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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案 第九章

“他忙得脱不开身,便让我来告诉你一声。”

郁金突然开口说道:“我的情郎是不是看去很吓人?但他心肠很好,总是耐心地听我说话,从不曾离开我。这可怜人没有脑袋,我就找了一个最大的骷髅头给他,每隔几天,还替他换身衣裳,都是我从后院的地里挖出来的。那边有许多骷髅和死人骨头,也有漂亮衣服。宋先生今晚为何没来?”

郁金缓缓点头:“我明白。他一直忙着要查明旧事,发生在很久以前——他说过有十八年了。但是他的杀父仇人仍活在世上,他一旦找到,就会把那人送去法场,砍头示众。”

“这里好热。”郁金低声说罢,脱去外褂扔在破席上,浑圆的肩头与丰满的前胸沾有尘垢。狄公先试探一下那张松散摇晃的藤凳,然后小心坐下。郁金木然相望,不停揩拭上身。狄公虽觉寒意阵阵,却见郁金汗出如浆,直顺着前胸流下,在平坦的小腹处留下一道灰黑的印记,脏污蓬乱的发间系着一根红布条。

“我也在四处寻找那人。郁金,那人姓甚名谁?”

狄公跟随在后,走入一间霉腥味浓重的小屋。郁金将蜡烛放在简陋的木桌上,在一张矮竹凳上坐下。除了一只藤编脚凳之外,房内再无其他家什,墙角处堆着几张破席,应是充作床铺。后墙的上半截已然坍塌,屋顶也有残破,可以望见外面的天空。缺口处爬满密密的野藤,枝条顺着砖石垂落下来,枯叶扫在满是尘埃的地上,沙沙作响。

“姓甚名谁?宋先生还不知道。不过他一定会找到的。如果有人害死了我的父亲,我也会……”

“只是说话,可不许胡来。不然我的情郎会十分妒忌。”郁金正色说罢,将匕首纳入袖中,走到傀儡面前,整整那一身破衣,低声说道,“我不会与他胡来的,亲人儿,说话算数!”又抬手轻拍一下骷髅头,从壁龛中取下蜡烛,直朝对面一道拱门走去。

“你是一个孤儿吧?”

狄公松开她的手腕:“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如何?我想与你说几句话。”

“我不是!我的父亲有时会来看我,他是一个好人。”郁金说到此处,声调忽然转悲,“但他为何要骗我呢?”

郁金点点头,轻轻咬住丰唇。“狐狸到处乱窜,我还以为是宋先生来了。”说话时伸头望向狄公背后的傀儡,“我看见你从小路走来,便在我的情郎头上点起蜡烛。”

狄公见她目光灼灼,便出言劝慰道:“必是你弄错了,你父亲一定不会骗你。”

女子低头去看时,狄公扔下木棍,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喝道:“郁金,休得胡闹!是小凤凰叫我来的,我也见过宋一文。”

“他真的骗了我!他说自己长得很丑,所以总是用围巾蒙住头脸,但是有一天晚上,小凤凰在路上遇见了他,说他一点也不丑。那他为何不想让我看见他的脸面?”

“真是一柄漂亮的刀子!还闪着好看的蓝光哩。”狄公徐徐说道。

“郁金,你的母亲呢?”

狄公缓缓转身,与一个年轻女子正对上脸。只见她穿一件质地粗陋的褐色外褂,套一条破旧长裤,身段窈窕,容貌俊俏,神情却颇显呆滞,一双大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,手持一把长匕首,刀尖稳稳顶住狄公的腰窝,接着又道:“那我不得不立时就宰了你!”

“死了。”

“你本该尖叫着跑出门去,然后再摔折了腿才是。”有人在背后轻声说道。

“原来如此。是谁将你抚养长大?是你父亲吗?”

“好一出傀儡戏!”狄公冷冷说道。

“不是,是我的老姨妈。她心肠不好,把我送给了坏人。我逃出来,他们一直追到这里,先是白天来了两个人,我拿着骷髅和死人骨头爬到屋顶上,冲他们扔下去,把他们吓跑了。晚上又来了三个人,他们看见我的情郎,大声叫喊着跑出门去,一个家伙还被石头绊倒,摔折了一条腿,你真该瞧瞧他被人拖走时的那副模样!”郁金说罢放声大笑,尖锐的笑声在空屋里回荡。

狄公等待半晌,见里面全无动静,便推开槅门走入。左厢的侧殿里透出一线微光,他绕过墙角,蓦然止步。只见墙上高处的壁龛里燃着一支蜡烛,下方立着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形,身上裹一件肮脏褴褛的破衣,用一颗骷髅作为头颅,一对空洞凹陷的眼窝正紧盯着自己。

野藤中传出沙沙声,狄公回头看去,只见几只狐狸从外面跳上断墙,用绿莹莹的眼睛紧盯着自己,再看郁金,正两手掩面,浑身打战,肩头满是汗水,便又说道:“宋先生告诉我说,他常和孟先生一同来这里,就是那个茶庄掌柜。”

狄公在门前止步,只见小小的前院里满地垃圾秽物,弥漫着一股霉腥之气,朽坏的屋梁倒在墙根下。角落处竖着一座狐狸石像,蹲伏在高高的石制底座上,与活物一般大小,脖颈处围着长长一根红布条,此乃唯一有人来过的迹象。祠堂呈四方形,用砖石筑成,已是年久发黑,外面爬满野藤,右角塌陷,致使屋顶歪斜,看去岌岌可危,瓦片也多处脱落,露出粗黑的横梁。狄公走上三级青石台阶,用棍子敲敲槅门,不料一块朽木竟坠地碎裂,轰响声在空寂的暗夜里听去格外惊人。

郁金垂下两手:“茶庄掌柜?我从不喝茶,只喝井水,但是如今也不爱喝了……不错,宋先生说过他住在一个茶庄掌柜的家里。”说罢思忖半晌,微微一笑,“宋先生隔天晚上就会来这里,带着他的笛子,我的狐狸喜欢听他吹曲子。他很喜欢我,还说要带我远走高飞,去一个很好的地方,天天都可以听曲子,但是不让我告诉旁人,因为他不能娶我。我对他说我绝不离开这里,也绝不嫁给别人。我有自己的情郎,绝不会离开他,绝不!”

狄公对着祠堂注视良久,却不见一点灯火与人迹,不禁长吁一口气,仍旧顺着乱石标出的小径朝前走去,靠近狐狸,刚举起手中的棍子,那畜牲便轻盈地一跃而下,跑进暗处消失不见。草丛中一阵隐隐骚动,想必另有几只狐狸藏在里面。

“宋先生没跟我提过你父亲。”

小路渐渐变宽,透过树丛,只见前面一片荒地,月光下尤显凄凉萧瑟,一道满是乱石与长草的缓坡通向一幢黑漆漆的房舍。祠堂十分破败,外墙已坍塌几处,里面房顶也歪斜得厉害。半坡处有个黑影敏捷地跳上一块大石,蹲坐不动,身形显得格外高大,尖尖的耳朵与毛茸茸的长尾清晰可见。

“当然没有!父亲说过我不能跟任何人讲有关他的事,但我已经告诉你了!”郁金说罢,惊恐地瞥了狄公一眼,抬手按住喉头,“我咽不下东西……头疼得厉害,嗓子也疼,而且越来越糟……”说着牙齿格格打战。

狄公突然止住脚步,捏紧手中的木棍。只见前方黑漆漆的树丛里一阵窸窣作响,离地大约两尺高处,一对碧绿的眼睛正对着自己。狄公迅速拣起一块石头掷去,那双碧眼蓦地消失不见,枝叶间一阵骚动,过后复归平静。果然有狐狸在此地出没,虽说这些畜牲通常不会主动袭人,但也听说过狐狸与野狗常会染上狂犬症,一旦生病,便会狂性大发,见物辄咬。狄公想到此处,心中颇觉不安,将便帽朝后一推,懊悔自己冒冒失失地赤手空拳而来,倘若带一柄刀剑,将会十分有用,短矛则更是上佳,但又想到绑腿尚且厚实,手里这根棍子也还中用,于是决意仍旧前行。

狄公站起身来,心想这姑娘着实病得不轻,明天定要派人接她离开此处。

荒野中十分静寂,连夜鸟的啼叫也不闻一声,只听得一片嗡嗡的蝉鸣,树丛中时而传出簌簌的响动。狄公不禁自语道:“那小凤凰真是颇有胆量,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,此处也定是阴森可怖!”

“我会告诉小凤凰你不太舒服,明日我二人再一同来看你。你父亲莫非从没说过让你和他住在一起?”

一片纠结缠绕的灌木丛遮蔽了小路,狄公分开枝杈,转过头一个拐弯处后,撩起衣袍下摆掖入腰间,又挽起长袖,在灌木丛中觅得一根粗木棒,一边拨打两旁的荆棘,一边蜿蜒前行。

“他为何非要如此?他说我就住在这里最好,照看我的情郎和狐狸,什么地方也别去。”

老旧的牌楼只剩下两根立柱。狄公举起风灯一照,左边立柱下的灰石槽中有几枚鲜果,还有一只盛着米饭菜蔬的粗瓷碗。既有这些贡品,此处无疑便是荒地外的牌楼。

“你得小心那些狐狸。一旦它们咬了你……”

狄公一路疾行,暗自庆幸自己的一番筹划总算不曾落空。路旁不时看见货摊上灯光闪烁,左边有几幢废弃的房舍,前方则是一大片密林,正欲穿过破败的石头牌楼时,只见走来一大群背着包袱口袋的百姓,虽则重负在身,却七嘴八舌议论得正欢,逢此佳节,定是预备出城去拜会乡下亲友。狄公暂且让过一旁,心想骆县令所说的翠玉崖不知坐落何方,或许就在城西的山中。仰头一望,只见天上一轮明月,略无纤云,然而对面的密林却是阴森幽暗。狄公在货摊上买了一盏小风灯,随后继续赶路。

“这叫什么话!”郁金怒道,“我的狐狸从不咬我!有的和我一起在那边墙角里睡觉,还舔我的脸呢。走开!我不喜欢你这人了!”

狄公穿过寺院背后的野松林,直朝右边而行,很快便走上一条宽阔平整的大道,远远望见南门城楼高耸于夜幕之中。

“郁金,我也很喜欢飞禽走兽,但是禽兽和人一样,有时也会生病。它们要是咬了你,你也会生病。我得走了,明日再来看你。”

长廊通向大雄宝殿背后一条狭窄的过道,两旁皆是黑漆漆的屋舍,看去似是僧房,唯有檐下悬着几盏小灯笼照亮。狄公快步走向后门,经过右边拐角处的窗户时,不经意朝里一瞥,只觉浑身一悚,蓦然止步,黑暗中仿佛看见鲁禅师蜷坐在禅床上,正用蛤蟆似的两眼定定相望。狄公手扶窗台,定睛细看,原来却是虚惊一场,借着对面灯笼发出的微光,方才看清床榻上只有一堆袈裟,上面摆着一只圆圆的颅状木鼓。狄公接着朝前疾走,不禁暗自着恼,那古怪和尚引起的不安显然仍旧萦绕心中、久久未去。

郁金跟随狄公走到前院,指着狐狸石像,怯怯说道:“我想把那条漂亮的红围巾取下来,给我的情郎系上。你说石头狐狸会生气吗?”

狄公点点头,可见宋一文去南门附近的黑狐祠果然很是便捷,随即从侧门走入敏悟寺。只见庭院中空无一人,后面大雄宝殿的窗内隐隐透出光亮。右边沿墙有一道敞廊,狄公顺廊疾走,打算从后门出寺,然后再去南门,如此一来,轿夫便不会知晓自己究竟去往何处。

狄公略一思忖,心想为了她的安全,那傀儡还是保持原样、看去更加骇人为上,于是答道:“我想那石头狐狸会很不乐意,最好不要把围巾取下来。”

“老爷若是坐轿的话,约摸两刻钟便到。若是熟悉里巷中的捷径,走起来就快得多了。”

“多谢你了,我会另做个斗篷扣针给我的情郎,就用宋先生答应送我的银发簪。你回去告诉宋先生一声,让他明天带来可好?”

狄公走下小轿,两名轿夫立时揩擦起满身湿汗来。狄公对那年长者说道:“你二人在此地歇息一阵,我不消半个时辰便回。”说罢付过轿金,又问道:“从此处去东门,要花多少工夫?”

狄公点头应允,走出大门,朝月色中的荒地四下环顾,未见一只狐狸。

晚风带来丝丝凉意,狄公坐在敞轿上,不由得裹紧衣袍,心里却颇觉欣喜,这《黑狐曲》很可能是宋一文之案的头一条真正线索。街市中人头攒动,店铺货摊生意兴隆,轿子又转入一条大街,虽则宽阔,却是幽暗漆黑、少有行人,两旁皆是饱经风雨侵蚀的长长砖墙,间或立着一座高大的石拱门,这便是寺庙街。每座庙前都悬有硕大的题字灯笼,可以辨识出其所属宗派。小轿终于停在一幢二层门楼前,黑漆双扇门上也挂着灯笼,上书“敏悟寺”三个大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