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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案 第十四章

然而过不多久,狄公忽又面上一凛。宋一文此番前来为父雪冤,即是说他已发现能证明莫将军清白无辜的证据,并怀疑写匿名信之人栽赃陷害,将其视为杀父仇人,而这个不知名姓者又下手谋害了宋一文,这一事实分明可证宋一文的想法确是不虚。老天!十八年前竟有过如此骇人的冤案!

狄公读至此处,朝后靠坐在椅背上。看去真是惊心动魄,而且身在其境读此史录,别有一种陈旧案卷里所缺乏的真切感受。狄公找出莫府家眷人丁和充公财产的记录清单,忽然倒吸一口凉气。莫将军有三房夫人、两房侍妾,第二房侍妾正是姓宋。她在钦差抵达金华的前一天,即二月初三晚上悬梁自尽,因此并未受审,也不见其他详情记载。她为莫将军生育一子,名叫一文,当时仅有五岁。事事都对上了榫,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费尽工夫终得来!狄公背靠座椅,禁不住微微一笑。

狄公翻出有关审案过程的记录,轻捻颊须,细细研读。只有一点对莫将军有利,即其他同党并无一人知晓九皇子亦拉拢了莫将军共谋。然而钦差认为这种说法不足为凭,九皇子极其多疑,因此不信任其他同党。其断案依据仍是从莫府搜出的密信,此信用的是九皇子专用信笺,确是其亲笔所书,且还盖有私印。

钦差当天开始调查,所有与闻谋反的臣子与同党被立时就地正法,虽然圣上曾因九皇子心智失常而有意宽宥,其他同谋者却仍是罪无可逭。其后几日内血雨腥风,接连冒出许多不实指控——一桩牵涉极广的重案发生后,常会出现如此情形,因为不少心思恶毒之人想趁机除掉自己的仇家。钦差将这些匿名指控一一仔细核查,其中有一封匿名长信,告发致仕还家的莫德龄将军参与谋反,并点明他与九皇子的往来密信藏在莫府女眷内宅某处。钦差搜查莫将军的宅邸,果真在匿名信中所指的地方找出密信,当即以谋反罪拘捕了莫将军。但是莫将军对此矢口否认,坚称密信是由他的夙敌伪造而成,并偷偷置于宅内,专为栽赃陷害。钦差得知莫将军因为错失升迁而提早辞去军职,返回金华原籍,心中却一直郁郁难平,以前的同伍证实说他曾时常提及不久或有巨变发生,此乃怀才不遇之人得以施展抱负的良机。钦差又仔细研读过密信,认为全然属实、并非伪造,于是判定莫将军犯下谋反罪,依照刑律,莫将军与已成年的二子一同被斩首,全部家产亦被籍没。

狄公摇一摇头,又拿起那封匿名信来。此乃一份抄件,由吏员所录,字体并无多少特色,所有原件都已被送往京师。然而观其文字,着实无懈可击,定是出自一位文章高手。在空白处录有当日钦差批注:“此信或由一心怀怨愤之臣子所书,即刻查验内容并笔迹。”读罢后文,狄公方知钦差的手下虽然十分卖力,还是没能找到写信之人,官府亦发出告示,许下大笔赏金,但始终无人前来领取。

第一卷是有关九皇子谋反一案的总述,文中措辞谨慎,暗示九皇子曾罹患心智失常之症,时而狂躁,时而抑郁,喜好猜忌,十分多疑,曾因一时狂怒而险些杀死一名臣子,于是圣上将他放黜到金华王府,寄望闲情山水能对他有所助益。不料九皇子心怀怨尤,沉浸于种种臆想出的过失与不公之中,身边一帮谄媚臣子又不断进言,使他相信自己才是当今最得人心的皇子,野心勃勃、专横跋扈的王妃也从旁撺掇怂恿,于是终于酝酿出一个异想天开的谋反篡位大计。他试图收买一些对朝廷不满的文武官员,愚蠢的图谋就此败露。圣上立即派遣一名钦差大臣赶赴金华,全权处置。此人带领御林军包围王府,传唤九皇子与王妃出来问话,并告知说圣上已尽知详情,只要他命令手下缴械投降并与王妃即刻返回长安的话,仍会网开一面。九皇子当场拔剑杀死王妃,随即自刎而亡。御林军进入王府,拘捕了里面所有男女,钦差也一并查封了全部文书信札。此事正发生在十八年前的二月初四。

狄公缓捋长髯,凝神思量。九皇子的密信上盖有他随身携带的私章,想要伪造绝无可能。况且那钦差正直干练、素有威名,又长于查勘鞫劾,曾经裁断过不少涉及高官贵爵的案件。狄公记得身为朝廷尚书左丞的父亲在世时,也曾提及那些案子,并十分称许钦差的睿智机敏。既然他裁定莫将军有罪,定是有着十足的把握。

狄公开箱一看,不禁面露喜色。里面的文夹放得不甚齐整,次序也有错乱,既然其他文档全都整理得井井有序,可见自己找对了地方,宋一文显然看过这些案卷,一见有旁人过来,便又匆忙塞回箱内。狄公先将案卷仔细理好,按其编号在桌上排成一列。

狄公起身离座,在地上来回踱步。宋一文究竟发现了何物?案发时他年仅五岁,所以只能是道听途说,或是纸上证据。如今又该如何追查这新出的证物?其人已然被害身亡,藏在其住处的文书也被凶手盗走。看来须得首先查明宋一文的母家。

狄公长叹一声,决意翻检一回有关莫德龄将军谋反的所有案卷。罪行确认之后,此人便与所有同党一道被砍了头,若是其中有人受诬告而冤死,也并非全无可能。

狄公召来老吏,问道:“这一带是否有不少姓宋的人家?”

高师爷走后,狄公在桌旁坐定,展开第一卷,老吏也自去那边接着整理文书。狄公潜心阅读各种案录,有一两桩案子看似有趣,但并无冤判的迹象,姓宋之人只见过一个,且还是个没要紧的欺诈案被告。一名小吏送来热茶,狄公方才恍悟已是午初时分。听小吏道是骆县令与众宾仍在府内四进庭院中,可能会在彼处共进午膳。

老吏连连点头:“回老爷,相当之多,有贫有富,有些互为姻亲,有些则不是。古时候这里曾被称为宋郡,因此可想而知。”

“有劳高先生。你亦是有务在身,不当在此久留。如有疑难,我自会问那馆吏。”

“拿庚戌年的税册来与我瞧瞧,关于税额部分,只找那姓宋的人家。”

“正是,老爷。宋一文研读的有关农民造反的文献,全都堆在那边底层。此人着实聪明好学,对地方政事广有兴趣。我来这里时,时常看见他还读些年代较近的文献,查考得很是精心,从不与我多说闲话。老爷请看,全在这里了。”

老吏将分类账目送至桌上,狄公细看那些最为穷苦的宋姓人家。既然宋一文之母只是个二房侍妾,其父想必是个佃农、小店主或工匠之类。册中只有五六家,其中第三人名叫宋文达,经营一爿菜铺,家中一妻二女,长女嫁给一个姓黄的陶器店店主,幼女卖到莫将军府内,作了第二房侍妾。狄公指着此项,说道:“烦劳查找一下今年的人口登记簿,看看宋文达可还在世。”

狄公心想这案卷如此干净整齐,反而于己不利,若是堆在架上、年久积尘,倒是更易看出宋一文新近动过的痕迹:“想来死者宋一文曾在这桌上读过案卷?”

老吏走到旁边的架上,抱了满满一怀卷册回来,展开几卷,细看密密麻麻的条目,口中喃喃念道:“宋文达……宋文达……”到底摇头说道:“回老爷,这一户人家已没了记录,想来他夫妻两个定是身后无有子嗣。老爷可想知道他们是几时亡故的?”

“回老爷,每过一月,小人便让衙吏将所有卷宗都搬下来,”高师爷说着欣然一笑,“皮箱须要打蜡,文卷也要晾晒风干,亦可防止虫蛀。”

“这倒不必。再给我陶器店主行会的名录看看。”狄公说罢,站起身来。此乃最后一线希望。

“高先生将这些案卷保存得极好,上面居然纤尘不染!”

老吏打开一只注有“小型行会”字样的大箱,取出一本簿册呈上,然后自去拾掇人口登记簿。狄公迅速翻阅一下,果然见有一姓黄的陶器铺掌柜,娶妻宋氏,名字旁边还标有一个小圆圈,表明他拖欠会费未缴,家住在东门附近的一条小巷中。狄公记下宅址,微微一笑,将簿册撂在桌上。

老吏取来梯子架上,将案卷逐一取下,高师爷从旁接过,再依序放在桌上。狄公眼看着卷册愈排愈长,心想此务甚是繁重,况且要找的不一定就是悬案,很可能定谳后记录在册,却是枉杀了无辜之人,原告实为真凶。

狄公又埋头细看有关莫府家眷的记录,得知莫将军被处决后,立时家亡人散,宋一文被京城里的远房舅父收养。狄公抽出告发莫将军的匿名信抄件,将其纳入袖中,随后谢过老吏,命他将所有文书收归原处,一路行至府中。

“高先生,我们且将所有物事都搬到桌上来。”

在四进庭院附近,迎面传来孩童的笑闹声。只见二十来个小儿小女正围着拜月坛嬉闹玩耍,个个穿红着绿,景象十分悦目。拜月坛建在庭院正中,足有一人多高,供着一尊银白色长耳月兔像,用生面团捏成,立在一堆豆馅月饼之上,下方摆着许多盘碟,里面盛有鲜果蜜饯,四角处还设有红烛与铜香炉,天黑之后即可点亮。

“正是,老爷。所有案卷都在右边第五架那只大红箱内,旁边的简装文档则是关于同年的其他案子。”

狄公穿过庭院,走到宽阔的云石平台上。此处已有不少人,只见张岚波与鲁禅师立于石栏边,骆县令、邵繁文与幽兰站在稍后方,旁边的低台上摆着一张乌木雕花大圈椅,一位孱弱的老夫人坐在其中,身着玄色衣裙,一头白发从前额直朝后梳,枯皱的手中握着一柄乌木拐杖,杖头镶有碧玉。一位中年妇人端立于圈椅后方,身材颀长,容貌俊俏,穿一件合体的绣花绿丝裙,显见得正是骆家大夫人。另有十来个女子在后方大厅的暗影里逡巡走动,应是几位侧室及其各自侍女。

“我曾读过有关莫将军一案的记录,他可是九皇子的同党?”狄公问道。

狄公略过这一干人等,径直走到老夫人面前,躬身一揖。老夫人连忙上下打量几眼,骆县令俯身下去,恭敬地低声说道:“母亲大人,这位就是蒲阳的狄县令。”

老吏手捻稀疏的山羊胡,思忖半晌:“回老爷,没有。对金华人而言,庚戌真乃凶年,出了莫德龄将军谋反一事,但不曾有过未决的悬案。”

老夫人点点头,客气恭迎几句,语声虽轻,却十分清晰。狄公询问她高寿几何,得知乃是七十有二。

“回老爷,庚戌年出了九皇子谋反一事,因此臭名昭著!不过要说杀人悬案,小人却未曾听说过,那边的老馆吏或许会知道,他在本地土生土长!老刘,你可记得庚戌年里出过什么杀人悬案?”

“老身有十七个孙子孙女哩,狄县令。”老夫人不无得意地说道。

“高先生,我听说在庚戌年里,此地有一桩杀人案悬而未了,想要找到案卷瞧上一瞧。”

“仁德之宅方能多子多福!”邵繁文大声赞道。老夫人听罢面露笑容,频频点头。狄公上前问候邵繁文,又向张岚波和鲁禅师致意,最后又询问幽兰可否无恙。幽兰道是多亏骆夫人悉心关照,此时已觉精神大好,不过面色看去仍是苍白憔悴。

“小人愿为老爷效力!”高师爷朗声说道。

狄公将骆县令拽到一旁,低声说道:“宋一文原来是莫德龄将军的儿子,其母是一房宋姓侍妾。他前来此地,为的是要证明其父被人诬告,正如他对郁金所言。他来时并未隐姓埋名,因为离开金华时仅有五岁,且在本地只有一个姨母。骆兄姑且振作一二!即使果真查明幽兰杀了小凤凰,你亦可同时上报查出莫将军谋反一案原系误判,仍是大有希望脱此危局!”

“我这就带师父过去!狄兄,望你过后也一道前来。啊,师爷已经到了!高方,快来帮忙在书堆里好生查找一番!”骆县令说罢朝外走去,为鲁禅师恭敬地开门引路。

“老天有眼!狄兄,这真是意外之喜!即刻便有露天茶会,待你我就座后,再听你详述一番。”骆县令说罢,指向平台后方的敞廊。只见廊柱之间已摆好桌案,上面满满堆放着盛有冷点心的盘碟,还有特意摞成尖塔状的月饼。

鲁禅师用硕大凸出的两眼直盯着骆县令。“当真?好吧,骆县令要是找不到,不妨封起这间屋子,然后在贵府狐仙祠里点起一炷香,过后再来时,便会发觉所需的案卷会从架上自行伸出头来。狐仙有时亦会助为官作宰者一臂之力。”说罢合上卷册,站起身来,“该是去看拜月坛的时候了?”

“我这便去城里走一趟,然后再去黑狐祠。你们将在申正时聚会评诗,我自会设法赶在之前回来。”

“倒是不必。本县前来,只为找一份案卷。”

二人商议过后,老夫人暗示想要回房歇息,邵繁文等宾客长揖道别,骆县令夫妇陪同老夫人转回内宅。狄公对邵繁文道是蒲阳手下送来紧急文书,因此不得不缺席露天茶会。

鲁禅师身披一件褐色麻衣,用一枚生锈的铁扣针系在左肩处。两位县令上前问候,骆县令又为昨夜写下的卷子称谢不已。鲁禅师静听默坐,庄容受之,随后抬手轻敲面前的卷册,嘶声说道:“贫僧顺路走来,读一读二百年前农民造反的史录。在南门处好一场屠戮,若是被杀之人全都站在当地的话,只怕你连城门也挤不出去哩!骆县令可否需要这些文书?”

“公务在先,消遣在后,狄县令只管去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