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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云寺 第六章

攒尖塔顶的飞檐下有一圈窄窄的阳台。狄公站在低矮的栏杆旁,手笼袖中,俯瞰着下方一大片碧绿的树梢,半晌过后,对洪亮微微笑道:“方才在楼下时,我说话急躁了些,还请你勿要见怪。此案真是扑朔迷离。如今我们已有了第一条线索,不过看似与杀人案并无多少关联!有人已彻底搜过整个寺院,却不是为了寻找藏匿尸体或人头的地方,并且行事也不在昨天,而是一段时间之前。他们要找的东西不大,只有几寸见方。”

二人踩上嘎吱作响的楼梯,有的台阶已经朽烂,木板上裂出洞来,只得一路小心绕行。

洪亮缓缓点头,问道:“老爷如何知道他们在找一个如此小巧之物?”

“我能想得出。”狄公断然插言道,“你们几个去查看楼梯和上面两层。洪都头,你随我来!我们去塔顶透一透气!”

“有人在头一间屋里撬起地上铺的砖石,结果发现下面的泥土只有五六寸厚,接着逐个儿查看过其余禅房,想要找到埋在地下的什么东西,后来又去搜寻护墙板后面的空隙处。你方才也已看见,那地方离墙只有几寸。”狄公思忖半晌,又道,“据我想来,前来搜寻的只有两人。一个手法老练,过后将砖石小心地放回原处,不想被人看出痕迹来。另一个则浑不在意,将撬起的砖石胡乱扔在墙角了事,并且拆下了墙上的木板。”

“真想不出为何……”洪亮疑惑地开口说道。

“老爷方才说这些人寻找藏匿的东西,与杀人案并无多少关联。不过我们已得知曾三以前常来此处,因此在杀人与搜物之间不定有些联系,虽然搜物要远远早于杀人。”

砖墙上原本包有木板,如今已然朽烂,有几处被人拆下,露出后方离墙两寸来宽的空隙。

“你说得有理,洪亮!我们必须仔细考虑此种可能。曾三与另一人被杀,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另外一伙人没能找到的东西!”狄公手捋长髯,思忖半晌,又道,“至于那失踪不见的人头与尸身,我们不大会在室内找到。你想必也已留意到四处都不见一滴血迹,也没有血污被擦去的痕迹。”说罢抬手一指下面的树丛,“要找那两样东西,显然应该去树林里。从此高处看去,紫云寺占地相当阔大,因此搜起来也很是吃力。我们这就下去吧。”

“倒是合情合理,”狄公低声说道,“这里的石板贴在一层灰浆上,非得用鹤嘴锄才能撬动。但是你看那墙板!”

三名衙役已查看过下面几层,禀报说并无被人搜过的迹象,墙上没有护板,砖石也原样未动。

“上佛塔去!”狄公命道,随即穿过廊道尽头的门洞,走入一间八角形的阔大厅堂。此处正是西塔的底层,地面看去未被动过。

班头立在大殿内,汗湿的面上沾满尘土,正在用项巾不住擦拭。几名手下站在旁边,彼此低声议论。

众人一路看去,皆是同样光景。有几间屋里,被撬起的石板齐整地放在一处,其余几间内则是被胡乱扔在墙角。

“回老爷,有人翻动过地面与墙壁,”班头垂头丧气地禀道,“不过我等没能发现什么大箱子。”

二人急忙跟去。只见屋内地中央的六块石板全被撬起,整整齐齐摞在墙角处。狄公伸手轻揩最上面的一块,发觉蒙着薄薄一层尘土,便对那衙役命道:“再去看看其他几间!”

“想必是埋在了花园某处也未可知。另外,香案旁的那扇小门通向何处?本县方才登上西塔的顶层,并未看见院墙上开有后门。”

“老爷请过来看一眼!”一名衙役说道,“对面屋里的石板,有一半都被人动过了!”

“回老爷,那扇门通向殿后的一小片地方。那边的墙上曾经开有一扇门,不过许多年前已用砖石封死。”

“正是如此,洪亮。我们先不必看其他屋子,凶手必定登上过佛塔,为了看看哪里有一片空地,还——”

“明白了。你带着所有手下去花园里,看看有没有新近被人挖开过的地方,我和洪都头正好去庵堂走一趟。”

“此处果然大有文章,老爷!”洪亮兴奋地说道,“有人曾想把一个大家伙埋在这里,不过发现挖出的坑不够深,便又打消了念头!”

穿过前庭时,狄公说道:“凶手定是有一名同伙。将曾三的尸身一路拖到外面,把血迹涂抹在阿刘的衣服上,再把尸身与另一颗人头埋在密林之中——这都不是独自一人能做的活计!不但有两名凶犯,而且动机不明!洪亮,此案实在令我心烦得很。”

衙役抽出一把匕首,将刀尖插入板缝中,没费多少力气便撬起了三块,口中念道:“且看这里埋了些什么!”说罢用匕首刨一刨松软的泥土,可惜除了坚硬的石头地基之外,未见有任何东西。

二人走过山门,顺着沿墙的小路一径下去。狄公又道:“每逢时局动荡,僧人们常会将金佛像与其他贵重法器一并埋起,免得被人偷去。若是紫云寺中也有类似的宝藏,倒不失为一个合情合理的作案动机。唯一麻烦的是我还从未听说过此处藏有什么宝物!”

“这里显然是法师住的禅房。这寺院的格局本就是左右对称,因此右厢必定也有同样的八间。”狄公说罢,指着地上铺的砖石,对一名衙役又道,“你且过来!试试能否将这些石板撬起,看去贴合得并非十分紧密。另外二人去查看对面屋里的地板。”

“或许有人偶然发现了什么陈年旧录也未可知哩,老爷。”

放置兵器的神龛旁有一扇小门,两名衙役上前打开。除了方才用过又放回原处的两支长戟,龛内还有一把突厥式的双头斧,与那杀人凶器一模一样。众人走入一条狭窄的过道,大约两丈多长,两边各有四个门洞,门内的房间又长又窄,全靠一扇打开的窗户照亮,糊有窗纸的槅扇早已不见踪影。

“此话大有道理,洪亮!会不会是有人因此召来三四个无赖,帮忙悄悄搜寻这暗藏的宝物?假如曾三与另外那人也在其中,并企图将所有财宝据为己有的话,正是其他人要杀死他们两个的理由。有了这一假设,大可将搜物与杀人合理地联系起来。”

狄公走到近前,弯腰细看地面,“天知道这里到底出过何事!班头,叫你的手下统统过来!”待众衙役围拢在身前,接着又道:“本县得知一个消息,就在案发前后,有一只大木箱被人藏在殿内,或是外头什么地方。我们先从里面搜起,本县与洪都头带三人去左厢,班头带其余人去右厢。听说箱子很大,因此务必仔细查找暗处的橱柜、看似新近动过的砖石或暗门之类。这便分头前去!”

小径通向佛寺与庵堂之间的一片树林。狄公驻足四望,说道:“站在此处,可以看清整个寺院。从后墙下去便是山坡,貌似十分陡峭,难怪通向官道的小路上会有几个急转弯处。洪亮,我们务必多多了解这紫云寺的历史。回到衙院后,你去翻看一下公廨中的旧文书,查明官府到底在何时下令遣散寺内僧众,当时住持是何人,后来去了何处,以及是否有藏宝的传闻,等等。”

洪亮对着香案前的地面仔细打量半日,站直说道:“老爷,如今殿内亮堂得多了,方可看清这里曾有过一摊血迹,不过已浸入厚厚的尘土和秽物之中,周围脚印凌乱,很难发现什么线索。”

二人走不多远,便已穿林而出,眼前出现一座小小的庵堂,纯然中华式样,外墙刷得十分干净,屋顶上铺有碧绿琉璃瓦,飞檐翘角看去好似龙尾一般。不知从何处隐隐传来鸭叫声,除此之外,唯闻一片悠长不断的吱吱蝉鸣。

此时衙役已将后墙窗上的木板撬下,只听砰然一声巨响,又见两团黑影从横梁上猛冲下来,一个从狄公头上振翅擦过,发出尖利而古怪的叫声,随即朝正门上方的暗处飞去。原来是两只蝙蝠。

洪亮拍了几下朱漆大门上的紫铜门环。只见窥孔打开,一个年轻女子在格栅后露出脸来,一双机警的大眼上下打量着二位来客,不客气地问道:“你们想要做甚?”

“正中央的这一堆灰烬,看似却是新近才烧出的。”狄公说道。只见一块石板被撬起后,地面上现出一个圆形浅坑,坑内积着灰烬,周围的石板上刻有一圈莲瓣图样,狄公这才发现此处正是整个大殿的中心,周围共有八块石头,上面刻着异国文字。

“我们从县衙而来,”洪亮说道,“还不开门!”

“回老爷,每到冬天,那些泼皮无赖常会来这里烧柴取暖,数九寒天时还会在此处过夜,这些厚实的墙壁多少能抵挡风雪。”

女子将二人引入一个小小的庭院。只见她身着简朴的墨蓝外褂与长裤,显见得正是侍女,生得倒颇有几分俊俏,圆圆的面颊上嵌着一对梨涡。院内灰石铺地,异常洁净,为了消暑还在地上洒过清水。左边有一座红砖砌成的小小房舍,右边的房舍稍稍大些,外面游廊环绕,后方大殿的外墙全都刷成雪白,几根大柱支撑起朱漆飞檐。角落处有一口水井,井旁立着一只木架,架上一排盆栽花草,最高一层放着几只瓷瓶,里面插的花卉甚为雅致,狄公看出正是自家几位夫人的插花风格,猜想应是出自住持之手。此时飘来一股兰花的幽香,想不到在废庙背后,竟有这般宜人的所在,着实令人心情大好。

“本县对这些道听途说不感兴趣!”狄公呵斥一句,见班头面露不悦之色,又稍稍和缓说道,“那些柱子后面的灰堆,你看是从哪里来的?”

“二位官爷到此,究竟有何贵干?”侍女不耐烦地问道。

“老爷,听说这墙上以前悬有巨幅彩画,”班头大声说道,“全是光着身子的男女神佛,还有——”

“将我的名帖送给师父。”狄公说着,探手入袖摸索几下。

班头示意一下,便有两名衙役走到左边一排石柱后,从神龛里取出两支长戟,开始撬戳窗上钉的木板。狄公又踱至大殿中央,缓捋颊须,默默顾视四周。此间潮湿溽热,闷塞不堪,墙面上每隔一段便开有一个小洞,用于插入火把,除此之外,别无他物可以暗示出以前曾发生过逾矩不轨之事,不过殿内仍隐隐散发出一股狞邪之气。狄公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,似是有人正在暗处不怀好意地紧盯着自己。

“师父此时正在歇息,”侍女愠怒说道,“今晚还得进城,去县令老爷家中赴宴哩。若是官爷非要如此,小女子就……”

几名衙役推开殿前的六折门,槅扇上朽木的碎片纷纷兜头落下。狄公走上宽阔的三级石阶,跨过高高的门槛,朝里面四下打量。只见殿内十分幽暗,仿佛巨穴一般,左右两旁各有六根石柱,支撑起粗大的横梁,梁上积满尘垢的蛛网垂落下来,活像一面面灰色的三角旗。后墙处隐约可见一张乌木香案,大约一丈多长、五尺多高,旁边墙上开有一扇窄窄的小门,上方高处有一扇四方形窗户,已用木板封起。狄公抬手指着窗户,对班头说道:“何不叫你的手下打开那扇窗子?这里实在太过阴暗!”

“不必了。”狄公连忙说道,“此番前来,只想问问你们昨晚可否听到或看到什么出奇之事,皆因有几个无赖闲汉在紫云寺内惹出事端,大约就在午夜前后。”

“明白了。进大殿去看看。”

“午夜前后?”侍女语带讥讽,抬手朝四下团团一指,接着又道,“老实跟你说,所有这些地方,全靠我一人收拾打扫!虽是小小一座庵堂,不过香案上仍有许多玩意儿需要掸灰除尘。你想我忙了一整天之后,不说赶紧倒头睡下,还会干坐到夜半三更么?”

“老爷请看,这里原是一个漂亮的大花园,如今却已杂树乱生,即使那些在大殿与庭院内歇脚的无赖闲汉们也不敢进去。听说林子里有不少毒蛇。”班头说罢,抬手指着一棵老橡树,“阿刘当时就躺在那棵树下,头枕在隆起的树根上。据小人推想,他杀死曾三之后想要溜走,结果周围一片漆黑,一不留神被树根绊倒,再加上当时喝得大醉,跌了一跤之后便不省人事。”

“所有采买的活计,莫非也归你料理?”狄公好奇地问道,“若是你每天都得走石阶上山下山的话——”

庭院左边有一片密林,右边则是一片荒地,散布着许多大石。班头引路走到林边。狄公觉得此处比城内稍稍凉爽,暖风拂面,蝉鸣声不绝于耳。

“每隔六七天,我才会出门一趟,买些黄豆、盐巴和豆腐。我们从不吃荤腥——真是好生晦气!”

“这种异域建筑,自然绝难与吾华的完美构造相提并论。”狄公对洪亮议论道,“不过从工艺角度而言,须得说天竺匠人确实手法精湛,那两座佛塔真是完全对称。据我看来,这寺院修建于三百年前,至今依然十分完好。班头,你是在何处找到阿刘的?”

“不过我好像听见有鸭叫声。”

前庭内铺有砖石,如今遍地杂草,墙壁也有多处塌陷。大殿高高耸立,左右两旁各有一座三层佛塔,虽然久经岁月侵蚀,仍是完整地留存至今。

侍女面色稍霁。“那些都是我的鸭子。师父命我养它们,为的是要收鸭蛋。小鸭十分讨人喜欢……”忽又收住话头,转而问道,“可还有别的事?”

“本县想先看看案发之处,”狄公说道,“前面领路!”

“暂且没有。洪亮,我们走吧,去看看他们在寺内进展如何。”

“启禀老爷,沿着院墙边的小路一直朝右走,便是新建的庵堂。”班头说道,“如今女住持住在里面,另有一个随身侍女。小人还没去问过她们昨晚可否听到过什么动静。”

二人重又穿林而过时,洪亮说道:“好一个厉害的毛丫头!”

走到半程时,狄公见洪亮已是气喘吁吁,于是命众人停下稍歇。行至石阶的尽头处时,只见一片野草丛生的开阔地,周围巨树环绕,对面立着一座灰石山门,两旁皆是高大院墙,望之森然可畏。在山门正上方,用七彩琉璃镶嵌成“紫云寺”三个大字。

狄公耸耸肩头:“那姑娘喜欢鸭子,至少也还不错。我很高兴能进庵堂一观,处处看去都很雅洁,足证夫人们对那女住持如此看重,确实不无道理。”

“明白了。”狄公说罢,撩起衣袍前襟,迈步登上饱经风雨侵蚀的宽阔石阶。

班头与两名衙役正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,衣衫凌乱、大汗淋漓,一见狄公走入庭院,立时跳下地来。

“回老爷,这台阶大约有二百级,不过已是最快的路了。寺院背后有一条小径,顺坡而下便是官道,从那里还有一条近道直通北门。不过要走上山顶,却得花半个多时辰,只有打猎或打柴之人才走那边,前来寺内过夜的无赖闲汉都是走这里上去。”

“启禀老爷,什么也没找到!那片该死的野树林子,敢说已经很久没人进去过了!里面连一条路都没有,也没看见被挖过的痕迹。还有几人仍在绕着院墙一路搜查。”

山脚下有一座石头牌坊,穿过之后,顺着树木丛生的山坡朝上走不多远,只见一行石阶直通上去。班头与众衙役纷纷甩镫下马,轿夫们放下官轿。狄公对洪亮嘱道:“洪亮,不必告诉他们到底要找什么!我就说是一口大箱子之类。”说罢走出轿门,抬眼一望陡峭的石阶,不觉面上犹疑,对班头说道:“大热天里走上山去,这一路可不轻松!”

狄公在墙边阴凉处的一块大石上坐下,用力摇着扇子。过了半晌,洪亮说道:“老爷说过凶手定有一个同伙。他们会不会临时扎起一副担架,将尸身抬下山去了?”

一行人马穿过东门时,几个游手好闲之徒原本在道旁的店铺与货摊上闲逛,眼见官驾出行,便好奇地尾随在后,想要看看究竟出了何事。这时班头举起长鞭呵斥几声,命他们不得跟来。

“虽有可能,不过不大会办得到。他们须得冒着遇见其他无赖的风险,那些人都是多嘴多舌的好事之徒。据我想来,花园仍是最好的藏尸之处。”

“洪亮,有一点显而易见,即那名凶手——或者几名凶手!——并不在意曾三死后暴露身份,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,却不想让曾三的尸身被人发现,同时还想瞒过另有一人被杀的事实,并想要隐匿那人的身份。不过很可能还有其他不甚明显的原因。无论如何,你我先不必忧心这些,当务之急是找到曾三的尸身与另一死者的头颅,想必就藏在紫云寺内,或是附近的地方。”

这时又见几名衙役钻出花园,皆是连连摇头。

官轿走近东门时,洪亮问道:“老爷,凶手为何非要大费周折、砍下两颗人头?为何又要换过尸身?”

狄公起身说道:“天色已是不早,我们最好回衙院去。班头,你去封起殿门,留下二人在此看守,并务必在傍晚时派人替换。”

衙院中庭内,官轿已然备好,八名身强力壮的轿夫立在一旁,班头领着十名衙役骑马等待。狄公坐入轿中,洪亮也跟着进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