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悟读书网 > 推理悬疑 > 大唐狄公案(第三辑) > 中秋案 第十章

中秋案 第十章

“老夫且来代表诸位,向骆县令这般的天才诗人、干练官员与殷勤东道深表谢意!多谢你在这中秋佳节,让我们这一班意气相投的老友得以小聚。”邵繁文双目灼灼,转而面对幽兰,“值此美酒佳肴、情洽意谐之际,幽兰,你且为众人赋诗一首,以志今日雅会!题目就叫作《喜重逢》。”

“你们男子永远不会懂得女人。不过对我等而言,或许倒是幸事一桩!”幽兰淡淡说罢,愠怒地瞥了一眼首席,邵繁文正在大发宏论。

幽兰执杯在手,把玩片刻,开口吟出四句,音声圆润悦耳:

“在我看来,她似乎过于心高了些。”狄公说道。

香盈庭轩内,

邵繁文与张岚波开始大谈京师里知交故旧的近况,狄公也与幽兰闲话几句,殷勤询问她几时来到金华。幽兰道是正在两天前,由一名队正和两名兵士押解途经此地,暂住在蓝宝石坊后面的一家小客栈里,还说如今掌管蓝宝石坊的妇人,正是自己当年所在的京师行院院主,故而前去会面叙旧,提及此节时态度从容,并无丝毫尴尬之意,过后又道:“贫道在蓝宝石坊内得识小凤凰,这姑娘不但舞技出众,人也格外聪慧。”

案上红烛烧。

管家推开门扇,骆县令肃客入厅。只见四根朱漆大柱支撑起富丽的彩绘屋梁,柱子上刻有两行镏金大字“幸逢圣明主,共乐太平年”,两侧的拱门皆饰有雕花精美的槅扇,左门通向侧厅,众仆正在那边温酒。侧厅对面坐着六名乐工,两人吹笛,两人弹琴,另有一女吹笙、一女鼓瑟,正合奏出曲调欢快的《迎嘉宾》。后墙处立着一架硕大的三扇白丝素屏,屏前一张宴桌,正是首席,骆县令毕恭毕敬请邵繁文张岚波就座。二人一力谦让,道是不当受此殊荣,经过骆县令一番劝说,到底依言而行。骆县令又请狄公坐了左边上席,与张岚波相邻,请鲁禅师坐了右边上席,又请幽兰坐在狄公一侧,自己则坐在右边下席,与鲁禅师邻座。三张宴桌上皆铺有贵重的金线镶边大红锦缎,摆放着金杯银箸与精美的细瓷彩绘碗碟,盘内盛有各色美味冷荤,如凉拌鱼肉、火腿片、咸鸭蛋等等。墙边立着几盏高大灯台,将大厅内照得一片通明,然而每张桌上的银烛台中仍点了两支红烛。侍女从旁执壶斟酒,骆县令首先举杯,恭祝众人吉祥康健,然后宾客纷纷举箸品尝起来。

金樽盛玉液,

“何人想要一大桶墨汁?”幽兰娇柔婉转的声音响起。只见她已精心梳妆打扮过,看去着实艳光照人,一袭剪裁巧妙的茶青色衣裙掩去了略显发福的身形,加入众人谈话时轻松自如、不着痕迹,与邵张二位言谈时也甚是得体,既有诗苑同道之间的稔熟,又不失隐藏的敬意。唯有在青楼行院里度过多年的女人,方能如此从容自若地应对家人之外的男子。

银盘列佳肴。

“贫僧立在高架上,用五尺长的大笔书写。写屏风时,则是在横架的梯子上边走边书。骆县令,最好命贵府家仆先备好一大桶墨汁!”

幽兰略一沉吟,骆县令点头微笑。狄公却留意到鲁禅师正紧盯着幽兰,一双蛤蟆眼中神色古怪。只听她接着念道:

狄公想起在寺庙的外墙或石碑上,曾见过高逾六尺的绝佳题字,落款为“鲁老翁”,不禁对这丑和尚陡生敬意,开口问道:“师父是如何写成如许大字的?”

美酒千人血,

骆县令欣然应道:“果然妙绝!从此又多了一件家藏传世的墨宝!”

珍馐万姓膏。

“啊哈!非也非也!你理应归于书教才是。”邵繁文大声说道,“骆县令,老夫且来告诉你该如何行事!晚宴过后,去取一大幅白练,铺在大厅的地上,鲁老翁自会赐一副对子在上面,用扫帚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书成皆可!”

朱泪凝愁苦,

“归于虚空!”鲁禅师应声答道。

滴落至明朝。

狄公听罢最末一句,不免吃惊,暗自希望邵繁文会大加反驳。不料邵繁文只是微微笑道:“若是禅师对三教都嗤之以鼻,又将归于何处?”

席上顿时默然,人人惊诧莫名。张岚波涨红了脸面,恼怒地瞥了幽兰一眼,强自镇定说道:“幽兰,你所说的情形,只是偶尔发生在一些旱涝肆虐之地。”

“佛祖是个肮脏污秽的叫花子,孔丘则是个爱管闲事的老学究。”鲁禅师率然说道。

“随时随地都在发生,你该是心知肚明的!”幽兰率然应道。

张岚波反驳道:“我可不敢苟同!佛祖……”

骆县令连忙拍手示意,乐工又奏出一段动人的曲调,两名妙龄舞姬翩然转出,身着轻飘透明的长裙,一白一蓝,对着首席躬身下拜后,轻举双臂缓缓旋转,长袖末端围绕全身荡出圆弧形,一人踮起足尖舞动时,另一人便曲下一膝,彼此交替变换着舞姿,这便是著名的《双燕春》。二女虽然跳得十分出色,但是对于薄裙下的裸身仍有所顾忌,不似资深舞姬那般纵情尽意。侍从不断捧上热气腾腾的菜肴,宾客们各自闲谈,并未十分在意场中歌舞。

“邵公是在引用道家之言!”鲁禅师议论道,“道家的祖师爷是个废话连篇的老蠢材,他先说无言胜有言,然后便啰唣出五千字的《道德经》来。”

狄公偷眼打量,只见幽兰面色疲惫,无精打采,只略用了几口饭菜。从其生平小传中,得知她曾饱经困苦,一片诚挚之心颇可赞赏,不过对于今晚的热心东道,如此诗作却是多有不敬,甚至言语冒犯。狄公俯身低语道:“炼师适才的大作,莫非不觉得有失厚道?据我所知,骆县令虽说看似放浪不羁,为官却甚为严谨,不但盛情款待你我,还用私产慷慨扶助许多慈善会所。”

“张兄可是大错特错了!”邵繁文的话音深沉有力,“鲁禅师请这边来,老夫也想听听你有何高见!张兄,我已年近花甲,比你痴长了将近十岁,这四十年里奔波劳碌、从无稍歇,向来供职于朝廷枢要,担负一大家人的衣食起居,在公在私,诚可谓饱尝人间酸辛!唯有去年致仕后,我方可独自优游四方,遍访胜地,开始看破繁华色相,悟到更为恒久的价值存在于碌碌尘寰之外。而张兄恰恰相反,省却了奔波劳碌的过程,正所谓‘不出户,知天下;不窥牖,见天道’(1)了!”

“谁想要那些劳什子慈善会所!”幽兰不屑地说道。

“多谢骆县令一番美言,但我仍是觉得,倘若能体验一些完全颠覆这平静生活的东西,纷乱破碎的心情,甚或悲惨的经历,则会……”

“想不想要姑且不论,许多百姓确实由此得到救济。”狄公冷冷回道,心想这古怪女子着实不可理喻。

骆县令急急说道:“张公所说的虚幻之境,实则要比所谓的现世更为切实。外界俗世有如镜花水月,向来短暂易逝,张公却已参得养内修心的恒久真谛。”

一曲终了,两名舞姬躬身再拜,众人泛泛称赞几句。此时又有美酒佳肴送上,骆县令起身离座,欣然说道:“诸位方才看到的歌舞,只是压轴大戏之前的平常曲目!请先享用红烧鲤鱼,再登上高台观赏焰火,过后还有难得一见的当地古曲奉上,由小凤凰献舞,用两支竹笛与一面小鼓伴奏,名字叫做《黑狐曲》。”说罢重又坐下。

张岚波连连摇头。“骆县令,你我大可不必在这些空洞的溢美之词上浪费工夫。自从我上书乞骸骨后,便一心致力于编纂三十年中的旧作,这才发觉拙作中恰恰缺少此节!”说罢扬手示意一下,止住骆县令的反驳之辞,“且听我细诉其中缘由。我一向过得平静安逸、衣食无忧,诸位想必知道,拙荆亦会作诗,我们膝下并无儿女,住在京城外一座景致宜人的田庄里。我喂养金鱼,栽种盆景,拙荆侍弄花草。偶尔有故友来访,众人一道吃顿便饭,然后谈诗论文直至深夜。我一向自以为过得舒心惬意,近来才忽然省悟,拙作所述只是心中臆想出的虚幻之境,与凡尘现世相去甚远,因此向来没有血肉、全无生气。祭拜过先祖祠堂后,我更是扪心自问,莫非这几卷苍白无力的诗作,当真便是半百生涯的充分写照与印证。”

席间响起一片惊诧唏嘘之声。邵繁文高声赞道:“好个主意,骆县令!老夫终于能有幸一睹《黑狐曲》了!”

“狄兄来得正好。”骆县令欣然说道,“张公的诗作,一大长处便是描摹生动、活灵活现,不知你可否赞同?”

“听去倒是颇有趣味。”张岚波说道,“身为金华人氏,我深知本地盛行关于狐狸的传说,但还从不曾听说过有黑狐舞。”

狄公走上高台,先与邵繁文长揖见礼。只见他身着一袭辉煌飘洒的绣金锦袍,头戴一顶大学士的高方帽,长长两条黑飘带垂在背后。鲁禅师披一件镶黑边的猩红袈裟,看去颇有威仪。张岚波身穿一件褐色绣金丝袍,头戴一顶金边高帽,看去精神焕发不少,与骆县令晤谈正欢。

鲁禅师对骆县令嘶声问道:“敢问观此邪魔之舞可否合宜,在今日这般……”此时乐声复起,后话就此湮没不闻。

阳台上灯火通明,映得一片锦袍玉带熠熠生光,定是众人正在欣赏花园夜景。狄公暗自庆幸,若是在贵宾已然就座后才赶到的话,将会何等尴尬难堪。

狄公正想与幽兰攀谈几句,不料她抢先说道:“回头再议不迟!我很中意这支曲子,以前曾用来伴舞。”

狄公换上一件深蓝印花长袍,心想自己很快便得离开金华,想必无法看到如何继续勘案,不禁颇觉抱憾。一旦查明了宋一文之父的身份,骆县令自会接着追查其人十八年前被害时的详情,再寻访所有与他有过来往、至今仍住在此地的亲友故旧,凡此种种,须得花费不少时日。自己还须亲自关照郁金,让她务必得到妥善安置,等诊治过后,骆县令自会让她讲些有关宋一文的情形。宋一文为何会找到郁金?只因他喜爱不同寻常的曲子?似是不大可能。不过,宋一文确实迷恋上了郁金,孟家女仆说过他偏爱情歌,还打听过银发簪,如今得知确是预备买给郁金的。尚且有许多可能。狄公对着镜子整整官帽,然后快步返回中庭。

狄公转而用心品菜,浇过糖醋汁的红烧鲤鱼果然美味。大厅外突然一声巨响,一只焰火飞上夜空,划出长长一道五彩斑斓的亮光。

狄公疾步走下阳台一侧的狭窄楼梯,转回自家住处。

“还请诸位前去高台!”骆县令大声说罢,又对站在屏风一侧的管家命道,“吹熄所有灯烛!”

“来了,正在大厅后面的临时梳妆室内,幽兰也与她同在一处,正帮着涂脂抹粉哩。派人叫她到这里来,因为另有两个舞姬也同在一室,但我们只能与她私谈。”骆县令说罢,朝栏杆外面一望,“我的天!邵张二位已经到了,我得立时前去相迎。仁兄快从那边的小楼梯下去,速速更衣前来!”

众人纷纷起身,出门行至阳台上。狄公停在朱漆栏杆旁,与骆县令一左一右分立于幽兰两侧,高师爷与管家则站在几步开外。狄公回头看时,隐约瞧见邵繁文高大的身影,暗想张岚波与鲁禅师应是同在那边,但此时所有灯烛已灭,大厅内一片幽暗,故此无法看得分明。

“还不止于此。宋一文既是秘密查访,保不定隐姓埋名而来,打算一旦寻到仇家、找到证据,便亮出自家身份去官府状告。那人杀死了宋一文,但我们也已开始追踪他了!”狄公说罢,用力揪揪长髯,又道,“我还想找到另外一人,便是郁金的父亲,这厮简直没有心肝,竟让自己的私生女住在那般肮脏污秽之处!况且郁金已染上重病。小凤凰曾在半路中遇见过郁金的父亲,当时他并未用围巾遮住脸面,不定小凤凰还认得出他来,即使认不出,至少也可描述一番其身形相貌,你我须得查问此事。一旦找到此人,再让他供出郁金母亲的来历,且看能否为那可怜的姑娘略尽绵薄之力。小凤凰来了没有?”

下方花园中的竹架上,一只硕大的光轮开始旋转,挂在周遭的爆竹不断喷出火花。只见轮子愈转愈快,蓦地消散为一片五彩星雨。

狄公倚靠朱栏,述说一番如何由《黑狐曲》一路寻到荒废的黑狐祠,又如何与郁金会面攀谈。骆县令听罢欣然赞道:“狄兄果然好手段!如今这人命案子大有进境,我们终于知晓原因何在!宋一文前来金华,竟是为了追查杀父仇人,但那人得到风声,便先下狠手害了宋一文的性命。他在宋一文的住处翻箱搜箧、孜孜以求的,正是有关十八年前旧案的笔录,并且确实找到了!”见狄公点头称许,接着又道:“既然宋一文在县衙档房中看过其父一案的详录,我们须得把庚戌年所有的存档案卷都细细浏览一遍,查明可有悬案、失踪或绑票之类曾牵涉到姓宋之人。”

“真是美极了!”邵繁文在狄公身后大声赞道。

“高方,你且去大厅里,看看管家可否全都安排妥当。”待高师爷走入房内,骆县令急急问道,“却是何事?”

空中闪出一束鲜花,随着一声巨响,化成一群彩蝶,接着又是一长串各色吉祥图符,令人眼花缭乱。狄公正欲开口,却见幽兰面色苍白憔悴,便又改了主意,姑且按下不提。幽兰忽然转头说道:“难得骆县令一番盛情,这景象果然美轮美奂!”

“有一桩要紧事,非得与骆兄私下密谈不可。”

又是一连串爆鸣声响起,淹没了骆县令的自谦之辞。一股火药味弥漫在园中,狄公方才连饮数杯,此时深吸几口辛辣之气,倒是颇觉受用,头脑也稍稍清爽。只见天上现出一幅巨大的福寿禄三星像,最后一串爆竹响过后,园中转为幽暗。

骆县令见狄公一路走来,惊问道:“仁兄为何还未更衣?众宾即刻便要到了。”

“有劳骆县令!”张岚波口中说着,已与邵繁文、鲁禅师一道行至栏杆旁。三人向骆县令致谢时,幽兰对狄公低声说道:“三星高照实在荒唐可笑。你若是有了福,禄星便会令你不快,然后寿星又会使你福气丧尽。此时夜凉如水,寒气迫人,你我还是转回厅堂去,灯烛已经重又点亮。”

大厅前的花园内,五六个侍女正往树枝上系扎彩灯,两名男仆在莲池边搭起竹架,用以悬挂爆竹。狄公仰望二楼阳台,只见骆县令身着一件富丽宽大的蓝色锦袍,头戴乌纱帽,正立在朱漆栏杆旁与高师爷交谈,不禁暗自庆幸夜宴尚未开席。

宾主归席落座后,六名仆从送上热气腾腾的水饺。唯有幽兰兀自站立,对狄公说道:“我去看看小凤凰是否已妆扮停当,这姑娘满心指望今晚能在贵客面前献艺,从此振起名声,敢说还梦想着被举荐到京师去呢!”说罢朝宴桌后方的拱门走去。

狄公回到府内,直奔中庭,想要赶在其他宾客驾临之前先与骆县令谈过,然后再抓紧更衣赴宴。

“老夫提议,为我们的慷慨东道干一杯!”邵繁文大声说道。

狄公谢过二僧,直朝正门走去。两个轿夫正蹲坐在路旁,掷着黑白石子小赌作戏,一见狄公连忙起身,随后依命抬轿前去县衙。

众人纷纷举杯。狄公夹起一只饺子送入口中,尝出是猪肉姜葱馅。对面席上摆着油炸豆腐,是为鲁禅师专门预备的素食,却见他丝毫未动,手拈一片糖渍水果,一双蛤蟆眼紧盯着幽兰方才离去的拱门。忽听“啪嗒”一声,骆县令失手将筷子掉在桌上,抬手指向这边,压低嗓子惊叫一声。狄公连忙转身看去。

“这位施主,禅师前天来到敝寺,今日一早便去县衙府院了。”

只见幽兰站在门口,面色惨白,茫然注视着自己沾有鲜血的两手。

两名僧人正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闲话。狄公走到近前,开口问道:“在下特来拜会鲁禅师,不过禅师他似乎不在房内。”

(1) 此句出自《道德经》。高罗佩先生在另一部著作《琴道》第一章中曾引用过此句。

狄公返回野松林,将风灯遗在一棵树下,又将身上的衣袍仔细掸净,方才走入敏悟寺后门。角落处那间令人虚惊一场的小屋,此时已窗户紧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