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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案 第十三章

“说起黑狐祠的女巫,她以前可是从这里逃出去的?”

妇人连连摆手,朝狄公投去责怪的一瞥:大声说道:“老爷说哪里话!我的姑娘们都知道,谁要是胆敢头一个犯了规矩的话,就得立时脱下衣服,捆在柱子上吃一顿鞭子!这可是个声誉积年的地方!她自然会收些赏钱,而且……似是很会积攒,通过……各种各样但完全合宜的手段。我看她很是听话,有时也允许她去探访那个古怪女子,就是黑狐祠里的女巫,只因这女巫会教给她一些好听的曲子,倒是很受客人青睐。”说到此处,撇一撇两片薄唇,“南门一带常有无赖闲汉出没,她定是在那里撞见了什么歹人,因此丢了性命,可见不该放这些姑娘独自出门。我要是想想为她学舞投下的本钱,还有……”

妇人再次朝狄公投去责怪的一瞥:“回老爷,自然不是!那女子原是被卖到东门附近一家小行院里,很是下九流的地方,只有无赖和苦力才去。一个……一个烟花窑子,倒是得蒙官府许可。”

“她可曾与什么敲诈勒索有涉?”

“明白了。小凤凰可曾说过黑狐祠的女巫并非孤儿,她的父亲仍住在此地?”

妇人恭恭敬敬为狄公斟了一杯茶水,徐徐答道:“要说光顾敝坊的先生老爷,几乎人人都认得小凤凰。她舞技出众,因此常被召去在宴席上献艺。由于其貌不扬,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客人曾对她格外垂怜,无疑是喜爱她那男童一般的身形体态,却被这小妮子一概回绝。想到凭她的舞艺已是进账颇多,我也就姑且忍耐一二,不曾强迫于她,随其自便了。”说罢眉头微蹙,白皙平滑的额头显出浅浅一丝皱纹,接着又道,“她生性恬静,从未逾矩受罚,学舞也十分卖力。但是别的姐妹都讨厌她,说她……身上有股怪味,定是个幻化成人形的狐狸精。老爷明鉴,要让这些年轻姑娘们规规矩矩不乱来,实在累煞人也……得有十分的耐性,还得善意体贴……”

“回老爷,从未说过。我也曾问过小凤凰,那女巫是否……接客,但她说自己是唯一前去黑狐祠之人。”

“她在宾客中可有知交?或是在坊间姊妹行里。”狄公问道。

“道姑幽兰也为小凤凰之死深感痛惜。她二人是否有着异于常人的兴趣?”

狄公一看便知这些只是平常记录。小凤凰原是一个菜贩子的幼女,三年前被卖至此处,只因家中已有四个姐姐,其父无力再置办妆奁嫁赀。她在坊内跟随名师学习歌舞,也些许识了些字,粗通读写。

妇人垂下眼帘,正色说道:“幽兰显然对小凤凰青涩娇羞的举止风韵深有好感,还有她的出众才艺。老爷明鉴,我对女子之间的情谊向来很是宽容。况且我还有幸在京师里就识得幽兰小姐,数年之前……”说罢耸耸肥厚的肩头。

“我就知道老爷想要看这些。”妇人说罢谄笑一下,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札呈上。

狄公站起身来,跟随妇人出门时,又闲闲说道:“邵张二公与鲁禅师没能看到小凤凰献舞,颇为失望,想来他们以前定是看过她的舞蹈。”

“骆县令告知他们说舞姬只是戳伤了脚。可否给我看看有关小凤凰的契约文书?”

“回老爷,此事想必没有!这两位名流有时会光临本地,但从未出席任何公开或私家宴会,这次竟然接受了骆县令的邀请,全城都在议论此事哩!不过骆县令可是个大好人,向来都是又和气又解人意的……老爷方才提到什么禅师?”

妇人命侍女将茶盘放在桌上、随即退下,用白皙的两手整整衣裙,说道:“老爷明鉴,出了这等祸事,老妇人深感抱憾,但愿不曾惊扰了几位贵客。”

“这个无关紧要,再会了。”

一个身穿黑缎长裙的高大妇人走入,身后跟着一名侍女,举止端庄,手捧茶盘。那妇人将两手笼在长袖内,说了几句恭迎贵客的场面话,面色煞白,皮肉松弛,一双圆眼显得狡黠世故,狄公看在眼里,不觉生出几分嫌恶,插言问道:“县衙府院的管家可曾来过?”

狄公回到县衙,立时命衙吏去告知骆县令。只见骆县令正在二堂中,反剪两手立于窗前,转身颓然说道:“但愿狄兄睡了个好觉。我这一夜过得糟糕透顶!快四更天时,我才悄悄溜回上房,想着去那里过夜最好不过,因为拙荆总是早早歇息,不料她根本未睡,而且三房和四房夫人正站在床前吵得起劲哩!拙荆说非得由我来平息她二人的纠纷不可,最后我只得陪着四夫人,她跟我细述这场争执的来龙去脉,竟又聒噪了半个时辰方罢!”说罢抬手一指案上的官用信封,高声叫道:“这封书信是刺史专门派人送给狄兄的,若是果然相召,我立时便投河去!”

又见一个大汉出来,宽肩麻脸,面带疑色,从狄公手里接过信去,一眼看见背后盖有县衙大印,连忙殷勤一揖,引路走上一条两旁有朱漆雕花栏杆的游廊,绕过一个花团锦簇的园子,来到前厅。狄公坐在光亮的檀木茶几旁,脚下是绵软的宝蓝绒毯,壁上悬着宝蓝织锦,墙边的紫檀几案上摆着一只白瓷香炉,里面正燃着龙涎香,冒出袅袅青烟。透过敞开的门扇,狄公只能看见花园对面的二层楼阁一角,露台的镀金槅扇后传来叮叮咚咚的琴瑟之声,定是歌伎们正在习艺。

狄公撕开信封一看,却是一份简短的公函,刺史道是无须再次召见,命狄公尽快返回任所、不得延误。“并非如此,只是命我返回蒲阳,最迟明日一早就得动身。”

一个面色阴郁的看门人引着狄公进去,只见庭院中砖石铺地,甚是整洁,摆放着几株植在雕花汉白玉盆内的花木,朱漆双扇门内的粉白照壁上刻有“花间春长在”五个宝蓝大字,虽无落款,但是看去极似骆县令的笔迹。

“老天保佑!至少我们还有整整一天的工夫。仁兄从院主那里打听到什么没有?”

狄公将书信纳入袖中,命来人引路去县衙侧门,道是意欲早起散步。行至街角处,狄公雇了一乘小轿,吩咐轿夫直奔蓝宝石坊,一路望着早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,心中暗想不知骆县令如何能将小凤凰的死讯瞒过众多仆从,那管家精明世故,想必已妥善处置过。小轿在一扇简朴的黑漆大门前停下,四周皆是房舍,十分幽静。狄公正想询问可否走错了地方,却见门柱上镶着一面不甚起眼的黄铜小匾,镌有“蓝宝石坊”四字。

“只是些对幽兰不利的消息。首先,她确实对小凤凰心生喜爱。其次,三位贵宾无一去过蓝宝石坊,院主也说他们以前不可能见过小凤凰。”狄公见骆县令愁眉苦脸地点头,便又问道,“你可知众宾午后有何打算?”

愚弟骆贯中顿首

“申正时分,我等将在书斋里聚会,一同评议几首近日拙作,要知道我可是热望已久哩!”骆县令说罢,凄然摇一摇头。

并附书与院主的引介便笺一封,望乞明察。

“若是贵宾们午膳后出门的话,管家能否派几个得力手下去跟踪一二?”

管家已将舞姬尸身送至坊中,并嘱其同人暂且隐而勿泄,好自为之,直至明日县衙开堂料理此案。

“老天!狄兄是说跟踪他们?”骆县令略一思忖,无奈地耸耸肩头,“也罢,这前程多半是要毁了,我就再冒一回风险。”

仁兄台鉴:

“如此甚好。我还想请你传令下去,命主管南门的队正派两人手持兵械,守在正对荒地入口的货摊附近,须得盯紧城门口,但凡见到有人要去黑狐祠,一律拘捕,我不想那可怜的小女巫再遭遇不测,况且午后我亲自前去时,不定也用得着他们。贵宾此时正在作甚?”

狄公悠悠然洗漱过后,换上一件宽大的深蓝丝袍,戴上一顶黑纱方帽,拍一拍手,吩咐睡眼惺忪的童仆沏一壶热茶,再送一碗米粥和咸菜来。不料小童端回一大碟吃食,有白米饭、什锦腌渍小菜、冷鸡肉、蟹黄煎蛋、卤豆腐、一竹盒带馅炸糕,还有一盘鲜果片,足见如此豪奢的早膳原是府内惯例。狄公命他将几案移至外面走廊的檐下,刚刚吃了两口,又有衙吏送来一封信函,正是骆县令所书:

“正在用早膳,幽兰与拙荆同在一处。我这便带狄兄去档房。”

后面的房舍内一无响动,似是人人都睡过了头,昨晚夜宴之后,众家仆定是收拾打扫到午夜后许久方歇。从前方衙院里却传来号令声,并有刀枪相击、锵锵作响,想是守卫们正在操练。

骆县令一拍手,班头应声走入,于是当即命他亲自去南门跑一趟,吩咐城门队正应如何行事,并顺路转告高师爷去档房中待命。

狄公早早醒来,推开门扇,身着睡袍立在檐廊上。此时晨气清新,假山笼罩在阴影里,竹叶上仍覆着薄薄一层露水。

骆县令引着狄公一路穿廊过户、七折八弯,终于来到一间轩敞凉爽的大屋内,一排高大书架靠墙而立,最上端直逼镶格天花板,架上满满堆放着红皮卷箱、账目和卷宗文档等物,打过蜡的皮箱和防虫的樟脑散发出一股芳香宜人之气,铺有红砖的地中央摆着一张硕大的板桌,一名老馆吏坐在一端整理文书,另一端却是鲁禅师正在埋头研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