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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州案 第十章

“老爷在上,下官一片愧疚之情,实在无以言表。”鲍宽颇为不快,急于替自己开脱,“既然得知老爷喜好蛐蛐,况且贱内又说那女人对此十分精通……”

翁健冷冷插言道:“我也实在想不出,你为何尚未确认某些人是否可靠,就贸然举荐给我。且罢,我与相公正忙着,你……”

翁健正欲命鲍宽退下,狄公却抢先说道:“本官倒不知还有女人也喜好蛐蛐。想来她是卖蛐蛐的?”

鲍宽在阶前躬身施礼,走入亭阁后再度揖拜,腰身弯得更低,对翁健忧心说道:“着实对不住老爷!那女人真是岂有此理!竟然不曾露面!实在想不出她为何……”

鲍宽见狄公插话进来,心中暗自感激,“回相公,正是。听贱内道是那女子鉴别蛐蛐时眼力极佳。说到‘眼力’二字,其实大不妥当,因为她已双目失明。”又转而对翁健说道,“昨天下官禀报过老爷,贱内命她天一亮就来府中,赶在老爷早上正式会客之前,尽量少占用些宝贵时间,并且……”

“还请允许下官助相公一臂之力!”翁健急急说道,“啊,鲍刺史来了!”

狄公插言说道:“鲍刺史,本官想知道她住在何处。回京城时顺便带上几只蛐蛐,作为来此一游的纪念,倒也颇佳。”

狄公见翁健面上失色,心想也许是日光明暗不定所致,便缓缓说道:“本官仍想了解全貌。”

鲍宽闻听此言,看去愈发沮丧,吞吐说道:“下官……下官也曾问过贱内此事,奈何那蠢婆娘竟说不知道……贱内只在集市中见过那女子一次,看她对蛐蛐十分热衷,着实罕见,于是……”

“大可不必如此!”翁健忽然插言进来,随即咬紧双唇,又迅速说道,“相公明鉴,下官的意思是那些波斯人……嗯嗯,人数尚不过百,且又个个性情和善、知书达理。”

狄公眼看翁健涨红了脸面,即刻便会狠狠斥骂鲍宽一顿,连忙打个圆场,“这并无关紧要。本官这就回自己房中去了。”说罢起身离座,见翁健也已站起,又迅速说道,“不不,无须烦劳!鲍刺史自会替我引路。”说罢顺阶而下,走入花园,鲍宽狼狈地跟在后面。

“还好。不过此事颇为复杂。据我想来,你我须得制订出一套更好的法子,以便将各路蕃人全都管束起来。到了适当的时候,我会拟好一份提案并给你看过,关于如何限定番人分别住在几个特别的里坊中。我刚刚开始调查大食人的状况,过后再转向其他族类,比如波斯人,还有……”

二人走近平台时,狄公微微笑道:“翁节度脾气暴躁,鲍刺史不必在意!如今时辰过早,本官自己也绝难心平气和哩!”见鲍宽报以感激的一笑,又道:“翁节度似是为官十分勤勉。据我想来,为了亲查各处情形,他常会在城中微服私访吧。”

“相公真是体贴入微。关于本地的番商贸易,相公查得可还顺利?”

“回相公,从无此事!翁节度心高气傲,如此行事,会觉得有失身份哩!相公明鉴,他这人极难讨好。我比他年岁大过许多,且又阅历甚深,因此在此地任职,并非十分……嗯嗯,令人快意。下官到此赴任已有五年,之前在家乡山东当县令,由于政绩不俗,故此升为广州刺史。我不但特意学会了广东话,对当地事务也是了如指掌,这些绝非虚言。翁节度在裁断定夺之前,理应与我商议一番。但是他循规蹈矩、行事严苛……”

“翁节度多虑了。”狄公和蔼说道,“这两桩案子的根源都在京城,我那手下一时糊涂,犯了大错。倒是我应该致歉才对!”

狄公冷冷说道:“对于官员来说,背后批评自己的上司,未免颇不得体。若是你有怨言,大可通过适宜的渠道,向朝廷吏部进言。本官打算这便去拜访梁甫先生,再与他深谈一二,想让你陪我同去。早饭后一个时辰左右,你且预备好了等我。”

翁健取出一只竹编的圆盖,小心翼翼扣在绿瓷罐上,惨然一笑:“下官听府内大夫说,相公昨天又发现了一桩杀人案,死者竟是相公的一名手下!但愿那鲍刺史不至于年老力衰、难任其职。广州城地方甚大,且又……”

鲍宽引着狄公默默走回前厅,随后施礼告退。

“正是!实情确是如此!本官离京之前,曾去朝中议事,而柳大夫并未现身。既然朝廷命你不再追查,想必柳大夫已折回京城,重又回任上去了。”狄公说罢,靠坐在椅背上,抬手缓捋长髯。

在一人独享的饭厅内,管家伺候狄公用过简单的早膳,又喝过一杯茶水。狄公只觉头痛总算消去,却仍是难以集中精力,两眼漫视着被霞光映红的窗纸,心中寻思那盲姑娘。莫非翁健果真从未见过她?(1)

“下官曾有幸给他看过私人藏品,”翁健得意地说罢,随即面色一沉,怯怯望了狄公一眼,又道,“相公想也知晓,柳大夫后来又折回广州,且是匿名微服。下官向京师禀报此事后,朝廷命我与他联系,我派了手下去四处搜寻,但是过不多久,朝廷忽又收回成命。”说到此处犹疑片刻,忧心地揪一揪髭须:“下官绝非胆大妄为之人,自然不会插手朝廷要务,不过,广州毕竟归我统管,想来稍稍解释一下……”话只说了一半,两眼望向狄公,似有所待。

狄公叹息一声,放下茶杯,起身走入卧房,换过官服,又戴上乌纱高帽,出门走入大厅,在书案后坐定,却见案上有一只大号官用信封。狄公撕开封口,看过短笺,又从抽斗中取出长长一卷白纸,提笔蘸墨书写起来。

狄公倾身朝前,心想这硕大的蛐蛐活像一只吓人的黑蜘蛛,口中仍赞道:“果然出色!”说罢朝后靠坐在椅背上,又道:“不过,须得说我是个外行。一个多月前,御史大夫柳道明曾来过此地,他对此道极是热衷!”

一时陶干走入请安,狄公仍未停笔。陶干坐下说道:“启禀相公,我刚刚去过县衙,见鲍刺史还未到,便对衙役班头详述了一番。那厮十分精明,我得说过于精明了。”说到此处,语带讥讽,“我先是命他将那烟花女子赎出,又吩咐他去秘密查访盲姑娘的下落。他朝我会意地斜眼一瞥,过后再说话时,就换成了一副太过随便的口气!”

“是下官最善战的一只蛐蛐,相公!瞧这腿脚何其壮健!看去可还漂亮?”

狄公赞道:“干得好!那厮既然以为你只是个平常的好色之徒,就不会对鲍宽透露。有一事十分要紧,即不可让鲍宽或翁健得知我们对那盲姑娘颇有兴趣。”随后对陶干讲述了一番在亭阁中的言谈,又道,“我觉得翁健曾见过那盲姑娘,但是不想让鲍宽知道。至于盲姑娘为何爽约,我们只能猜测一二。她不可能遭人劫持,如果那样的话,就不会带走蛐蛐与其他东西。我宁可认为她是自行消失。但愿衙役班头正如你想得那般精明,将会找到她的下落。我们必须与她面谈一番。我正在写一份预备送交朝廷的呈文,即刻便会煞尾,我们再一同从头查看一回。”

“此刻讲究礼节,未免为时过早!本官昨晚睡得很不安稳,便早起出来走走。”狄公疲倦地说罢,坐在另一张椅子上,又道,“你请坐下!那罐子里装着何物?”

狄公接着振笔疾书,字迹清晰有力,半晌过后,朝椅背上一靠,放声读了一遍。陶干听罢点头,心知已道出所有实情,且又简明扼要,自己无须再添加任何字句。(2)狄公署上大名,又盖过印章,抬手轻叩案上的信封,说道:“此信由差人从京城刚刚送到,乃是朝廷提前发出的告示,道是派了一名特使携一密信前来,如今正由巡兵护送走在路上,预计今晚便会到达。但愿他们已查出柳大夫秘密来此的目的。实话对你说,我仍是完全不明就里!”

翁健吃惊地抬头打量,看清来人是狄公,连忙起身离座,吞吐说道:“还请相公见谅!下官……下官实在不知……”

这时管家走入,禀报说官轿已在前庭内备好。

“翁节度起得早。”狄公说道。

鲍宽正在庭院中等候,躬身施礼时,另有十来个骑兵伸臂致意。二十名轿夫正端立在大轿一旁,个个身着制衣。这轿子形制十分华丽,架着高高的紫色幔帐,上方还有三层镀金尖顶。

狄公走近亭阁时,透过窗口,看见一个男子的高大背影,正低头伏在桌上。从那一副圆圆的肩膀,狄公认出正是翁健,于是走上台阶,见他正凝神打量着面前的一只碧绿瓷罐,听到狄公的脚步声,头也不抬地说道:“你到底来了!看这个大家伙!”

狄公怒道:“如此庞然大物,能进得去梁府正门?”

水面波平如镜,透过薄薄的晨雾,狄公看见对岸有一座小亭,便决意过去,绕着池塘缓缓踱步,只见池中的莲花刚刚绽放,有粉有红,十分悦目。

“回相公,此事不难!”鲍宽说着微微一笑,“梁老将军的府邸实为宫室,一派古色古香。”

“你无须等候,本官自会循路回去。”狄公对管家说罢,走下沾满露水的台阶,直朝莲池方向而去。

狄公咕哝一句,走入轿中,鲍宽与陶干跟在后面。众兵士骑马在前开道,一行人朝外走去。

二人穿过几条廊道,由于夜间照亮的灯火刚刚熄灭,因此颇显昏暗。庭院后方有一座宽阔的汉白玉平台,横贯正房背后,平台下方便是花园,景致幽美,砖石铺成的小径在花树之间蜿蜒伸展。

(1) 在荷文本中,此处还有“翁健曾以为是她走入亭阁,说话时显得格外和气”。

狄公穿起一件灰布袍,戴上便帽,顺阶下楼。管家正在前厅内发号施令,向六七个睡眼惺忪的用人吩咐今日都有何差事。狄公命他领路前去园林。

(2) 在荷文本中,此处还有“狄公在文中并未提及柳道明为何前来广州,又是如何被害身亡的”。

狄公一夜未曾安寝,辗转反侧许久之后,略略打了个盹便又醒来,只觉脑中钝痛。此时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,狄公心知再也无法入睡,便起身下床,穿着睡袍立在拱窗前,朝外眺望,只见远处的房舍屋顶映在铅灰色的天幕中,又深吸了几口清新的晨气,心想不妨在早饭前出去走走,必会有些好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