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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州案 第十二章

梁甫答道:“舍妹入睡后,床帐被风吹起,落到油灯上,于是屋里着起火来。她定是被浓烟熏得昏厥过去,我们事后只找到烧焦的尸身。”

狄公问道:“出了何种意外?”

狄公听罢,叹惋抚慰几句。梁甫推开一扇重门,步入一间高大凉爽的屋内,冲管家示意一下。管家走到窗前,卷起竹帘。狄公朝四下打量,只见墙面全被书架遮蔽,架上满满堆放着书籍卷册,地上铺有宝蓝地毯,正中央摆着一张硕大的书案,案上只有两盏银烛台与笔墨纸砚等物。梁甫引着众人行至墙角处,请狄公坐在茶几后方一张宽大的太师椅内,又将前方的两张高背椅让给鲍宽和陶干,自己则坐在稍远处一张较低的椅子上,命管家下去沏茶。

“下官刚刚成婚不久,便出了那场意外。”鲍宽从旁说道,语声干涩清晰,“对于拙荆而言,实是受惊不小,对我自然也是一样。”

狄公手捋长髯,满意地说道:“本官在此品出了一丝暗藏的风雅气息——令尊深谙战和之道,如此卓越人物的书斋,料应如是。”

“回相公,再无别人。小民是家中独子,只有两个妹妹,不过年岁大些的那个,已于几年前亡故。”

众人一边饮茶,一边议论有关“镇南海”老将军的昔年战事,梁甫还取出其父珍藏的几张广州旧图来。狄公细看其中一幅,忽然伸手一指,大声说道:“这就是花塔寺!本官昨晚曾去造访过。”

狄公朝前走去,对梁甫问道:“梁先生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?”

梁甫说道:“回相公,此寺乃是本地名胜之一,每隔六七日,小民总要去一次,与那住持对弈一局。他不但棋艺精湛,学问也很深厚哩!如今正忙于撰写一部史传,记述佛经如何流传。”

“多谢鲍夫人!再会了!”

“住持既然一心向学,想来会将寺内诸事都交给首座经管吧?”

“回相公话,贱妾一旦再见到她,定会告知此事。”鲍夫人说罢,恼怒地瞥了其夫一眼,“外子适才责备我不曾问明她的住址。不过,她曾说过天天都会在集市中走动,故此……”

“回相公,并非如此!住持生性勤勉,事事都一丝不苟,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如此一座大寺,众百姓亦可出入,势必得严加管束。形形色色的可疑之人皆会入内,希图欺诈粗心大意的香客,小民是说窃贼骗子之类。”

“听鲍刺史说,你认得一个卖蛐蛐的女子,本官倒想见她一面。”

“还应加上杀人凶手。”狄公淡淡说道,“就在昨天,本官发现了一具官家密探的尸体。”

狄公见鲍夫人生得十分俏丽,容貌俊秀灵慧,弯弯两道长眉与梁甫很是相像,不过生在梁甫面上,略显阴柔之气。只见她羞怯地说道:“得见相公,实在荣幸之至,贱妾……”

梁甫惊叫道:“如此说来,那些僧人议论的正是此事了!小民正与住持对弈时,忽然有人召他出去,半日不见回转。我询问众僧,听说与一起人命案有关。敢问相公,凶手是何人?”

鲍夫人连忙合起书页,简短说道:“只是随手翻出了一册而已。”

狄公耸耸肩头,答道:“几个泼皮无赖。”

“读诗?”鲍宽说罢,朝其妻投去古怪的一瞥。

梁甫摇摇头,呷了一口茶水,叹息一声:“相公明鉴,此城富庶繁华,然而亦有另外一面。富极之地,必有贫极之所。走马观花者粗粗一看,只瞧见表面光鲜,殊不知底下暗藏有险恶江湖,番邦恶徒与汉人无赖比比皆是。”

“明白了。实在对不住鲍夫人!本官的手下将你误认作他人了。”狄公说罢,匆匆打量一眼桌上摊开的书册,“鲍夫人正在读诗,真是绝佳的消遣,且可怡人情性。”

鲍宽冷冷说道:“凡此种种,全都被置于严格管束之下。还须再说一事,他们的不法行径,只限于各自的地盘之内。但凡大城之中,穷街陋巷哪能不生事端。”

鲍宽开口说道:“拙荆听说下官要陪相公入府,也想一同过来,看看自己当年住过的屋子。”

“本官对此深信不疑。”狄公说罢,举杯一饮而尽,转头对梁甫又道,“你方才提到番邦恶徒,本官倒是听说了一些有关曼苏尔的流言,颇为不善。他会不会雇用大食无赖,做些不法的勾当?”

“回相公,正是舍妹,也是刺史夫人。”

梁甫坐直起来,手捋细细的山羊胡,思忖了大半日,方才答道:“回相公,小民与曼苏尔并不相识,不过曾听说过不少有关他的事,主要是从同行友人姚泰开的口中。曼苏尔是个见多识广的船主,足智多谋,颇有胆量,经商也十分精明。除此之外,他又是个雄心勃勃的大食人,对其族人和信奉的教义向来全心全意。他在大食国原本地位显赫,乃是哈里发的远房侄子,曾与西边来的蛮人多次交战,攻克过不少地方,理应被任命为一方之主,却因一时失言而冒犯了哈里发,从此被逐出宫廷,后来驾船出海,经历过不少风浪。但他从未彻底断念,仍然期望有朝一日能重得哈里发的欢心,并为此不惜一切。”

“梁先生,这位夫人是谁?”狄公问道。

梁甫住口不语,思忖片刻,又字斟句酌地说道:“方才所言之事,全是小民曾查证过的实情,以下的话则纯是道听途说。有人私下传言曼苏尔心怀一念,若是在广州掀起一场大骚乱,趁机劫掠全城,再带着大笔横财扬帆归去的话,哈里发定会心中大喜,认为如此功绩可壮大食之声威,作为奖赏,便会将他官复原职。不过,小民非得再说一遍,这些只是流言而已,很可能对其人有失公允。”

“我认错了人!”陶干对狄公迅速回禀后,又压低声音说道,“她很像那盲姑娘,不过并不是。”

狄公扬起浓眉,问道:“一小撮大食人,如何能与上千名身经百战又全副武装的官军抗衡?更不必说码头上还有守卫与巡兵!”

女子对梁甫怒道:“这人好生无礼,究竟是谁?我刚刚推开窗户,想让房内更亮堂些,他却突然冒出来,还叫嚷说我曾经愚弄过他!”

“回相公,曼苏尔曾攻占过不少番邦城池,可想而知对此颇富经验。他必是留意到广州的情形与北方不同,有许多木头建造的二层房舍。一旦天气干燥多风,在几处精心挑选的地方放起火来,势必会引起一场大火灾,再派出几伙人去趁乱打劫,即使人数不多,也能斩获颇丰。”

只见陶干呆立在地,两手紧紧抓住第二间屋子前方的栏杆,抬头仰望窗内,惊诧无语。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立在小巧的雅舍中,后方摆着一架山水屏风。

“老天,此话一点不错!”鲍宽叫道。

“出了何事?”梁甫大声说着,转身奔回,狄公与鲍宽紧随其后。

梁甫又道:“更有甚者,若是有人在城内造成混乱,一旦开始抢劫财物,自会遇上热心的同道。小民说的便是那几千名疍家人。他们对我们积怨甚深,已有数百年之久。”

就在此时,背后传来一个女子的怒斥声。

“说来也是事出有因。”狄公说着叹息一声,“无论如何,那些水上人能做出甚事来?他们一盘散沙,手中也没有兵器。”

狄公立时命道:“你去拿住她!”待陶干快步离去后,又对梁甫说道,“本官的手下提醒说我忘了带扇子,不妨稍等片刻。从此处望去,那边的假山怪石真是美不胜收!”

梁甫徐徐说道:“疍家人实则自有组织,似是聚集在一些大巫师周围。他们虽没有势大力沉的重兵器,然而在街头打斗起来,仍是不可小觑,不但很会耍弄长刀,还擅长抛出丝巾将人勒死。他们对外人一概不信任,很是抱团,不过疍家女人的主顾多是大食水手,因此曼苏尔想要与他们交好的话,也并非难事。”

陶干忽然抓住狄公的衣袖,将他拽到一旁,低声急急说道:“我看见那盲姑娘了!就在刚刚经过的第二间屋里,正在埋头看书哩!”

狄公听罢未予置评,默默思量着梁甫这一席话。陶干开口说道:“梁先生,我留意到疍家刺客勒死人后,总会留下拴在手巾上的银币。这些银币很是值钱,为何他们在得手之后不将这些银币拿走,或是用铅块代替?”

众人顺着廊道走去,先是绕过一个园子,里面植有高大的修竹,翠叶飒飒有声,布下一片清凉;随后又是一幢平房。透过廊上左边的阔窗,可以望见一个假山花园,右边则是一排房屋,门窗紧闭,屋前一排黑漆大柱,窗上糊着洁净的白纸。

“他们十分迷信。”梁甫说着耸耸肩头,“那是专门送给死者亡魂的供品。疍家人笃信留下了这枚银币,鬼魂以后就不会来纠缠自己。”

老管家在先引路,拐入一条宽敞的檐廊,梁甫、狄公与鲍宽跟在后面,陶干走在最末。

狄公抬头说道:“给本官再看看全图!”

“回相公,大可不必,小民只用一侧的厢房,并且只在晚间才回此处,白天总在城内的账房里。”梁甫说罢略停片刻,微微一笑,“我一向忙于经商,略无闲暇,以至于娶妻成家也是一再拖延。到了明年,我将三十有五,须得了此终身大事。这便是小民住的别院,先父的书斋就在后方。”

梁甫将地图铺在桌上,狄公命鲍宽指出哪些里坊内全是木屋,结果发现几乎所有的人多稠密之处都包括在内,住户既有中等人家,也有贫苦百姓,并且贯穿其间的全是狭窄小巷。

穿过下一进庭院后,狄公问道:“贵宅如此阔大,莫非不需要众多佣仆来料理家务?”

狄公肃然说道:“确是如此。一场大火便可轻易毁去大半个广州城,损失的人命与财物将会不计其数,因此我们不可忽视有关曼苏尔的传言,必须立即预为之计。本官将命翁节度在今日午后召人密议,除你二位之外,再传姚泰开、军营统领与码头巡兵的主管同来,到时再考虑如何设法防范,以及如何对付曼苏尔。”

众人顺阶而上,穿过一座幽暗的厅堂,两旁各有一排大柱;再走过一个花园,进入后面的二层房舍。此房更为阔大,只摆了寥寥几件厚重的乌木雕花古董家什,墙上悬的画卷皆是描绘海战图景,设色颇为富丽。然而所到之处冷冷清清,只遇上一个老年仆妇,见众人过来,连忙闪避一旁。

梁甫忧心说道:“相公明鉴,小民务必再申明一次,曼苏尔可能完全清白无辜。他与人做生意时,要价十分苛刻。本地的富商巨贾之间争斗甚烈,有些人为了除掉一个劲敌,可以不择手段。所有这些关于曼苏尔的说法,可能只是恶意中伤。”

梁甫又恭敬一揖,“还请允许小民带相公去先父的书斋,里面的器物格局,仍是昔日旧貌。”

“但愿你所言不虚。”狄公淡淡说罢,喝完茶水,起身离座。

梁甫躬身揖拜后,开始滔滔不绝地述说自己如何身份低微,迎接如此一位来自京城的高官与当地刺史,实在惶愧煞人云云。狄公先任由他说了半日,随后插言道:“本官深知此番造访有悖于朝规,不过,令尊生前战功卓著、英名远播,本官极想瞻仰其故宅,且又一向乐见各人在自家地界中如何行事——当年外放各地、就任县令时,我便深有此好,至今未改。你且前头引路!”

梁甫一路恭送三位贵客出去,经过重重庭院与长廊,再度走回前院,长揖数次,随后宾主道别。

官轿停在梁府前院内,鲍宽与陶干搀扶狄公出来。只见这宅邸果然如宫室一般宏伟,庭内地面铺着贵重的汉白玉雕花石板,一道宽阔的台阶直通向后方,也是用同样的石材砌成,台阶尽头有一座加铁箍的双扇门。梁甫疾步降阶而下,一名老者跟在后面,留着蓬乱的灰白胡须,显见得是府内管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