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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案 第十一章

鲁禅师定定打量着狄公,一双微红的蛤蟆眼里显出惊异之色:“哪个宗派也不属于。他们已悟出直指人心、见性成佛,因此无须佛祖来教诲何处有法、如何求法。寺内并无装饰富丽的佛坛,也没有经书与聒噪的法事,很是清静,因此贫僧每到此地,总去那里歇脚。”

“此地似有不少佛徒。我看见一条街上有五六座寺院,只有幸造访过其中的敏悟寺,不知属于哪一宗派?”

邵繁文高声说道:“啊哈,禅师!张兄告诉我说他作的诗愈来愈短,最后该是只写对句了,正与你一般无二哩!”

鲁禅师率然答道:“这名号从早年起便按在了贫僧头上,从此摆脱不得。我知道名不副实,因此任由它自生自灭(1)。”说罢举杯一饮而尽。

“但愿如此!”张岚波怅然叹道。狄公见他两腮通红,再看邵繁文,却是面色未变、平静如常,心想二人的酒量高下立判。

狄公开口说道:“晚宴之前,师父说过自己并非虔信佛祖,为何会有个禅师的名号?”

张岚波摇一摇头,接着又道:“鲁禅师的大作乍一看去平淡无奇,有时甚至于理不通,但总是难以忘怀,直到某天突然领悟了其中奥妙!来来,且为我们杰出的对句大师干上一杯!”

张岚波举杯祝了一巡酒,接着是鲁禅师,狄公也代缺席的东道敬了三位贵宾一回。邵张二人开始争论古文今文孰优孰劣,甚是艰深难懂,狄公正好得空与鲁禅师攀谈。鲁禅师已喝下不少,显见得出家受戒时没有不得饮酒这一条戒律,粗糙的面颊上蒙着一层湿汗,看去愈发像是一只癞蛤蟆。

众人饮过后,张岚波又道:“既然我等独享此间,禅师何不在那屏风上为主人题字若干?你那精彩绝伦的书法,定能补偿骆县令今晚错失的美酒!”

邵繁文举手大声喝道:“狄县令,叫他们撤去菜肴,让那些闲人也都走开!我们已经吃够听够了,如今且来喝个痛快!”

鲁禅师放下酒杯,冷冷回道:“张公此言未免轻率,恕贫僧不能苟同。对于自己的手艺,我一向十分看重。”

“好个主张!”狄公赞罢,拍手召来侍从,命他们将左右两张宴桌挪至上首、并在一处,自己与鲁禅师起身移席,面对邵张二人坐下,又命侍女斟酒。众人为小凤凰早日康复干过一杯,两名仆从端上烤鸭,乐工复又弹奏起来。

邵繁文高声说道:“哈哈,禅师!我们可听不进你的借口托词,想是喝得太过不敢写吧,敢说此时已两股战战了!拜托拜托,机不可失时不再来!”

“舞姬伤了脚,实在太不走运!”张岚波说道,“如今我们只有四人在座,大可不必在意繁文缛节,且将三张桌子合在一处如何?若是幽兰归席,仍可为她腾出位子来。”

张岚波哈哈大笑。鲁禅师并未理会,转而对狄公徐徐说道:“要将恁大一幅屏风取下,颇为不易,况且众仆看去皆是恓恓惶惶、六神无主。若是替我取张纸来铺在案上,贫僧倒愿为主人献诗一首。”

邵繁文议论道:“将在如此盛宴之上献舞,想来那女子定是一时紧张、慌了手脚所致!幸好不曾伤到幽兰。虽说为那叫什么凤凰的姑娘颇感惋惜,但是没能看到黑狐舞,老夫倒也并不在意。我等今日聚会自有高旨,非是一味的耳目声色之娱。”

邵繁文说道:“好好!我等皆是有雅量之人,既然你喝得太多,不能书成巨幅大字,姑且放你一马写个小卷子。狄县令,叫人取文房四宝来!”

狄公点点头,开门走出。侧厅里一干男女仆从皆是惊惧不安,狄公吩咐他们自去料理各人之务,然后回到大厅坐下,开口说道:“原来是舞姬失手掉了剪子,不巧伤在右脚血脉上。幽兰想帮她包扎伤口,见了血却又发晕,便跑回求助。各位如不介意,我且来代替骆县令作个东道。”

两名仆从将桌面收拾妥当,又有侍女捧过一卷素纸与笔墨等物。狄公亲自选了一幅五尺长、二尺宽的厚密白纸,放在桌上展开。鲁禅师一边磨墨,一边口唇翕动,低声咕哝几句。等他拿起笔来,狄公连忙伸手按住纸头,免得滑动。

“就这么办!幸好狄兄说过只是出了事故,你我仍持此说,无须惊扰宾客,就说小凤凰用剪子戳伤了自己。待我先去盘问众人,过后你我再议。”

鲁禅师起身离座,对着纸面凝神注视一二刻,然后提笔飞速写下两行诗句,每行都是一笔草成,犹如长鞭闪过一般迅捷。

狄公轻轻掩上房门,说道:“骆兄想必还得四处查看一番,最好我先行归席,代你作个东道,不知意下如何?”

邵繁文高声赞道:“老天!这当真是古人所谓的神书了!虽不能说十分欣赏诗中之意,但这书法本身就值得刻石传世,以供后人景仰!”

狄公转动把手,“咔嗒”一声门扇开启,只听张岚波的声音传来:“……道是骆县令的府内便有个大夫,因为……”

张岚波大声念道:“‘人皆归去所来处,风烛烟消火灭时。’禅师可否将诗意解说一二?”

“通向大厅,正在大屏风背后。”

“却是不能。”鲁禅师说罢,另取了一支细管小排,将其题献给骆县令,并一挥而就落下大款“鲁老翁”。

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放着小凤凰的衣物,叠得整整齐齐,屋角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宽袍大袖的翠绿丝裙,还有一条大红丝绦与长长两片薄纱巾。狄公看在眼里,转头对骆县令说道:“她正要穿上舞裙时,突然被人杀死。”说罢从桌上拿起宋一文的《玉笛谱》纳入袖中,又看见一扇小门,正在方才走入的房门一侧,“这门通向何处?”

狄公命侍女将字幅悬在屏风正中央,想起小凤凰的尸身此刻正横陈在墙后的屋内,深感此诗恰是为她所作的墓志铭。

骆县令抬手轻触小凤凰挺直的乳房下端,直起身来,低声说道:“定是死了才不过片刻工夫!那个准是凶器!”说罢指着地上一柄沾有血污的剪刀,随即俯身拾起。

一时高师爷走入,与狄公附耳低语几句。狄公听罢,点头说道:“骆县令让我告知诸位,他不能再来奉陪,深感惋惜,幽兰炼师也头痛欲裂,请求不再归席。我这临时东道自当勉力为之,此次雅会若能令各位畅意开怀,便是狄某之大愿。”

“这边来!”骆县令说罢,疾步走入大厅左边的一条狭窄过道。只见过道尽头有一扇小门,骆县令上前推开,不禁倒吸一口凉气。狄公匆匆打量一眼正对门口的一道下行楼梯,紧随骆县令走入房内。只见梳妆室形状狭长,弥漫着一股香粉与湿汗混杂的气味,里面并无一人,高高的白纱灯正照着小凤凰半裸的尸身,仰面躺在乌木长榻上,只穿着一件透明中衣,丰满的两腿垂向地面,细瘦赤裸的双臂伸展开来,一对失神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,咽喉左侧的血污正缓缓浸润在长榻的苇席上,瘦削的肩头处显出血指印。那张面具似的脸孔已化过浓妆,鼻翼狭长,口唇歪斜,露出一排细小尖利的牙齿,令狄公不由想起狐狸的模样。

邵繁文举杯一饮而尽,揩揩髭须。“狄县令已十分尽力,不过我们也该散了,诸位意下如何?”说罢站起身来,“明早观赏拜月坛时,我等再向骆县令当面致谢。”

狄公从婢女腰间抽出一条手巾,揩揩幽兰的两手,见并无创口,便对骆县令问道:“梳妆室如何走法?”说话间将几乎昏厥的幽兰交给婢女搀扶。

狄公引着邵繁文朝台阶走去,高师爷陪张岚波与鲁禅师跟随在后。邵繁文降阶而下时,微微笑道:“狄县令,下次你我定得长谈一回!很想听听你关于政事的看法,老夫一向乐于听取年轻官员们的意见……”说到此处,忽然面带疑色瞥了狄公一眼,似是思忖以前可否说过这番话,到底还是欣然道别,“罢了,明日再会!”

骆县令对高师爷喝道:“快去正门口,叫他们不许任何人出入!派人去叫仵作!”再对管家命道,“立即锁起府内所有门扇,叫女眷总管来!”转身又对呆若木鸡的婢女叫道,“送炼师去高台一侧的前厅,找把圈椅让她好生躺下,女眷总管过去之前,不许你离开半步!”

狄公与高师爷长揖数次,方才送三位宾客离去。狄公开口问道:“高先生,不知骆县令在何处?”

“没有的事。似是舞姬出了点事故。我们且去看看能否帮她一二。”狄公镇定说罢,朝骆县令使个眼色,扶着浑身无力的幽兰走到外间。高师爷与管家正在侧厅内对一名婢女吩咐训示,一见幽兰这副模样,不由得大惊失色,婢女手中的托盘“哐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待骆县令奔出后,狄公对他低声说道:“小凤凰被人杀死了!”

“回狄老爷,正在楼下的前厅内,还请这边走。”

“她到底说些什么?莫非误伤了两手?”邵繁文叫道。

骆县令蜷缩在茶几旁的一张圈椅中,两肘据案,听见狄公进来,方始抬头。只见他面色憔悴,眼神疲惫,甚至连胡须也耷拉下来,嘶哑说道:“狄兄,我搞砸了!都完了,全完了!”

幽兰抬头望着狄公,两眼无神,嗫嚅说道:“她……她死了。就在梳妆室里,喉头处……有个大口子,我……我弄了一手的血……”

(1) 此处直译应为“因此把它留给了去埋葬死人的死人”,原为西典,语出《圣经·新约·路加福音》9:60。

眼看幽兰脚底打晃,狄公跳上前去扶定,连忙问道:“炼师可是受伤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