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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案 第八章

“真见鬼!”老刘盯着最后一支曲子,又低声咕哝道,“这开头几节却似略有不同。”

老刘一页页直翻下去,不时吹出几节以确认曲目,狄公却几乎听而不闻,眼见自己的预想落了空,不禁颇觉失望,但须得自认这想法本就十分牵强。原以为这《玉笛谱》既无曲名,又无歌词,且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符号写成,可能根本就不是乐谱,而是宋一文用乐符记下的一份秘录。就在此时,只听一声粗口咒骂,狄公猛醒过来。

老刘将笛子凑到嘴边,起初十分低沉,曲调缓慢哀伤。小凤凰听得猛吃一惊。调子渐渐转急,音声高亢尖利,旋律很是古怪。老刘放下笛子,厌恶地说道:“这该死的《黑狐曲》!”

“还是扭着你的屁股去跳些正经曲子吧!《黑狐曲》甚是不祥哩。”老刘愤愤说罢,坐在一条矮凳上,将曲谱摊开摆在膝头。“这头一支你肯定懒怠听了,《云想衣裳花想容》(1),尽人皆知的情歌。第二支看去似是……”随即拿起笛子吹奏几段,曲调轻快动听,“对了,这是《秋月吟》,去年曾在京师里四处流传。”

小凤凰弯腰伏在桌上,朝上斜挑的两眼中闪出狂喜之色:“请老爷将这曲谱借我一用!求求你了!有了这谱子,随便一个好乐师都可为我吹奏伴舞。”

小凤凰面色木然,蜷缩着细瘦的双肩,看去楚楚怜人:“回老爷,原本是的,不过自从……自从见到县令老爷的厅堂里地坪上好……又拜见过那两位从京城里来的大老爷,还有出名的高僧鲁禅师后,奴家心想这实是千载难逢的良机,没准儿可以跳一支别的曲子,里面含有胡旋舞步……”

“只要不找我便成!”老刘含怒说道,将簿册扔在桌上,“我还想多活些日子哩!”

“我记得你要跳《紫云凤凰》。”狄公随口说道。

狄公对小凤凰说道:“我倒也乐意将这曲谱借给你,但是你须得先将《黑狐曲》的来历讲与我听听,我对音乐也颇有兴趣。”

“我才不去吹那该死的《黑狐曲》,就算你陪我睡上一夜也不中用!”老刘大声说道。裂了缝的旧泥墙上挂有十来管竹笛,只见他在其中四处摸索。

“回老爷,这是当地的一支古曲,少有人知,在所有笛谱里都已失传。郁金是城南黑狐祠里的女巫,她总唱这支曲子。我曾试图让她记下来,但那可怜虫半傻不痴的,大字尚且不识一个,更别说繁难的曲谱了,但这曲子用来伴舞实在极佳……”

狄公默默注视着老刘,依旧不理会小凤凰,一切随她自便。小凤凰犹豫半晌,到底蹭上前来,怯怯说道:“老爷在上,奴……奴家正劝说刘师傅今晚去宴席上奏乐。此人虽说性情粗野,却是个吹笛圣手。不料他听罢后一口回绝,我便与他略施温存……”

狄公将簿册递给小凤凰:“你可得记着在晚宴上还我。”

老刘站在桌旁,翻开簿册,两手看似粗短,却异常灵活,口中咕哝道:“这个不在话下!待我先去洗漱一把。”说罢摇摇晃晃朝屋角的面盆架走去,拿起一条油腻腻的手巾,揩擦头脸胸脯。

“遵命,多谢老爷!此刻我得赶紧走了,总要先让乐师演练一二。”小凤凰走到门口,又转头说道,“我要跳《黑狐曲》一事,还望老爷勿要告诉其他贵客。我想让他们大吃一惊!”

狄公伸手按住瓶口。“老刘,这酒可不是白喝的。”说罢将《玉笛谱》掷在桌上,“你须得告诉我这是些什么曲谱。”

狄公点头应允,对老刘说道:“拿两只大碗来。”

老刘通红的两眼立时睁得滚圆,踉跄走到近前:“我的天,一瓶货真价实的‘玫瑰露’!贵客光临,有失远迎,虽则你这一脸大胡子看去好似阎王爷一般!快快打开!”

老刘从架上取下两只粗瓷碗,狄公打开瓶盖,满满斟出一碗。

狄公坐在一张低矮的竹桌旁,并未理会小凤凰,只将酒瓶放在桌上。

“好酒,好酒!”老刘高声赞道,凑到近前嗅了几嗅,随后一气灌下肚去。狄公也略尝了一口,闲闲说道:“那小凤凰,真是个古怪女子。”

“你究竟是何人?”老刘粗声粗气地叫道。

“谁知到底是不是女子!总觉得她定是个狐狸精,藏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,老爷刚进门时,我正忙着在她衣裙里四处摸索着想找出来哩!”老刘嘿嘿一笑,替自己重又斟满,饮了一口,咂一咂嘴,接着说道,“是不是狐狸精姑且不论,她可十分精通如何把主顾榨个精光,这小淫妇眼里只认得银子!送她礼物都收,再许你稍稍亲热一二,但是要来真格的,那可不行,老爷,绝对不行!我认识她已有一年光景,须得说舞艺倒是颇为出色。”说罢耸耸肩头,“也罢,没准儿她真是个聪明女子,想来我见过不少才艺出众的舞姬,皆因在床上打滚太多,结果落得前程尽毁。”

屋内颇为狭小简陋,点着一盏冒烟的油灯照亮,一股浓重的劣酒气味扑面而来。只见一个肥胖男子倚在竹榻上,圆脸膛通红通红,穿一条褐色阔腿裤,短褂的前襟敞开,露出油光光的肚腹,膝头坐着个年轻女子,正是舞姬小凤凰。老刘醉眼惺忪朝狄公打量,小凤凰急忙将衣裙朝下一拽,遮住两条白皙丰满的玉腿,快步奔至屋角处,面具似的脸上浮起红晕。

“你又是如何知道这《黑狐曲》的?”

只见门板悬在户枢上摇摇欲坠,里面传出粗口叫骂,又有女人尖声大笑。狄公伸手一推,房门晃悠悠开启。

“几年以前,从几个稳婆那里听到过,她们常在快要添丁的人家里唱经驱邪,好挣几个小钱使花。实话对老爷说,我对这曲子并不熟悉,但是黑狐祠里的小女巫却唱得很好。”

狄公付了赏钱,伙计匆匆离去。

“她又是何人?”

“先生请看,左手边第四家便是!”

“一个该死的妖精,她才是一条货真价实的狐狸精!从小被一个拾破烂的老婆子在路上拣到,生得倒挺俊俏,只是表面看去而已!长大以后半傻不痴的,直到十五岁才开口讲话,还时常犯邪,眼珠子骨碌碌乱转,净说些古里古怪的胡话。那老婆子吓得要命,将她卖给一家妓院。她模样儿倒还不赖,有个老家伙想梳拢她,便许给老鸨一大笔钱,活该他竟敢和一个狐狸精鬼混!来来,老爷,你我再干上一碗,这实是我今天喝到的头一遭好酒。”

狄公依言而行,买了一瓶不大不小的烈性冷酒。伙计引路穿过窄巷,行至一条幽暗的后街中,四周弥漫着浊臭之气,两旁皆是破旧板房,脏污的窗纸背后,间或透出几点微光。

老刘饮完酒水,喟然摇头:“老家伙想要与她亲热时,她竟咬下对方的舌尖,然后跳出窗外,逃到南门附近荒僻的黑狐祠去了,至今还住在里面,即使妓院里最胆大的泼皮龟公也不敢进去!那一带据说闹鬼,以前曾有几百人在当地被砍了头,男男女女还有孩童,晚间便会听见荒地里传出鬼哭声。善男信女有时会在旧牌楼前供些食物,那小女巫就与野狐狸一起享用。祠堂附近有成群的狐狸,她还与狐狸一起在月下跳舞,唱那支该……该死的曲子。”说到此处,语声渐渐含混不清:“那个小……小凤凰也是一条狐狸精,只有她一个人敢去黑狐祠。该……该死的狐狸,她就是个……”

二人一路走去时,伙计忽然拽住狄公的衣袖,指着街对面一家酒馆,嘿嘿笑道:“先生若是有正经事找老刘,最好备一份礼。无论他如何人事不省,只要拿瓶好酒放在他鼻子底下,立时便会醒转过来!”

狄公站起身来:“师傅若是今晚要赴席吹奏,不妨慢用。你我就此别过。”

“好说好说,多谢客官!王生快些过来!领这位先生去老刘家,记着过后赶紧回来!”

狄公出门行至街中,向一个小贩询问去南门该如何走法。

狄公摸出几枚铜板,置于案头:“烦劳掌柜委派个伙计替我引路。”

“回老爷,路长着哩。你得顺这条街一直下去,经过一个大集市,再穿过整条寺庙街,从那里直往前去,很快便会看见南门。”

掌柜翻开匆匆一瞧,旋即还给狄公,赔笑说道:“这位客官,我等只识得十音简谱,这一本定是古谱无疑,客官得去请教行家里手才行,老刘便是其中首选。他吹得一手好笛子,是城里一等一的名家,无论古今曲谱,包管一看便知,就住在不远处。”说罢揩揩油腻的下颏,又道:“不过头疼的是这厮十分贪杯。他每天早起教人吹笛,午后便开始大灌黄汤,此时多半已喝得烂醉,直到晚间才会稍稍清醒一二,须得去宴席上吹奏。银子虽然挣得不少,但是都花在了酒色二字上。”

狄公拦住一乘小轿,吩咐轿夫抬去寺庙街最南端。想来还是先到那里,然后再步行至黑狐祠更为稳妥,免得轿夫日后搬弄口舌,徒生是非。

狄公递上《玉笛谱》,说道:“这些皆是长笛曲谱,不知掌柜可否替我识鉴一下。”

“老爷说的可是敏悟寺?”

店内有五六个人正在挑选乐器,敲鼓吹笛、拨弦弄索之声响成一片,几乎不曾震破耳膜。时值中秋前夜,凡有喜好吹拉弹唱者,无不跃跃欲试,想要明晚与亲友欢聚时一展身手。狄公行至后方柜台前,掌柜正在大口吃面,两眼却仍紧盯着招呼买主的几名伙计,见狄公甚有学者气度,连忙起身殷勤相询。

“一点不错。烦劳快跑则个,自有赏钱给你。”

狄公走上县衙正门前的大道,融入熙攘的人流中,不禁欣然长舒一口气。困在骆县令那宫殿一般的深宅大院里,与城内生动鲜活的人物世情相隔绝,着实感到沮丧无力,如今能够自在行走、自主勘查,立时精神大振。狄公顺着人流一路前行,打量着左右两旁装饰鲜丽的店铺,看见一家乐器店的招牌,便挤出人群,直朝门首走去。

两名轿夫将长长的轿杠担在肩上,一边“杭育杭育”地吆喝路人让道,一边疾步小跑起来。

此时已近黄昏,金华府前院内,两名侍女正在点亮檐下悬挂的彩灯。

(1) 此句出自李白《清平调词三首》之一,实为狄公年代之后的作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