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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案 第十二章

骆县令从座中跃起:“狄兄定是在席上贪杯太过了!”

狄公两肘据案:“骆兄明鉴,另有三人可能作案,说来便是你请的三位贵宾。”

“许是如此,不然我本该早些想到这一层。骆兄且来回想一下,在高台上看焰火时,你我站在栏杆旁,我左手边是幽兰,过去就是你,再过去是高师爷与贵府管家。焰火虽然精彩,但我也四下环顾过几回,敢说这几人全没离开过。但是邵张二位与鲁禅师站在我等身后,当时是何情形,就不得而知了。焰火刚开始时,我看见过邵公,待到结束时,他与张公及鲁禅师一同走上前来。焰火正燃放时,你可曾留意过他们几位?”

“仁兄虽不擅温言宽慰,但也不妨说来听听。如我这般走投无路之人,遇见救命稻草焉有不捞之理!”

骆县令已在地上团团疾走半日,此时止住脚步,重又坐下:“焰火初放时,张公就站在我身后,我意欲让位给他,他却说在我身后看得甚好,并无妨碍。我也瞧见鲁禅师站在张公身旁。焰火放到一半时,我发觉闪出的吉祥图符无一与佛教有关,正想对鲁禅师略表歉意,转过头去,却见身后并无一人——那时大厅里一团漆黑,我也被爆竹的火光闪花了眼。”

狄公手捻颊须,默默思忖半晌,到底疑惑地摇一摇头:“另有一种可能,不过恐怕骆兄听了未必会中意!”

“果然不出所料。你方才亲口说过‘王妃梯’的典故在诗界人人皆知,还包括大厅后的密室与屏风后的暗门,这便是说三位贵宾中的任何一人,都有绝佳的机会奔去梳妆室内杀人害命。你既然明白说过小凤凰将在焰火结束后献舞,他们便预先得知她就在那间屋内,并且有的是工夫来盘算这一简单易行的计划。等到侍从吹熄灯烛,人人都面朝花园观赏焰火时,凶手便转回大厅,绕过屏风,溜进梳妆室,一边随口闲话,一边冷不丁操起剪刀杀死小凤凰,然后依原路不动声色折回高台,整个来去用不了片刻工夫。”

“仁兄还惦记着不知名姓的歹徒闯入?无有那般幸事!我与高方已问过所有人,乐工们在侧厅内观看焰火,根本无人走动,大厅高台正中和左右两端的台阶上也一直有人把守,因此歹徒绝无可能神不知鬼不觉走上高台。我也问及可否有人与小凤凰有过瓜葛,亦是无果,切记她是个洁身自好的女子!还有,那柄剪子分明是女人常用的凶器。案子始末便是如此,实在简单得出奇!”骆县令说罢,抬手一拍桌案,“老天!这真是一场好官司,保不定还会举国轰动哩!只是我得在堂下受审,而非在堂上就座,原本大好的前程,竟然要以身败名裂而惨淡收场了!”

“若是凶手发觉房门上了锁,又当如何?”

“家中仆从又有何说法?还有乐工?”

“若是如此,他也大可上前叩门,因为燃放爆竹时响声甚巨。若是有侍女在旁,他只须说看乏了焰火,顺路走来温叙一二,于是暂且按下,日后伺机再图。实为绝妙的杀人计划。”

“全不出你我二人所知所料。我们进屋时,她确是死了才不过一半刻工夫,还说她仍系处子之身,我听了倒是毫不吃惊,瞧她那副尖嘴猴腮、细瘦平板的模样!那两个年轻舞姬应是最后见过她的人,道是替她备好茶点,收拾妥当后便回蓝宝石坊去了,当时她还好端端的哩。”

骆县令手捻髭须,沉思说道:“既然仁兄作如是说,想必不虚。但是,老天有眼,这岂非太过荒谬了些!一位如此声名显赫的大人物竟会……”

“仵作验尸后有何说法?”

“骆兄,请问你与他们三位交情如何?”

“说过,与那吹笛手讲与仁兄听的几乎一般无二,只有一点不同:幽兰坚称小凤凰洁身自好,许多下流男人正是因此而痛恨她!想必有人追求未遂,于是悄悄溜入动手杀人,倒是为我指出了一条方便的出路!我听罢未置可否,只嘱咐她眼下姑且说小凤凰出了事故,然后走开不提。”

“嗯哼,仁兄也明白与这些大人物结交是何情形。我以前曾与他们三位谋面数次,但都是人多且众的场合,谈论的也无非是诗文书画之道,至于他们真正的人品性情,确实知之甚微。不过,他们的事业生涯早已是尽人皆知!倘若某一位稍有一丝劣迹的话,众人就会……当然鲁禅师例外,此人无所不为,且又无所顾忌!倒也并非向来如此超脱,以前他曾主持经营一大片属于佛寺的田产,就在湖湘一带,也曾对佃农甚为苛刻,后来自是幡然悔悟,不过……”骆县令说到此处,苦笑一下,“实不相瞒,这一新路数委实令我难以消受!”

“她可否说过凶手会是何人?”

“骆兄,这我很能体会,非得将三位大人物设想成杀人嫌疑,着实难免震惊一二。说到鲁禅师,他在席间为你写了一幅极好的卷子,我已命人挂在屏风上。且罢,先不提这些才华横溢或是位高名重的话,只将三位想成一桩命案的平常嫌犯。我们已知人人皆有机会下手,下一个问题便是为何作案。首先得去蓝宝石坊询问有关小凤凰的情形,三位贵宾在金华都已驻留了一二日,这就是说,小凤凰很可能在今日午后被引见之前就已见过他们。她见到三人时,是何光景?”

“幽兰?说是她刚走进梳妆室,就看见小凤凰倒在榻上,血流如注,于是跑上前去,想扶她起来,看看究竟出了何事!发觉人已断气,便奔回宴厅求助。此时她正在拙荆房内,瘫倒在榻上冷敷压惊哩!”

“当时我陪邵张二位正要上楼去看大厅,迎头碰到幽兰与小凤凰走下来,我便将她引见给二公。过后我站在高台上,望见她在狐仙祠前遇见鲁禅师,他正是住在那祠堂后面的静室内。”

狄公背靠座椅,攒眉苦思。骆县令确实身陷危境,邵学士自然可以替他暗中出力开脱,使此案在京师得以幕后了结,但由此引起的众议可能有损于其人声誉。转而思之……尚且不该想得太远。狄公努力自持,徐徐问道:“幽兰说过什么没有?”

“原来如此。且罢,你从蓝宝石坊回来后,我们还得去县衙档房,查找宋一文研读的案卷,因为……”

骆县令长叹一声,又郁郁说道:“如今真是霉运当头。一旦我上报了这桩丢人事,京师大理寺便会以玩忽职守、疏于防范为由,将我停职查办,然后发配边陲服苦役——这还算是从轻发落!且想想看,我邀她前来,只为向一个时运不济的出名才女示意友好,以此赢得京师里大人物们的几声称许罢了!”说罢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帕,不停揩擦脸面。

“我的天!还有宋一文!居然要应对两桩杀人案子!慢着,有关宋一文的房东,我的管家说过什么来着?对了,他已派人在城东四处打听过,孟掌柜的名声非常之好,绝无一丝劣迹或丑闻。想来他之所以向我们热心兜售歹徒作案一说,只是为了卖弄聪明而已,几乎人人都乐于甘当缉捕、自行勘案!”

“一点不错。当年迫使她离开巴蜀的那桩逸事已然平息,另一方既是刺史之女,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利的证词泄漏出去。然而试想一下,若是一个当行舞姬上了公堂,控告一桩就发生在县衙府院大厅隔壁的案子,而且事无巨细直话直说,那会让幽兰百口莫辩,并被置于死地。才女如今已走投无路。”骆县令说到此处,抬手一抹汗湿的面颊,“但是我比她还要走投无路!身为一方县令,我有权将押解过境的人犯在本地滞留几日,不过必须通融官差。我曾白纸黑字署名画押,保证在敝宅内对幽兰全权负责,她却又做下另一桩同样的人命案,实在胆大妄为!她自然指望我会替她遮掩过去,道是有一不知名的凶手从外间闯入府内作案,以此为借口而双双脱困,不过却是打错了算盘!”

“不错,孟掌柜可以排除在疑凶之外。我曾经心生一念,便是宋一文与孟掌柜的女儿有私情。孟小姐年轻美貌,家中女仆也说过晚上在闺房中能听到宋一文吹笛,曲调十分缠绵。若是孟掌柜知晓了这一段儿女私情的话……不过,如今得知宋一文爱慕郁金,还想买银发簪送给她。宋一文在郁金面前也提起过孟掌柜,并无一语涉及疑心他曾谋害过自己的父亲,因此没有任何不利于孟掌柜的事实。”狄公说到此处,抬手缓捋长髯,“再说回小凤凰,我们原想问她郁金的父亲是何模样。骆兄去蓝宝石坊时,可顺便问问小凤凰是否提过黑狐祠里的女巫是个私生儿,并且她的父亲就在金华一带。你我且来商议一下明日该如何行事。首先,你得去蓝宝石坊跑一趟。其次,去县衙档房查找十八年前的旧案卷,正是宋一文专心查找的那些。再次……”

“只为一个舞姬出语威胁?幽兰不会在乎这点小事!以前她就有过很多……”狄公犹疑说罢,忽然抬手一拍前额,“真是对不住骆兄,今晚实在太过愚钝!一个舞姬的正式控告会要了她的命!这又恰好证实已死侍女的情郎所言不虚,对她极为不利。”

“这蓝宝石坊一行,非得拜托狄兄不可!家中妻儿在四进庭院中建起拜月坛,我已答应过要带贵客们去看上一回,此事定于明日早间。如果家母身体康健、无有不适,亦会前去。”

“想必你已看过我为她所作的小传,其中写得明明白白。她对男子厌恶已极,却对小凤凰一见钟情。她亲自携那舞姬前来二堂,已是令我略感诧异,更有甚者,还满口亲昵地卿卿我我叫个不停。今晚她提早赶到大厅,说是要去帮小凤凰梳妆打扮,全是鬼话!她在房内足足流连了半个多时辰,自然是一力笼络,不料小凤凰威胁说要去告发,于是开宴之后,这天杀的才女便已打定主意要杀人灭口。”

“那好,明日用过早膳后,我便动身去蓝宝石坊。还请骆兄写个引介便笺与那院主,然后让人送到我房里去,我一回来,便同你们一道去看拜月坛,过后你我再尽快赶去县衙档房中查找文书。至于这第三件,我自会设法料理,就是跑一趟黑狐祠,劝说郁金离开那个肮脏污秽之地。想来贵府中总有一处僻静的房舍,可让她暂住一阵?”狄公见骆县令点头,又徐徐说道,“要说服她离开那些狐狸和鬼怪情郎,定非轻而易举之事,但我希望能办得到。说到郁金,我须得告诉你,鲁禅师歇脚的敏悟寺离她那里很近,并且鲁禅师还有一套古怪说法,道是某些人与狐狸有着不解之缘。”说罢揪一揪髭须,“可惜我没问过郁金,她父亲体格健壮还是瘦弱。”

狄公直坐起来。“骆兄何出此言!你是说幽兰进入梳妆室时,恰逢小凤凰……”说到此处住口不语,低声又道,“老天!你说得不错,她大可如此行事,但是究竟为何?”

“岂有此理!”骆县令不耐烦地说道,“郁金明明告诉过你,从小凤凰口中得知,那人生得相貌周正!”

骆县令长叹一声,黯然摇头:“狄兄莫非看不出来,此案正是那昏了头的才女诗人一手做下的!”

狄公赞许地点点头,心想骆县令虽然看似心不在焉,实则却听得十分仔细,“郁金确实说过此话,不过小凤凰作如是说,可能只是为了让那可怜的姑娘高兴一下。午膳过后,我便去破庙里寻她,如此一来,就有整整一下午的工夫可以小心周旋、徐徐图之,除非刺史有事相召。”

狄公点点头:“如此说来,既然凶手不可能通过后梯潜入梳妆室,那他又是如何……”

骆县令骇然叫道:“千万别召你去!小弟的感激之情实在无以言喻!仁兄已给了我一线生机!”

“哦哦,仁兄必是不读今诗的人了?话说二十年前,恶名昭彰的九皇子就住在此处。他不但希图谋反,且又十分惧内。有人说他之所以会谋划那场注定败亡的叛乱,都是王妃一力撺掇的结果。王妃在幕后操纵,一手主持修造了大厅后的密室与暗梯——顺阶下去,便是一条直通向女眷内宅的廊道。当时大厅后方立着一架高大屏风,一如今日之制。九皇子坐在屏风前的宝座上,与同党相与议事时,王妃便走入密室,立于屏风后谛听始终。若是她敲一下屏风,九皇子就得回答‘否’,若是敲两下,就回答‘是’。这一段逸事流传甚广,以至于‘王妃梯’成了诗文中常用的典故,意指惧内夫君。”

“可惜只是十分微薄的一线。再问一事,你打算几时去翠玉崖排下野宴?想来应在金华城外?”

“‘王妃梯’!那又是何物?”

“正是。那可是最有名的一处胜地,高出附近其他山峰,从西门出去,坐轿不过两刻钟便到,中秋佳节本来就该登高赏月才是!山上还有一座亭子,建在一片上百年的古松林旁边,仁兄见了定会中意!明日午后,家仆先去准备妥当,我等大约酉正时动身,上山之后,正可一睹夕阳西下的美景。”骆县令说罢,站起身来,“此时已过午夜,我亦是筋疲力尽,想来你我也该各自去歇息了。我还得去楼上流连片刻,瞧一瞧鲁禅师为我写下的卷子。”

骆县令似是听而不闻,此时抬头颓然说道:“自打我一住进这府里,就命人把那道楼梯底下的门扇锁起。虽说家中妻妾在温婉柔顺上未必总是尽如人意,但我也远不至于用得着‘王妃梯’。”

狄公随之起身离座:“那书法真是绝妙,骆兄一看便知,然而观其字句,隐隐暗示出他已知晓小凤凰不在人世。”

狄公挪过另一把椅子,在骆县令对面坐下,开言劝慰道:“凡此种种,确实非常之糟。自家府里出了人命案子,自然绝非快事,奈何终已发生。要说这胆大妄为的歹人为何犯案,有件事可能会令你有兴:我找到城里一个吹笛名家,让他帮忙瞧瞧宋一文那本曲谱,却听他道是小凤凰十分精通如何欺诈客人。若是一个女子对男子谄媚逢迎于前,却又在将要入港时断然回绝的话,难免会招来仇家。据我想来,正是这样一个心怀怨毒者,趁着府上举办夜宴,各色人等送酒送物、穿梭往来之际,瞅个空子悄悄溜入,然后通过正对着梳妆室门口的暗梯钻了进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