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项链案 第十章

郎六缓缓捻着山羊胡,恶狠狠望向两名保镖。那二人拼命摇头摆手,账房疾步退到郎六的座椅后方。半晌无人开腔,偌大的房内一片沉寂。郎六终于开口说道:“贵帮兵强马壮,手段着实不凡,看来我非得好好整治手下人马不可。你算得一点不错——你我曾经同意在中间地界里南北拆账。不过,我之所以不曾告知贵帮头领,只因此事未能得手,并没拿到那珠子。”

郎六仍是不动声色,不过账房立时面白如纸。狄公看在眼里,接着说道:“倘若去官府告发郎掌柜,自是乐事一桩。不过讲和就是讲和,我方说话算数,当然要大家平分才行。八十四折半便是四十二,若是我算得不对,还请郎掌柜指正!”

狄公霍然立起:“郎掌柜,昨晚有人企图杀我,便证明你在说谎。若是不肯听从好话,在下受命前来告知一声,两帮讲和到此为止,再会了!”说罢朝门口走去,刚刚握住门把手,忽听郎六叫道:“回来坐下!且听我解释其中缘故。”

狄公耸耸肩头:“此事我暂且不提,另有要事相商。我受命前来向你提出一议。你雇了此店的账房去偷一件非常值钱的玩意儿,贵帮定是十分缺钱——竟然甘愿冒着被千刀万剐的风险,要知道剐起来费时颇长,那滋味甚难消受哩。”

狄公走回桌旁,却兀自不肯坐下,愠怒说道:“郎掌柜,你先得为了希图害我性命而当即致歉!”

“住嘴!”郎六喝斥一声,又对两名保镖命道,“把那些该死的门都关上!你二人一个站在外头花园里,一个站到前厅里去。别让人进来打扰。”说罢两眼凶光毕露,紧紧盯着狄公,“我不明白你这番话。昨天在浴房中碰面时,我就疑心你是红帮的人,大夫一般不会如此魁梧壮硕。不过要说我想取你性命,却是子虚乌有之事,既然已经讲和,我方定会言而有信。”

“阁下在属我所有的货仓内遭逢意外,在此特为赔罪,并将立即追查此事。这下你可满意了?”

账房从旁低声说道:“老爷,小人曾禀报过那里满地是血,还……”

“总归聊胜于无。”狄公说罢,方才重又落座。

“意思就是讲和不成,从此勾销。若是郎掌柜离开此地半步,休怪我们不讲情面。昨天晚上,你那些蠢笨的手下意欲行凶,将我劫到码头上的郎记货仓内,想要害我性命。”

郎六朝椅背上一靠:“我办了件错事,当初本不该接下这桩生意。不过你也知道我们如今的开销有多少!不但得给赌馆里的管事付佣金,还有那些专做手脚的无赖们。想要经营像样的妓院,偏又弄不到足够的姑娘,叫人如何是好?如今为一个乡下丫头,花费的银子竟和受过调教的歌伎舞姬一样多!除非结结实实发一场洪水,或是庄稼歉收大闹饥荒,否则我真打算撒手不干了。至于缴税,你可能有所不知……”

郎六扫了狄公一眼,缓缓说道:“大夫说这话,不知是何意思?”

“不必多说!且说那珠子到底如何!”

狄公重重放下茶杯,手拄膝头,转而厉声说道:“听郎掌柜这么说,着实令人快慰!想必你非得在河川镇长住了!”

“我正想跟你解释此事。依今之势,十根金条总是一大笔横财,不可小觑。这桩生意一旦办成,我就能到手这个数,并且没甚切实的风险或花费。”郎六说罢长叹一声,“事情原是这样,六七天前,一个丝绸经纪来见我,自称姓郝,带着京师里我一个手下的引介书信,道是有一熟人,正打算从碧水宫里偷出一条值钱的项链,链子上共有八十四颗上好的珍珠,不过必须拆开来一颗一颗脱手。如果我认识对碧水宫周围的河流地势十分熟悉的人,可找来办理此事,郝某的熟人会给我十根金条作为酬劳。我立时想到了此店的账房,他对这条河可谓了如指掌,不过当时并没吐露一句。十根金条虽是一笔巨款,但是从宫里偷东西,实在风险太大。郝某却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。我这账房可为你重述详情——此人记性极好,简直过目不忘。(这狗头只有这一个长处!)你且讲来!说说你都听到些什么!”

郎六议论道:“除了雨天,此地的气候倒是甚合吾意。”

尖头男子闭起两眼,双手交握,飞快地说道:“子初时分,让那人驾船离开此镇,沿着右岸划到第四道水湾处,将船留在那里,再顺着第二排松树后的小路行走,那原是宫中巡兵走的道儿,沿着河岸直通向西北角处的护城河。水面下头两尺深的地方,有一道旧水闸的闸门,顺着此闸直游到西北角的望楼。水面附近有一道暗礁,大约一尺来宽,沿着北墙延伸下去。在礁石上走到最后一座水门前,上方有一面扶墙,支撑着一个带屋檐的阳台。砖墙上有许多裂缝,很容易攀爬上去,从旁边的窗户钻进亭阁。此阁与一间卧房相连,中间有一道敞开的月洞门,项链要么放在刚进月洞门的一张梳妆台上,要么放在对面的茶几上。先在月洞门外静候,等人都睡熟了,进去拿走项链,再顺原路返回。不必担心城墙上的弓箭手,他们自会去别处忙活。”说罢睁开两眼,得意地咧嘴一笑。

“郎掌柜,在下本打算早些来拜访,只可惜昨晚深夜方归,今早看天气大好,又想出去走走。”狄公殷勤说罢,接过账房送上的茶水,举杯呷了一口。

郎六接着说道:“既然郝某的熟人深知底里,我想或可一试,看能否说服那账房。我知道他很缺钱,便请他来小赌几回,先让他赢了几把,后来便输得很惨,然后特意道出此事,他听罢一口答应,于是我告诉郝某诸事顺利。若是戴民被人捉住,我自然会推说自己对这种种谋划一概不知,并指明他是因为赌输了全副身家才会受此引诱。”

郎六坐在一张厚实的乌木雕花桌案旁,面前摆着大卷账簿,两名保镖站在一扇折门两旁,门外便是寂静的后园。郎六起身一揖,请狄公坐在另一张圈椅上,微微笑道:“敝人正与手下一同查账,大夫大驾光临,正好暂停冗务,稍歇一时!”说罢示意账房沏茶。

狄公厌倦地说道:“我乐意相信郎掌柜这一番话,只等着听你说为何没能拿到项链,其他的自然不在话下!”

一个尖头瘦削男子出来开门,正是狄公早上在货仓外见过的那人,摆出一脸谄笑,自称是郎掌柜的账房,引路穿过宽敞凉爽的前厅,走入一处阔大的套房。这里似是占据了客栈左厢的整个后部,显然是店中最为昂贵且又僻静的客房。

郎六怒道:“我只想对你讲出所有来龙去脉而已。到了说定的时刻,戴民从我的货仓出去,答应回来直奔那里,交出项链,再拿走应得的酬劳,扣掉他欠我的钱之后,还能得二十两银子。虽说我有时也会犯错,不过至少还知道按规矩小心行事。我派出几名手下,守在出河川镇通往东西南三面的路上——只为确保戴民一时疏忽、失约不归的话,可以提醒他一二。我的账房在货仓内等候戴民,过了一二个时辰还不见人影。有二人守在朝东去的路上,果然将那厮逮了个正着。只见他一路兴冲冲奔来,穿得整整齐齐,定是先回了渔王客栈一趟。”

伙计面带犹疑朝长廊走去,转回时却满面笑容:“郎掌柜说欢迎大夫前去!就在右手边的第四扇门。”

狄公暗暗打个哈欠:“郎掌柜定是常爱在集市里听人说书吧!”又厉声说道:“项链到底下落如何?”

“先去问过再说!”

“戴民那混账说是没有拿到!他爬上墙去,钻入亭阁,事事都很顺利。不过阁内空无一人,卧房里也是如此,不但没见项链,而且根本没有值钱的珠宝可拿。他回来以后,不敢如约前去货仓,说是害怕我们以为他说谎骗人,实则自行藏起了项链。说来也巧,我的手下果然怀疑他如此行事,费了些力气想让他讲出实话来——不料用力过猛,竟让他当场丧命。不知贵帮如何能妥善管束手下,至于敝人,委实找不到真正得力的人手。”郎六说罢,凄然摇一摇头,接着叙道,“他们不但在拷问戴民时弄出了乱子,且又选错了沉尸入河的地方,理应去下游几里之外才对。依照常例,我又命人去搜过戴民的住处,自然一无所获,总不能再去那该死的树林里,逐一搜过所有的树洞和石缝吧?于是我将此事一笔勾销,就是这样。”

“大夫有所不知,郎掌柜吃过饭后,不喜欢有人搅扰!”

狄公长叹一声:“郎掌柜着实讲了个好故事,正如戴民讲给你手下的一样动听。唯一不同之处,便是戴民不能自证其说,郎掌柜却可以。只要介绍我去认识你的朋友郝某即可。”

狄公正往手臂上缠一条新绷带时,只见浴房伙计走入,于是命他去客房中取来自己的干净衣袍,再将换下的脏衣拿去交给洗衣妇。狄公穿上洗过的褐色骑服,走入大厅,向伙计询问郎掌柜可否用过午饭,见对方点头,便递过自家名帖,命他去问郎掌柜可有工夫会面须臾。

郎六在座中挪动一下,看去不甚自在:“昨天早上,郝某本该带着十根金条前来,不过没见他的人影,我也不知该去何处寻他。”

此时正值午饭时分,浴房内果然空无一人,甚至连伙计也不见踪影。狄公躺在浴池里,心中反复斟酌思量。此举极为冒险,自己的所有设想只依据两桩事实而来:一是戴民死前曾惨遭折磨,二是其住处被人搜过,其他则完全来自对郎六那般贪婪卑劣之人的洞悉与猜测。如今必须冒险一试,如果所想为实,便会顺利完成查案的第一步。如果推断有误,至少也可以敲山震虎,那伙人一旦受到惊吓,往往会自乱阵脚、犯下大错。

众人默然许久,狄公一推座椅,站起身来:“郎掌柜,在下十分抱歉,不过还不能就此回去复命。我总不好管你叫做骗子,只想说非得找到证据不可。为了查看情势,我还得驻留一阵,另有几个朋友也在此地逡巡,这一点自不必言,所以望你不要重蹈覆辙,再次犯下昨晚的错误!若是你想客客气气会面晤谈,自然知道该去哪里找我。后会有期!”

二人上岸后分道扬镳。采薇手提鱼篮,哼着小曲朝大街走去。狄公穿过鱼市,看见头一家小饭铺,进门要了一大碗竹笋炖面,吃罢后匆匆喝了一杯茶水,随即转回渔王客栈,急于洗浴一番。

尖头账房恭敬地将狄公送到门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