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项链案 第九章

“我听过这话。爹爹在世时,常常念古书给我听,他是村学里的先生。我娘过世的时候,我年纪还很小,又是家中独女,因此爹爹在我身上花了很多工夫。不不,用另外那根鱼线!要钓鲈鱼,得用更长的线才行。”采薇说罢一甩鱼竿,接着叙道,“我和爹爹在一起,日子过得很是快活。但他过世以后,我就不得不到这里来,只因魏叔叔是关系最近的亲戚。我没法把以前看过的书带来,那些书都归村学所有。你既是个有学问的大夫,家里定会有个大书房吧?”

狄公一边装鱼饵,一边议论道:“‘子钓而不网’(1),他说应该给鱼儿一个公平的机会。”

“确实不小,只是少有时间进去。”

采薇欣然说道:“这才是钓鱼的好地方。有一次我和戴民同来,捉到了好几条大鲈鱼。你瞧,这只罐子里装着蟹腿,用来作鱼饵最好不过!”

“我想住在一个读书人家里,能看各种有趣的书,还能写字作画,让人觉得安然无忧,不知你可否明白我的意思。实话跟你说,婶婶在的时候,住在客栈里也还没有这么糟。叔叔从不给婶婶置办衣物,但她的嫁妆里有几卷上好的锦缎,我帮她一起缝过几件新衣裳。她最中意的一件是大红织锦料子的,上面还有金线绣出的花样,觉得穿在自己身上很中看,说得一点不错!”

狄公点点头。逆水行舟颇为吃力,日光渐渐强烈,照在采薇汗湿的肩头,看去闪闪发亮。北岸的树林较为稀疏,不时可见渔夫的小茅棚掩映其中。快到目的地时,采薇将铁锚抛入水中,锚上还系有两块砖头。小舟顺流漂了一段,终于停住不动。

狄公坐在船头,将鱼竿放入水中,说道:“确实如此,我听说你婶婶是个好女人。我也很能体会得像戴民那样多情善感的年轻后生,为何会对她怀有一腔痴恋。”

“莫非你想看见千娇百媚的公主不成?这就划去对岸吧?”

“他对婶婶痴心得不得了!我敢说他去赌博,只是为了能不时送婶婶一件礼物!”

这时一艘大货船从旁经过,桨手们动作齐整,节奏听去似是一首哀歌,采薇也跟了上去,打桨时稍稍加快,显得轻捷活泼。狄公遥望宫墙,只觉十分高大森严。水面上共有八个带栅栏的门洞,显然是让河水从此处流入宫墙,再流进人工河道与水沟中去。最后一道水门之上,果然建有一座亭阁,带檐的阳台状似梯形,开有三扇凸窗,前方一扇最大,左右两旁的稍稍小些,下边扶墙的最底部大约高出水面六尺。若有一只小船泊在那里,想必不会被上面的人瞧见,不过如何能一路划桨过去,却又不被望楼里的弓箭手发觉,着实匪夷所思。

“比起赢钱来,赌博更可能输钱哩。”狄公随口说道,只觉鱼线微微一沉。

“确实如此。我们再走远一些,去东北角的塔楼对面看看,如此一来,便可尽收眼底了!”

“戴民确实赢过。不过我想那是郎掌柜故意放水,为了过后再骗他上钩!我看那郎掌柜是个卑鄙小人!”

“好大一座宫殿,是不是?”采薇在船尾说道。

“郎掌柜?他们在何处赌钱?”

采薇驾着小舟,在浮标前方划了长长一道弧线。狄公这才看见在碧水宫的西北角处有一座三层望楼。树林延伸至一个狭窄的水湾处突然终止,那里显然是护城河的河口。北边的宫墙直直立在水上,角度稍稍后倾,雉堞上每隔一段建有一座稍低的望楼,弓箭手头戴铁盔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
“戴民去过几回郎掌柜住的厢房。啊呀,留神!”

“然后害得你我双双送命?前面那些上了色的浮标,莫非你没瞧见?码头那边有一张告示,字写得斗大,道是所有船只不得越过浮标。在岸边的宫殿上,也有一块同样的告示。要是越过界线,城墙上的官兵便会开弓放箭,把你当成活靶子。只能远远地望一眼罢了!”

狄公放开手里的鱼线,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。郎六与一个年轻账房一力交好,其中必定大有缘故。

狄公连忙说道:“我们可否顺着河岸再走一程?不妨离碧水宫更近些,我想好好赏看一番。”

采薇兴奋地叫道:“给它放长线!”

一路行至上游,树林越发茂密,缠绕在低枝上的绿藤悬垂至水面,藤上青苔密布。过了大约两刻钟,采薇将小舟摇到河中央。

不错,回去就给郎六放长线。这线实在够长,可能会将破败的郎记货仓与金碧辉煌的碧水宫连在一起。还须有放有收,然后再静观其效。

采薇说道:“在这里钓不到什么好东西,只有螃蟹和鲇鱼而已。要钓鳗鱼,如今时节尚早。”

“拽出来!”采薇屏息说道。

一阵微风吹过平静的水面,朝阳射在脸上,居然颇觉热辣。狄公摘下帽子纳入袖中,换上斗笠。采薇已脱去外褂,丰胸处紧紧系着一条大红头巾。狄公靠坐在船头,眼看采薇立在船尾打桨,动作轻灵优美,双肩双臂已被晒成金褐色,青春年少真是无价之宝。狄公想到此处,不禁略生感伤,转而留意起河岸来。水边有许多高大的松树,下面生着低矮灌木,不时可见狭窄的水湾与洞穴。

狄公缓缓收线,只见一条大鲈鱼露出水面。狄公倾身靠在船舷边,将不定扭动的大鱼拖到船内,又放入竹篮中。

“这个容易得很!我们顺着河边一路下去,在跨河去对岸之前,自会经过那里,最好看的地方全在另外那边。”

“钓得好!如今瞧我的!”采薇说罢,两眼盯着浮子,面颊通红,斗笠下滑出一绺乌亮的散发,在风中轻轻飘动。狄公恨不能立时转回,以便查看南岸是否有一条小路,但若是此刻败了姑娘的兴,未免太不厚道,便再次甩出一根短线,心中重又思量各种可能的情形。戴民惨遭折磨的模样,当时看见就觉得古怪,如今总算有了一种解释。

狄公说道:“我想去那有名的碧水宫看一眼。”

只听采薇说道:“鱼儿根本不肯咬钩。大夫不妨说说,家中共有几位太太?”

采薇引着狄公穿过几条窄巷,走到码头东边。狄公买了两顶斗笠。采薇将飘带系在颏下时,狄公迅速朝郎记货仓一瞥,只见两名苦力正抬着一只大包裹走向开阔地,一个脑袋尖尖的瘦削男子从旁督管。采薇顺阶而下,走到水边,抬手指着一条狭长的小舟,外表看去十分光滑,正泊在一群大船当中。采薇扶稳船身,狄公踩进去坐在前头。采薇熟练地撑船离岸,然后换用一支长桨,划入河流当中。

“三位。”

“不必了,只需在路上买两顶斗笠即可。”

“大太太性情和善吗?”

“我要不要换身衣服?”

“非常和善。家中一向十分和睦,令我很是欣慰。”

狄公大口吃起饭来,心中暗赞这炸鱼着实美味,吃罢出门后,却见采薇正立在街对面的门廊下,穿一身褐色衣裤,腰系大红丝绦,一头乌发用红布缠起,笑盈盈问候一声,又说道:“今日天气晴朗,划船去河中可好?”

“你既是个出名的大夫,理应娶四房夫人,这数目也很吉利,会带来好运气!说到好运,我想……”

“掌柜还是去请教自家大夫好了。”狄公说罢,执箸在手。胖掌柜怏怏看了狄公一眼,端起盛有豆沙角的托盘,蹒跚走向柜台。

采薇抬手收线,拎出一条鱼来,比方才那条稍稍小些,随后一心盯着鱼线,狄公则自想心事,二人默然许久。采薇又钓起一条大鲈鱼,狄公说道:“我觉得两腿发麻,也想亲手试一试划桨,很多年未曾划过了!”

“一两银子!又不必麻烦你老替我细查,只想问问有何高见。我还患有便秘之症,如今……”

“好说!只要你别把小船弄翻就成!”

狄公伸出一根手指,温言说道:“问诊一次,得收一两银子,且要先付钱。”

二人蹲伏在船底,彼此交换位置。小舟左右摇晃起来,狄公不得不伸手扶住采薇的肩头。采薇低声说道:“和你在一起,真是叫人舒心!”

“这些就全归你老了!”胖掌柜伏在桌上,低声又道,“如今我还有一事,想必大夫会有兴趣,权当考你一考。我每次吃过饭后,过上约摸两刻钟,总觉得肚子左边有些钝痛,随后又觉得肚脐正上方这里火烧火燎的,还有几分酸疼,却是在……”

狄公连忙拿起长桨,跪在船尾,划着小船朝上游而行,使得采薇能收起铁锚,旋即离开河岸。狄公虽然划得不坏,不过跪时无法全身发力,只能靠两手用劲,觉得手臂上的伤口突突直跳,刚想站起,小船便开始剧烈摇晃。采薇不禁咯咯大笑。

狄公咬了一口,只觉过于甜腻,口中仍赞道:“果然味道上佳!”

“且罢,我不站起来也照样能划。”狄公悻悻说道。

“来了来了!”胖掌柜对狄公咧嘴笑道,“你老只管放开了吃,要多少有多少!”

“你打算划去哪里?”

这时伙计送上一只竹托盘,盘内盛着几只豆沙角。

“我想在某处上岸,不定可以在灌木丛中采些草药。不知你可否介意?”

“你老说得一点不错。戴民是个规矩的后生,性情稳重,讨人喜欢,管账也是一把好手。客店全靠魏太太操持,那女人又和气又能干,谁知吝啬的老魏竟那般刻薄!魏太太每花一个铜子儿,老魏都要紧盯着不放!每次魏太太来这里,我总会送她几个豆沙角——这是小店的特产,她一向喜欢得紧。实话跟你老说,就在她离家的那天晚上,我还给过她三四个哩。我从不赞成妇人做出不轨之事,不过都怪老魏逼得她走到这一步,实情就是如此!”胖掌柜说到此处,对伙计使个眼色,接着又道,“魏太太总是先为家中生意着想,不愿在教会侄女料理店务之前就一走了之。要是让我说呢,那姑娘生得倒挺俊俏,只是有些心高气傲。魏太太十分顾家识大体,若是我老婆也能这样的话……”

“我倒不介意。不过那些小山洞附近却是不行,根本没路可走。”

“渔王客栈里的客房倒很舒适,”狄公议论道,“不过那账房出事后,店内上下乱作一团,行事难免粗疏,但也不好过于苛责。”

“既然如此,我们不如就回码头去,顺水行舟要容易得多。”

狄公本不想开销过甚,见这掌柜十分饶舌,心想花几个钱多套出他几句话来,倒也值当,于是点头应允。胖掌柜连忙对伙计吆喝一声。

然而过不多久,狄公便发觉并不似想象得那般容易,河中船只渐多,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来避免与他人相撞。采薇从旁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,狄公听得半心半意,忽然问道:“搜?谁搜什么?”

渔王客栈并无饭厅,而九云客栈里却有一间,就设在大厅后方。如今时辰尚早,只有五六个客人各自坐在小桌旁用饭。一个矮胖男子立在柜台边,正在责骂伙计,小眼一瞥瞧见狄公,立时住口不语,一步一摇地迎上前来,“京城名医光临敝店,真是荣幸之至!请坐这边的角桌,又清静又舒服!敝店的吃食样样都要好过那渔王客栈,你老一尝便知。如今有猪肉大葱炒饭,还有干炸鳟鱼,刚刚从河里捞出来的,要不要来上一份?”

“说的就是我叔叔!他定是搜过戴民住的阁楼。今早我去打扫时,发觉有人在里面细细翻了一遍,就像用篦子梳过一般!想不出叔叔究竟想找什么!还是让我来吧,你就算再划上一年,怕也不能把船顺顺当当地泊回去!”

楼下的大厅内,一个年轻伙计正在柜台后打哈欠,见了狄公连忙请安问好。狄公含糊应了一声,出门穿街而过。

(1) 语出《论语·述而》。书中直译为“孔夫子总是用鱼竿钓鱼,从来不用渔网”。

狄公一夜未能安寝,早早便已醒来,下地开窗一看,空中不见一丝云彩,必是天气晴好。狄公洗漱完毕,又梳理过长髯,反剪两手在屋内来回踱步,半晌过后,忽然发觉自己在此流连不去,只为等候那采薇姑娘前来送茶,不禁暗自着恼,决意出门去对面的九云客栈吃一顿早饭,最好再探听些有关此地的消息,并打问一番如何才能看清碧水宫的外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