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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州案 第十一章

“梁甫也精通大食事务,此人如何?”

“略知一二。此人经商十分精明,从小本生意做起,如今已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。不过他十分好色,因此花费多多。他有一大群妻妾与外室,全都锦衣玉食地供养着——别问我她们须得忍受什么,与此全不相干。他可能必须用不法手段多些进项。不过,我得承认从未听说过什么风言风语,所有依赖海船运货之人,我也全都认识。”

“统领这话未免有些离谱!”倪船主说着微微一笑,“怎可将此人与姚泰开相提并论。梁甫生就一副君子风范,家财万贯,且又生性节俭。他会走私?想都不必想了!”

“与他们打交道的汉人商贾又如何?比如姚泰开,想必你也认得他?”

这时丹娅和达娜端入一只铜盘,从旁上茶。倪船主歉然一笑,说道:“招待不周,还请见谅!我曾在城南有一幢大宅,几年前,一度手头十分吃紧,不得已卖了出去。如今我倒是很中意在岸上过着安稳日子,并打算只要积蓄够用,便长居在此。身在海上时,我有许多空闲,可以想这想那,对神秘莫测之事十分有兴,如今却把更多工夫花在读书研习上。我还去武馆中练习拳术与剑术。”说罢站起身来,又道:“且去看看我收藏的刀剑吧。”

倪船主手捋髭须:“如此说来,你们是在追查走私了!不错,我并不敢说那些奸诈的大食人一定不会做出这等事来。”

二人走到木架前,倪船主对乔泰逐一讲解每把刀剑的长处,又详述焊接刀刃的不同方法,还有几则岭南剑侠的传奇故事。二女从旁听得十分有兴,描画过的两眼睁得老大。

乔泰咧嘴笑道:“你果然懂得如何推断作结!我们确实正查访番商情形。在运入许多贵重货物,抽税又高的地方……”说到此处,语声有意渐低下去。

老妪忽然走入,送上一只小信封。倪船主口中说道:“姑且失陪一下!”随即走到拱窗前看过信笺,又纳入袖中,打发那老妪出去,对乔泰说道,“我们再喝上一杯!”

“因为我瞧见了你的官徽,那大胡子也瞧见了。我已听说赫赫有名的狄相公驾临广州城,还带着两名亲信。若是有人遇见两名从北方来的高官,却极力扮做小吏模样,难免会思忖一二。”倪船主见乔泰不发一语,接着又道,“昨天晚上,我在茶馆里听说狄相公在官府召人议事,为的是议论本地的番商贸易。此话让我又想了半日,狄相公以擅长勘案而闻名,即使番商售物时索价甚高,也不能说皆是不法之徒。狄相公的两名亲信又在码头附近微服私访,这两件事加在一起,令我不由得暗自寻思:莫非广州城正在酝酿什么事变不成?”

“我很中意这薄荷茶,”乔泰赞道,“昨晚我在曼苏尔家中喝过加香料的饮品,味道也是上佳。你可认得他?”

“你为何忽地称我为统领?”

“你们两个下去给花浇浇水,天气已是够热。”倪船主吩咐一句,待那姐妹二人愤愤离去后,方才又道,“你想打听曼苏尔,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有关他的旧事。说来还是在四年前,曼苏尔头一次来到广州城。当时有一位年轻女子,父母双双亡故后,由长兄主持家事,实是家资富有、声名显赫。她与本地一个青年后生相恋,后来二人发生争执,那后生离开此地。女子的长兄做主,将她嫁给了一名官员,却是个干瘪乏味的老朽,年纪大过她一倍,显然不甚般配。婚后不久,那女子遇到曼苏尔,居然一见钟情,二人直如干柴烈焰一般。只是好景不长,女子很快便心生悔意,对曼苏尔道是就此分手。你可知道曼苏尔如何作答?分手倒是无妨,不过须得付给他一大笔银钱,因为当初在床上曾十分卖力过——竟说得出这等话来。”

“伙计不肯侍候疍家人。那些贱民被视为不洁,会弄脏所有碰到的东西。正是因此,伙计才摔碎了疍家人用过的酒杯。我还瞧见一个大胡子也一直盯着你们,后来又跟出酒肆,我心想统领不定会遇到些麻烦。”

“这下作的恶棍,居然敲诈勒索!你可知道他在做什么不法之事?我很乐意去将他捉拿归案!”

“不错,我也瞧见了那二人,不过对我们并没任何举动。他们与伙计吵嘴,又是怎么回事?”

倪船主手捋短须,半晌后说道:“这个我并不知。实在对不住,我对大食人并无好感,他们曾践踏过家母的故国。我很爱我的母亲——她的波斯名字叫做妮扎米,为了纪念她,我改姓氏为倪。”说罢略停片刻,接着又道:“广州是个大城,总有各种传言。不过我自有分寸,不会对人转述无根无凭的说法,通常只是些恶意中伤而已。”

“我可不是有眼无珠,朋友!我分明看见一个大食无赖与一个疍家刺客在门旁的角落处盯着你们!”

“明白了。还有一事,在曼苏尔的家宴上,我还遇到一个大食舞姬,名叫祖母绿。你以前可曾见过?”

“你以为我会遇到什么麻烦?”

倪船主迅速瞥了乔泰一眼,“祖母绿?不,我从没见过。不过听说她十分美貌,舞跳得也很出色。”

“坐,坐!”倪船主对乔泰招呼一句,又对二女厉声说道,“你们忘了礼数,快去给我们弄些好茶来!里面加上薄荷。”待二女离去后,对乔泰又道,“她二人十分聪明伶俐,不但会讲汉话,还会讲波斯语和大食语。我常在晚间与她们一起读各国书籍,倒也颇为得趣,她们常去我的书斋内自行翻阅。看见你安然无恙,着实令我松了一口气。可见昨晚你不曾遇到麻烦。”

“你可知道她的主顾是谁?”

只见倪船主身着一件镶红边的白色羊毛薄袍,腰系红带,裹着绣花彩绸头巾,拣了一张稍小的圈椅坐下,丹娅走到近前,立在一旁,达娜则双膝跪地,抬头打量乔泰,露出挑衅似的笑容。乔泰袖起两手,对着她怒目而视。(1)

“不知。如果她有一个主顾,必是富有之人,因为听说她甚难讨好。”

“从敝人这里。抱歉让你久等,不过你来晚了些。”有人在背后欣然说道。

乔泰点点头,举起茶杯一饮而尽,又道:“说起漂亮女人,你那一对孪生姐妹看去也很不俗!她们还对我抱怨说你太过冷淡哩!”

乔泰骇然问道:“你二人说话时,为何非要这般咬文嚼字?这些又拗口又难记的用词,你们究竟从何处学来?”

倪船主淡淡一笑,“我买下她们已有四年,眼看着从孩童出落成了少女。我对她们多少像是父亲一般。”

达娜从旁说道:“三夫人亦常有微词,以花样无多怨之。既出此言,可知必是简单无趣,乏善可陈之至矣。”

“她俩看去可不好对付!不知你从何处买来?”

丹娅扬起双眉,冷冷回道:“诸般房帏秘事,我等早已知之甚详。主人从一方姓商贾手中买下我二人,迄今已逾四载。当日身为方家三夫人之贴身女使,彼二人每每调情逗弄,我等一向从旁服侍,诚可谓屡见不鲜矣。”

倪船主并未立即作答,打量了乔泰一眼,方才说道:“她们本是私生女,由家母的一位远亲所生。那女子品貌出众,被一个汉人官员引诱,担心情郎会因为孩子而遗弃她,便将这一对女婴送给了一个熟识的汉人富商。后来,情郎仍是弃她而去,她便自寻了短见。此事曾轰动一时,但那男子设法隐匿了自己的名姓,并未因此折损仕途前程。”

乔泰怒道:“你们两个野丫头,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!”

“好个称心如意的家伙!你可知道他是谁?”

“于主人而言亦为憾事。”丹娅接着说道,“若论于床笫之间覆雨翻云,我二人本可大展手段。”

“知道。彼时我并不想见他,不过时常打听那一对姐妹的消息,得知她们在富商家中被妥善照料。后来此人生意亏空、变卖家产时,我就买下了她们。我尽力教她们读书识字,如今还得再为她们寻个合适的夫婿。”

“船主心系旁人。”达娜急急说道,“彼用情专一,行事极有君子之风,故此对我们姐妹漠然置之,非礼不言亦不动,实乃憾事一桩也。”

“我看不宜拖延太久!”乔泰审慎地说罢,起身离座,“这便告辞了。”

“休提这话!船主自是以航海为业!”

倪船主送乔泰下楼,口中说道:“你务必再来一趟,我们好比试一番拳脚功夫。你虽然比我身形魁梧,不过我却要年轻几岁。”

丹娅正色说道:“你以为你明白,其实不然。我们服侍主人起居,然而他与我们并无肌肤之亲。”态度矜持地又道,“我二人仍是处子之身。”

“好极了!我也需要演练一二。以前常常与我那结义兄弟马荣一同比试,但他已娶妻成家,变得大腹便便了!”

“明白了。”

小花园中,丹娅与达娜正提着水壶喷洒花木。

“我名叫丹娅,这是我的孪生姊妹达娜。我们隶属于倪家内宅。”

“后会有期,小丫头!”乔泰大声说道。

“你们两个是何人?”乔泰兀自惊诧不已。

两姐妹故意不理不睬。

一女走上前来,对乔泰肃然打量一眼,用流利的汉话说道:“欢迎来到倪宅。主人即刻便会出来。”

倪船主微微笑道:“我把她们打发走,令她们十分生气,这二人十分好奇,就像两只小猴儿似的,很不乐意被人叫做小丫头。”

乔泰正欲细看那番刀,忽见帘幕一挑,走出两个少女,正值二八妙龄,容貌几乎一模一样,令乔泰吃了一惊。二女皆生有一张俏皮的圆脸,戴着长长的金耳坠,一头卷曲的秀发梳成番邦样式,上身一丝未挂,双峰高耸,肤色浅褐,看去光滑润泽,下身穿着印花细布裤子,裤脚在踝部扎紧,颈上套着镶有金丝流苏的一式蓝珠项链。

乔泰嘲弄地说道:“我也要变成父亲一般了。多谢你给我看过那些刀剑!”

房内十分阔大,四下陈设全是异域格调。左边悬着一幅绣花丝绸帘幕,从房顶直垂到地面,样式与昨晚在曼苏尔家中见过的一般无二,两旁各有一只硕大的雪花石膏花瓶,立在乌木底座上。右边墙上设有一只木架,陈列着十来把番邦刀剑。后方开有四扇拱形窗户,外面窗台上摆着几盆雅致的兰花,看去十分悦目,再远处便是邻街房舍的屋顶。地上铺着厚密洁净的苇席,除了两把紫檀木圈椅与一张低矮的圆形茶几之外,别无他物。

倪船主回手关上大门。此时街中已十分热闹熙攘,众百姓早起出门采买后,正急着返回家中。乔泰在人群中推推搡搡朝前走时,不意撞到了一个年轻女子,正想开口致歉,那女子已擦身而过,唯见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。

一个驼背老妪出来,咧开没牙的瘪嘴笑迎来客,引着乔泰穿过一个小巧齐整的花园,行至一座雪白的二层房舍前,又登上狭窄的木头台阶,大声喘气,怪腔怪调地嘀咕几句,终于走入一间房中。

(1) “拣了一张稍小的圈椅坐下……对着她怒目而视”不见于荷文本。

乔泰一路思绪纷乱,待小轿砰然落地时,方才猛醒过来,走出轿门,眼前是一条僻静的窄巷,住户显然皆是退职店主。乔泰给了轿夫赏钱,上前敲叩朴素的木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