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项链案 第八章

“三公主若是知道发生了何事的话,自然可以平息!不过,宫内总有好几百人,她要想知道这些人到底都在做甚,却是难于上青天。公主身边全是侍女宫人之类,每个人讲起每件事来,总会有所出入,都想说得对自己有利。谢天谢地我没在宫内当差!”修百长说罢摇一摇头,接着问道,“至于郎六,不知老爷想让小校有何举措?还有那货仓中的四具死尸,又该如何处置?”

“本县一向听说三公主极富才智,为何不能平息这些明争暗斗?”

“对郎六暂且按兵不动。等我有空时,再亲自对付他。至于那几具尸体,修百长不妨派几名亲信前去抬回,送入殓房内,就说是几个拦路劫匪,抢劫路人时遇上了巡兵,于是当场丧命。对了,说起劫匪来,我刚刚得知了一些戴民被杀的内情。那后生痴恋着掌柜夫人,而魏太太很可能已先去了十里村,戴民在地图上标出的那条路线,正是通往彼处,显见得要去与她会合,不想却在半路中死于非命。”

“就在碧水宫东北角,最是戒备森严的地方,外人不得入内。要想进到那里,须得先经过主事太监的住处,听说此人十分精明干练。老爷可想而知,在宫墙之内当差,不精明哪里招架得住,只因到处都是尔虞我诈。”

“着实有些意思。魏太太那样的女人,另有情郎也未可知。嫉恨常会使人动杀心。今夜正好有两名密使要外出,我自会命他们去打探魏太太的消息。她可能仍在十里村,正与杀死戴民的凶手厮混在一起!多谢老爷告知!”

“明白了。”狄公说罢,靠坐在椅背上,缓捋长髯,半晌后又道,“还请修百长千万不要在康把总面前提起本县。我很乐意与他谋面,不过并非眼下。在我离开此地之前,或许你可让他安排我去碧水宫走一遭。不知那出名的三公主住在宫内何处?”

狄公站起身来,修百长又道:“老爷遇袭一事,令小校受惊不小。要不要派两三名乡民中的密探供老爷差遣,以确保平安无事?”

“老爷问几时?小校明明今日午后才见过老爷!每天早上,我须得去碧水宫上交每日呈文,只有那时才能见到康把总,正打算明日一早就去告诉他哩!”

“不必如此,多谢你一番好意。他们反而会碍手碍脚。本县一旦探听到新消息,定会让你知晓,再会了。”

狄公抬手说道:“你是几时告诉康把总本县在此地的?”

修百长恭送狄公下楼,一路垂头丧气。

“这个自然,老爷。小校认出老爷时,心想这真是天赐福星,只因对老爷一向佩服得五体投地……转念又一想,在请老爷助我对付那些魔头之外,若是能安排康把总前来会上一面,不定他愿意对老爷道出此事。老爷一向断案如神,或许……”

此时已近午夜,街中行人寥寥。狄公行至渔王客栈,将马匹拴在正门旁的一根柱子上,然后迈步走入。大厅里空无一人,透过槅扇屏风,只见魏诚背朝这边,正弯腰看觑地上的一只大皮箱。狄公绕过柜台,抬手敲敲屏风。

“听去倒十分有趣,不过快说正题!”

魏诚站直起来,转身闷声说道:“不知大夫有何贵干?”

“是是,老爷。康把总与小校颇有些私交,可说是我最好的朋友。我二人本是同乡,一向来往密切,我从京师调任此地,全是他一手促成,只为在身边能有个可靠之人。康把总品格出众,出身于武将世家,虽然能征善战,却没有多少银钱进项,也不曾结交什么朝廷大员。况且他生性略显清高,一向我行我素,当日被任命为碧水宫御林军统领时,宫内诸人并不十分乐意。老爷可以想见,他们宁可来个善于奉迎且又好说话的人物。他上任之后,遇到过各种麻烦,不过总能妥善应对,但是最近看去十分沮丧。我追问他到底有何烦心事,他却硬是不肯道出,只说与宫内的某些事情有关。这还不算,昨天他还不得不出去四处搜查——对我说是一桩再棘手不过的差使,完全不知该如何经办,此事不能对我透露,不过实在万分凶险!老爷想想……”

“烦劳掌柜让马夫将我的坐骑牵到马厩中去。我给人看完病后,骑马去林中行走,不想却迷了路。”

“有话快说!如今时辰已晚,我也颇觉疲累!”

魏诚口中咕哝了几句入寝甚晚云云,朝账房的后门快步走去。狄公忽觉筋疲力尽,一头坐倒在桌案旁的圈椅中,伸伸僵硬的两腿,漫视着槅扇上繁复的图案,回想今晚这一连串离奇遭遇。原以为自己被召入宫,定是修百长跟上司通风报信的结果,不料他还没见过康把总的面,且对项链失窃一事毫不知情。可见在此镇中另有他人认出了自己,又从客栈的登记簿上得知化名为梁大夫。那神秘人物定是有办法与公主直接联络,因为从自己抵达河川镇,到八仙夫人派轿来接,前后只有一个半时辰。凡此种种,实在令人迷惑不解。只听从楼上某处隐隐传来月琴声,那弹奏者显然也入寝甚晚。

修百长从座中跃起,在地上来回踱步,语无伦次地说道:“实在对不住老爷!老爷说得一点不错,本该当时就统统道出,隐瞒内情真是犯了大错,小校……”

狄公两眼一扫,瞧瞧地上打开的箱子,里面塞着女人衣物,还有不少衣裙搭在掌柜座椅的靠背上,最上面是一件大红长袖锦袍,用金线绣出各种花卉图样,看去十分悦目。

“在回答此问之前,本县想先请教修百长一事。恕我直言,今天午后,就在这官署内,我分明觉察出你在担心郎六等可疑来客之余,另有更为要紧的棘手事务。正是拜你所赐,本县不明就里便被卷入危境之中,因此想要知道来龙去脉,还请立时相告。”

一时魏诚转回,道是马夫这就去照料马匹。

“回老爷,知之不多。说来这葫芦先生长住在河川镇,当地百姓都认得他,却没人知道他的底细。众口皆传他当年曾是绿林好汉,专门劫富济贫,后来在山中偶遇一个道家隐士,想要拜师学艺,却被那人一口回绝,葫芦先生就盘腿坐在道士门前的一棵树下,一连坐了许多日子,坐得两腿都不管用了,于是那老道才收下他,并传授了所有与生死相关的秘诀。”说到此处,修百长略停片刻,若有所思地搔搔面颊,“不错,那四个偷袭老爷的歹徒,定是郎六带来的打手。本地人绝不会加害葫芦先生,一来敬重他很有学问,二来也相信他会法术,能吸出人的魂魄来,再装进那只葫芦里去。不过老爷出去走动,那些歹人又是如何事先知道的?”

“夜中相扰,实在抱歉。”狄公说罢,只觉懒怠起身,随口又道,“我看见马厩对面有一座大砖房,想是贵店的仓房?”

“也令我好生不快。”狄公淡淡说道,“起初我二人似乎只能听天由命,多亏葫芦先生身手不凡,这才逃过一劫。此老真是异人,你可知道他的来历?”

魏诚朝狄公迅速一瞥,奸猾的两眼中闪过一丝凶光:“那里并没什么值钱东西!只是几件破烂家什而已。大夫有所不知,想要操持这客店生意着实不易!要是你知道花费有多少的话……”说话间从椅背上拿起红袍,扔进箱内,坐下又道:“这些日子忙个不停,一直顾不上拾掇我那好老婆的东西!”又低声念叨几句,似是自言自语:“但愿送进典当铺里,掌柜能开个好价钱!以前竟为她置办过这许多贵重衣物!”

“老天爷!这些为非作歹之徒,居然做出这等事来!小校实在抱歉!且又出在我主管的地界内,令我好生不快!”

“魏掌柜家中遭变,听得人着实难过。魏太太究竟被谁勾引,莫非你全无一点消息?”

“倒不如说是他识破了我。”狄公说罢,讲述一番在浴房中偶遇郎六、又在松林中遭劫的情形,只说是出门散步时遇到了葫芦先生,最后又道,“此事绝非偶然,乃是精心策划而成。粮仓起火无疑是为了声东击西,将官兵引到镇子的另一头去。”

“想都不用想,定是那个曾跑来说想当门房的无赖!长得人高马大,就住在旁边的镇子里。”

“老爷果然立时就着手勘查了!小校感激不尽!不错,这郎掌柜正是我说过的那一类大魔头,难保不会惹是生非。他手中掌握着本州南边所有的妓院赌馆,还将这些地方弄成了一个秘密行会,叫做蓝帮,在南方还开了一家很大的丝绸作坊,只为在人前有个体面的身份而已。一般说来,郎六不会做违法逾矩之事,也从不拖欠税款,不过最近与另一帮会斗得很凶,对方叫做红帮,掌握有邻州的赌馆妓院。”修百长挠挠鼻头,又道,“小校还听说了一事。大约十天前,就在此地,郎六与红帮派来的人见面商谈,双方同意握手言和。他必是打算多住几日,只为小心观望一下讲和能否兑现!老爷这么快就识破他了,真是厉害!”

“你大可去官府递状告他。”

狄公重重坐下,直截说道:“本县想要知道渔王客栈里一位客人的来历,此人名叫郎六。”

“告他?不不,多谢大夫好意!那厮在山里有不少朋友,我可不想一觉醒来被人抹了脖子!不过总算拔去了眼中钉,从此无虑了。”

兵营大门外,十来名官兵骑马列队,人人手提风灯,灯外被煤烟熏得乌黑。狄公将马匹交给一名守卫,道是想见刘副官。一名兵士引着狄公上楼,走入修百长的官署。只见修百长坐在书案后方,正与刘副官交谈,一见狄公,立时从座中跃起,欣然叫道:“老爷再度光临,小校不胜欢喜!今晚我等十分忙碌,官府粮仓的房顶失火,没人知道是何原因,好在我的手下很快便控制住了火势。老爷请坐!刘副官,你可以走了!”

狄公站起身来,道别离去。

狄公行至鱼市,见许多百姓正聚在街中的货摊旁,似是议论某处失火之事。

二楼一片沉寂。狄公走进门去,见伙计已在天黑之后将窗上的遮板关起,因此房内十分闷热,正要打开透一透气,转念一想,何必开窗招引刺客上门,于是就此作罢,拴紧房门,脱去外袍,查看手臂上的刀伤。只见长长一道创口,所幸伤得不深,狄公先用热茶冲洗过,再换上一条新绷带,方才上床躺倒,室内溽热闷塞,过不多久便觉浑身冒汗。眼前浮现出匪首左眼被刺后可怖的面容,还有其他几具死尸血肉模糊的伤处。葫芦先生虽然又老又跛,身手却如此不凡,真是咄咄怪事……于是又看见货仓中葫芦先生的模样,有些似曾相识之感,莫非以前在哪里见过不成?狄公想到此处,终于沉沉睡去。

一声马嘶将狄公从沉思中唤醒。来人甩镫下马,狄公给了他几个赏钱,然后自己登鞍上去,一路疾驰回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