将几枚油腻的铜币放在火堆旁,口中咕哝着从地上爬起,掀帘出门而去。

“如果你知道……谁是阿玉,并且她在哪里……”马荣嗫嚅说道。

马荣只觉心烦意乱,于是移开视线,去看屋内其他地方。在远角处堆着一些废弃之物,墙边有一摞兽皮,旁边立着一只破旧的黄铜水具。马荣心中愈发不安起来,不禁浑身打战,连忙裹紧身上的外褂,努力想些更为悦人之事。吐尔贝果然是个好女人,过后理应再去探望她一二,并送上几样礼物。还有那个名叫什么玉的女子,以及在乌檀木盒内发现的神秘字条。她是否已经被人救出?如今又在何处?玉真是个好名字,让人想起一种清冷超逸的美……那女子必是极其迷人的……马荣抬眼一瞧,老妇终于住口不语。

“我并不知道,不过可以问问我的夫君。”

马荣抱臂坐等了许久,打量着屋内寥寥几件家什。在那女巫背后,靠墙摆放着一张低矮粗糙的板床,两旁各有一只竹凳,其中一凳上立着一个黄铜手铃,细长的手柄雕花精美。板床上方的墙面中,有一双硕大的眼睛朝下直瞪着马荣,却是一幅彩画,画中的佛像比真人还大,形容十分可怖。长发直直竖起,在巨大的头颅四周围成一圈光轮,右手挥舞一只奇形怪状的法器,左手端着一只人头骨制成的杯子,全身赤裸,肌肤通红肥硕,唯有腰间围着一张虎皮,肩上绕着一条长蛇,张开大嘴伸出舌头,面露嘲弄般的冷笑,那舌头竟似一动一动,莫非是由于火光闪烁的缘故?马荣心中忽然闪过一念,仿佛眼前所见的并非画卷,而是一座塑像,但又不能认定,因为那神佛背后全是一片黑暗。

塔拉站起身来,双肩一耸,斗篷立时滑落在地。马荣又吃了一惊,只见塔拉一丝不挂立在面前,身形颀长,曼妙无匹。

马荣虽听见这等不堪之辞,却有意未加理会,上前掀开油腻腻的门帘。房内十分幽暗,只能模糊分辨出两个人影。夯土地面上有一个凹坑,坑内生着一小堆火,那二人正挤在火堆旁,全不在意来者是何人。马荣在门边的一张矮凳上坐下,从外面乍入此间,两眼还未能适应暗处,因此看不见多少东西。清凉的空气中带有异国熏香气味,令马荣想起了药铺,似是一股樟木的味道。一人裹着斗篷蹲坐在地,背朝这边,正喋喋不休地说着胡语,听去喉音甚重,原来是个身穿突厥式毡衣的老妇。对面的女子似是坐在火堆旁的一张低椅上,全身裹着一件又长又大的斗篷,从肩头直垂到地面,因此看不出身形,头上未戴帽子或头巾,乌发直披下去,半掩住低垂的面庞,正在听那老妇不停诉说。

马荣呆望前方,似是被一阵无名的恐惧紧紧攫住,几乎不能动弹。塔拉苍白的胴体上不见一丝毛发,看去几近虚幻,与平常的人身相去甚远,虽则玲珑浮凸,然而非但不能激起欲望,反倒令人惊骇退缩,仿佛遭遇上难以名状的可怖情形。马荣好不容易移开视线,方始看清她刚才坐的并非一把椅子,而是一小堆层层叠起的骷髅头。

男孩引着马荣走过一条曲巷,两旁皆是平房,泥墙凸凹不平,上有粗糙的茅草屋顶。男孩伸手一指路旁的一座房舍,随即转身跑开。此房看去颇大,尖尖的屋顶令人想起突厥式的帐篷。附近只有三个突厥人,正背靠外墙蹲坐在地,身穿肥大的皮裤,腰系阔带,光裸着筋肉粗壮的上身,炎炎烈日照在三颗圆头上,除了脑后留下一绺长发,其他地方全都剃得精光。马荣走过时,其中一人操着蹩脚的汉话对同伴说道:“如今她连汉狗都肯收了!”

“不错,”塔拉说话时冰冷无情,似非人声,“这是开头,丢掉所有愚蠢的梦想,和视为珍宝的妄念。”指着一堆人头骨,又道,“这是终点,抛去所有空洞的许诺,和心中挚爱的希望。”说罢抬起裸足一踢,头骨立时滚了一地。

“我自会小心!多谢你了!”

塔拉静立半晌,两手叉在腰间,朝下俯视着马荣,眼中尽是轻蔑之意。马荣蜷坐在原处,浑身冷汗直冒,整个人如在梦中。只见塔拉蓦地转过身去,解开墙边一只铁钩上的细绳,旧横梁上原本系着一幅帘幕,此时缓缓垂下,将屋子分隔为两半。塔拉长发一摇,消失在帘幕后方。

“别胡乱捣鼓那炉子!”吐尔贝冲大儿喝道,“带这位马长官去找塔拉!”见马荣起身离座,又低声说道,“仔细留神周围,马荣!那一带很不太平!”

地上的火光行将熄灭。塔拉方才那一番言语,马荣虽说没能全懂,听过后却甚觉孤单,此时定定注视着帘幕上画的古怪图符,心中一片茫然。黄铜手铃突然“叮当”一声响,将马荣从麻木中猛然唤醒。塔拉开口吟诵起来,说的是一种古怪的语言,音声单调,由低转高,随后渐无声息,铃声再次响起时,便重又开始吟唱。屋内越来越热,同时冒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朽气味,压过了樟木的清香。马荣只觉闷热难耐,背后汗出如浆,竟至浸透衣衫。吟诵声忽而转为低低的呻吟,铃声也终归沉寂。马荣浑身无力,不由得握紧双拳,指甲深深嵌入粗糙的掌心,肚内一阵翻搅。

“我如何才能找到那地方?”

马荣正想自己是不是得了重病,屋内忽然气息一变,樟木的清香重又压过了那股腐臭气,闷热也渐渐散去,一时寂静得如同坟墓一般。塔拉的声音从帘幕后响起,听去十分疲惫:“拉起帘子,再把绳子系紧。”

吐尔贝掏着鼻孔思忖半日,缓缓说道:“近来我只听说过一件大事,就是一个突厥首领被人杀死,发生在边境那边,怕是会引起两族仇杀哩。”说罢斜瞟了马荣一眼,又道:“你说到紫云寺,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来。朝前再走四条街,住着一个古怪的突厥女人,名叫塔拉。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巫,能知道过去和将来的事。如果族里有人想要办大事,总会先去问她一问。她什么都知道,马荣,真的是无所不知!不过她不一定会把知道的事全说出来!如今很多人都痛恨她,非说她故意不讲真话,多半是成心的。他们若不是非常怕她的话,早就……”说罢伸出食指,在喉头处比划一下。

马荣起身依命照办,只觉浑身僵硬,并不敢看塔拉一眼,直到将绳子绑在铁钩上,方才转头望去。只见塔拉平躺在板床上,头枕一条手臂,双目紧闭,长发垂落至地面。

“当然记得!”马荣不禁咧嘴一笑,“我并没说你们的人做了什么坏事,我家老爷只是不想再出乱子,他一向喜欢将家里管得井井有序,公务上也是一样。你且好好想想!有没有偶然听见吃客们说过东门外紫云寺内打架的事?”

“过来!”塔拉开口命道,却并不睁眼。

“我们的人不会和汉人无赖厮混在一起,”吐尔贝愠怒说道,“他们互相言语不通,又怎能混到一处去呢?”说罢面上一喜,又道,“你可还记得,当初是如何教我说汉话的?”

马荣在床脚的竹凳上坐下。只见塔拉身上蒙着薄薄一层湿汗,下唇渗出鲜血。

马荣按着吐尔贝坐在长凳上,自己也从旁坐下:“且等下回吧,好人儿。实话告诉你,我当真有急事要办!在东门附近有个无赖,名叫曾三,与几个你们的人闹出乱子来,这回可是真出了大乱子,曾三的头被人砍下,我正为查明此事而来。”

“你那玉姑娘生于二十年前,即壬子年五月初四(1),死于己巳年九月初十,只因折断了脖颈。”

“你随我来!”吐尔贝不由分说抓起马荣的手,“捎带脚也会听到消息的!出门当差自然是好事,不过……有些事一言难尽,你也知道我对你的心意!”说罢冲门口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。

“为何……是谁……”马荣口中咕哝道。

“我已跟你说过,出来全是为了公事!”马荣连忙说道,“那钱是用来打探消息的!去那边长凳上坐下再说。”

“我只能说这些。刚才还听到了一些不问自来的话,与我自己有关。你走吧!”

吐尔贝连连摆手:“你好不丢人!居然要给我钱,也只有你才想得出来!”不过仍将铜钱纳入袖中,接着又道:“我那汉子今天不在家,你我可以进屋好好说一回话,让两个小家伙招呼生意,再——”

马荣努力鼓起勇气:“我非得再问一些细处不可,不然就要带你去县衙,去……”

这时小儿非要粘在吐尔贝身上,吐尔贝抬手甩给他一记耳光,叫道:“你这烦人的小鬼头,快走开!”小儿立时放声哭叫,大儿鄙夷地斜眼一瞥马荣,朝火里啐了一口唾沫。马荣重又闻到了熟悉的腥膻气味,见吐尔贝鼻孔乌黑,身形也变得臃肿,心中不禁暗自庆幸,多谢老天有眼,让自己免受这种种难堪情状!马荣从袖中摸出一串铜板,开口说道:“这些——”

塔拉疲倦地伸出一只手来,并不看马荣一眼:“给我瞧瞧你的差票!”听马荣并未作答,忽然抬起眼帘。只见她两眼充血,死气沉沉,看去如同破裂一般。

“小声些!”马荣连忙说道,“我有公事在身,才特意如此穿戴。”

马荣只觉一阵作呕,跳起来奔出门去,却被日光照得睁不开眼,撞到一个瘦子身上。原来那三个突厥人如今站在街中,正好挡住去路。个头最高之人伸手推了马荣一把:“你这狗娘养的,走路当心些!方才与那女巫过得十分销魂吧?”

“马荣!”吐尔贝欣喜地叫道,“又见到你了,真是叫人高兴!你怎会落得这副模样!莫非被你家县令老爷踢出来了不成?我总说你这人心肠太好,不是当官差的料子,本该——”

马荣心中的惊惧惶惑已郁结多时,此刻终于得以发泄,挥拳猛打在那人下巴上,对方像一截木头一般栽倒在地。另外二人见他眼中杀气腾腾,吓得拔腿就跑。马荣只觉胸中燃起一股无名火,跟在后面紧追不舍。街中行人眼见一个彪形大汉叫骂着飞奔过来,连忙闪避两旁。马荣一脚踩在坑洼处,脸面朝下合仆在地,缓缓站起后,才发觉已身在吐尔贝所住的巷内。

后街上浊臭逼人,一群胡人苦力与汉人小贩正在口角,马荣从当中穿过,终于走到吐尔贝开汤水铺的小巷中,远远便看见她立于灶前,正在训斥搅动锅下炉火的大儿,小儿则贴在她的腿上。如今时辰尚早,还没见有主顾前来。马荣悠悠然走上前去。

吐尔贝站在汤水铺前,手持长勺在大锅里翻搅,不时回头厉声斥骂大儿。大儿正揪着小儿的头发,小儿口中尖叫不止。

虽然路途甚远,马荣却走得很快,只因正值午睡时分,所有店铺皆已关门闭户,街中少有行人。经过鼓楼后,路上渐渐热闹起来:住在此处的穷苦百姓午间匆匆吃过面条,立时重又开始劳作,只为挣几个小钱好去吃顿晚饭。

马荣只觉胸中的怒气忽然烟消云散,这平常的居家景象,令他油然生出一股脉脉温情,仰首看看日头,发觉天色尚早。还是先喝上一碗热汤,填填肚子再说……马荣迅速揩去脸上的泥土,满面笑容直朝吐尔贝走去。

马荣换过一条阔腿裤,套上一件打了补丁的蓝布旧外褂,又拿了一根红布条扎在头上。兰坊城西北一带住着许多突厥人、天竺人、回纥人与其他胡人,换上这一身破烂装束前去,想必不会十分显眼。

(1) 依照书中人物表所述,此时为670年,即庚午年,则二十年前的650年当为庚戌年,而并非壬子年(652年)。此处按原文照录,存疑。高罗佩先生本人生于1910年,正是庚戌年,不知这一年代出入是否与此有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