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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州案 第九章

“大食人与我并非同族,我父亲虽是大食人,但我母亲是个下等的疍家妓女。你听了可会吃惊?”

“我更想听听你的来历!我对你们大食人一无所知,你是不是……”

“我才不会!在妓院里接客,不过是一种糊口的营生而已,并且我哪会在意族类或肤色?所有人迟早都会变成我大唐人,无论他们生来是棕是蓝还是黑!若是男人会打架,女人会上床,在我看来都是好样的!”

一时云散雨收,二人一同迅速洗浴过,祖母绿套上一件蓝纱薄裙,又帮乔泰穿起衣物,仰头打量着铁甲,终是未发一语。转回房内后,她示意乔泰坐在小巧的紫檀木雕花茶几旁,开口说道:“如今既已完事,你最好再讲些自己的来历。时间并没多少,丫鬟就快来了,她是我那主顾花钱买的眼线之一。”

“这话至少有些道理!我父亲是个大食水手,后来扔下我们母女,自己回家乡去了。”祖母绿说罢,为乔泰倒了一杯茶,接着叙道,“十五岁时,我入了这行,看上去将来会走红,于是母亲才能将我卖到一条大花艇上。我不但要接客,空闲时还得伺候汉人歌伎。那些狠毒的淫妇,最爱变着花样折磨我!”

乔泰起身离座,搂住祖母绿柔软的身躯。以往几十年里,也曾有过各种艳遇,经历过各种欢愉,然而此时此刻,却是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一种与众不同的终极情爱。祖母绿不但满足了自己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求,还勾起了某些以前从未觉察、如今却恍悟竟是一生根基的东西。没有这个女人,自己就不能活——乔泰甚至对这一念头也毫不吃惊。

乔泰厉声说道:“她们并没待你太坏。瞧你这一身好皮肉,不见一道伤疤!”

“我说的。”祖母绿将两手枕在脑后,伸伸懒腰,打个哈欠,两眼冲乔泰一瞥,不客气地说道,“你还等什么?莫非你也和那些无趣之人一样,先要查过皇历,看是不是吉日良时才肯放心?”

“鞭抽棒打未免太简单粗糙了。”祖母绿愤愤说道,“院主看出我以后能挣大钱,不许她们在我身上留下印子,于是这些淫妇就把我的头发系在房梁上,整个人吊在半空中,用烧热的针扎我,这只是晚上无聊时的消遣。等她们当真觉得无聊时,会把一只大蜈蚣放进我的裤管里,再把裤腿扎紧。被蜈蚣咬了也不会留下疤痕,不过你得一直担心它会咬在哪里!这些我全都受够了。”说罢耸一耸肩头,“你不必在意,如今已经全都过去,不会再来。我自己寻到一个主顾,他不但为我赎身,还租了这好地方给我住。我只需在宴席上跳舞,至于挣来的钱,他也全让我自己收着。曼苏尔说过要带我回大食去,还让我做他的大老婆,但我既不喜欢他,也不喜欢我那好父亲的家乡。我听说过大食国是何情形,让我在蒸笼一般的沙漠里,住着帐篷与骆驼毛驴做伴?这好意我心领了!”

乔泰怒道:“我来此地是有公事在身,谁说我要横刀夺爱?”

“你对那主顾十分有情?”

“因为我并非平常的舞姬。无论曼苏尔那下流坯说什么难听话,我都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。我有一个老主顾,此人很有钱,你一看这房内便知。”祖母绿说着抬起玉臂,朝四下漫漫一指,“谁要是想横刀夺爱,他可不会客气。”

“对他?当然没有!不过他很有钱,出手也很大方,虽然也足够心狠手辣。”祖母绿略停片刻,若有所思地摸摸耳垂,“我只中意过一个人,他也十分爱我,但我做了蠢事,把事情全弄糟了。”说罢一双美目郁郁地望向乔泰身后。

“这是为何?”

乔泰伸手搂住祖母绿的纤腰,试探说道:“方才你待我十分温存!”

“你自然不会耽搁!”祖母绿冷冷说道,(1)“不管怎样,你挑了一大早来,倒还聪明,只有此时我才可接客。”

祖母绿推开乔泰,不耐烦地说道:“别来烦我!你已经得偿所愿,难道不是?我在适宜的时候呻吟喘息,还像鳗鱼一样扭动全身。你已得到了一切,连同所有的细枝末节,所以别指望我会再说些动听的情话!你根本不是我中意的那一类人,我喜欢风流俊雅的士绅公子,而不是你这样的粗糙大汉!”

乔泰绕过摆在一块厚密绒毯上的桌椅。蓝帐后方有一间浴房,地方虽小,却十分雅致,饰有纹理精美的原木。乔泰迅速脱去衣物,蹲在热水盆边,拿一只小木桶盛了水浇在身上,再用自家衣袍的内面揩干全身,又见梳妆台上摆着一只盒子,里面装有甘草根,于是拈起一枝,将末端咬出印痕来,再仔细刷过牙齿,然后将衣袍与铁甲挂在竹架上,只穿着阔腿裤走回房中,露出筋肉结实、带有伤疤的上身,提起一张椅子挪至床头,生硬地说道:“你瞧,昨晚你邀我,我就来了。”

乔泰迟疑说道:“我看去虽是粗糙大汉,但是……”

“你这傻瓜,只有跳舞时才会用到哩!我刚刚洗浴过,看你浑身是汗,最好也去洗一回,就在那边的蓝帐后面!”

“你且省省吧!我早已学会对男人照单全收,为何还要关心他们自以为是何等样人?若是你想要喋喋不休说些自己的事,最好去雇个奶妈。你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,我之所以与你亲近,是因为你正好是个禁军统领,据曼苏尔说,还是当朝大理寺卿的左膀右臂,你定能设法让我得到汉人户籍。你理应知道,依照律法,我是个贱民,疍家女人不许嫁给汉人,甚至不许在汉人的地面上居住!”

乔泰定睛望去,见祖母绿美艳绝伦、勾魂摄魄,一时心神缭乱,竟至茫然无语,终于开口说道:“那颗绿宝石在哪里?”

“正是因此,你的主顾才将你安置在这船上!”

乔泰的两眼总算适应了暗处,这才看清后方有一张高大床架,半掩着大红幔帐。祖母绿斜倚在锦面绣枕上,全身一丝不挂,未施脂粉,只挂着一条金丝蓝珠项链。

“你果然心思敏捷!”祖母绿嘲笑道,“他自然不能让我住在岸上的房子里。他虽然家财万贯,却不是官府中人。然而你从京城中来,主公又身居高位。你带我去京城,替我弄到汉籍,再举荐我认识一些真正的大人物,下剩的事就交给我了。”说罢半闭起两眼,缓缓一笑,“做个真正的汉人贵妇,穿着绫罗绸缎,有自己的汉人丫鬟,还有自家花园……”忽然音调一变,几乎不似人声,“到那时候,作为奖赏,我定会尽力服侍你,经过方才床上的几个回合,你自会明白我很在行。你可愿意成交?”

“你既已找到此处,何不走近些?”只听祖母绿说道。

听罢这一番冷酷又率直的言语,乔泰心中刺痛不已,但仍然镇定说道:“一言为定!”心中却暗自决意以后定会让她对自己动真情,而且必须如此。

屋内颇为昏暗,比平常舱房要大过许多,陈设十分华丽,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麝香气味。

“好。为了商定细处,你我还需抓紧再见一面。我的主顾有一所小房子,就在城西光孝寺的南边,他要是忙得没工夫来这船上,就会在那里与我消磨一下午。一旦风平浪静,我会立即给你捎信。你不能接近我那主顾,此时还不行。他不会对我放手,且又抓住了我一个要命的把柄,若是想要毁了我,大可办到。不过,等你带我偷偷到了京城,我自会告诉你他是何人,然后你可让他拿回以前为我花的钱——万一你良心发现、颇觉不安的话!”

女子怒应几句,乔泰也不理会,只管朝前走去。过道内十分幽暗,曲梁下悬着几盏白纱灯照亮。乔泰细看朱漆门扇上的人名,写着“春梦”、“柳枝”、“玉花”等等,全是歌伎舞姬,却不见有“祖母绿”。最末一扇门上并未写字,只饰有小巧的花鸟画。乔泰试拧一下把手,发觉并未上锁,于是推开门扇,闪身走入。

“你没做过犯王法的事吧?”乔泰忧心问道。

乔泰从旁走过时,对那女子说道:“打起精神来,妙人儿!想想昨晚的酒席过后,你能拿到一大笔赏钱哩!”

“我曾犯下一桩大错。”祖母绿说罢起身,用薄裙紧裹住撩人的玉体,“如今你非走不可,不然可能会惹出麻烦来。我在哪里能找到你?”

一个女子盘腿坐在木头长凳上修剪脚指甲,相貌平庸,只穿了一条脏污的裙子,漠然打量乔泰一眼,甚至懒得朝下拽一拽裙幅。这种种情形,实在令人气闷不已,乔泰走到大船当中时,忽又来了精神。甲板对面是高高的朱漆双扇门,一个肥胖男子立在栏杆旁,身着贵重的织锦睡袍,正在大声漱口。一个年轻女子从旁侍立,穿一件皱巴巴的白裙,手捧茶碗,面色阴郁。男子忽然一阵作呕,口中吐出秽物来,一半落在栏杆上,一半溅在女子的衣裙上。

乔泰道出自己住在五仙居,亲吻一下祖母绿,出门而去。

三个睡眼惺忪的伙计正在舱门附近转悠,见有人过来,也是浑不在意,只抬眼一瞥,便接着自顾闲话。乔泰从旁经过,走入前方幽暗的过道中,两边皆是破旧门扇,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炸油气味。乔泰见四下无人,连忙放下担子,朝后甲板走去。

乔泰站在甲板上,见第三排最大一只花艇的船尾距此不远,便纵身跃过,又走了长长一段路,方才转回码头。

乔泰见众人似是有意不朝这边看,但仍觉得一直被偷偷打量,心中颇不自在,暗暗嘀咕道:“定是由于极少有汉人来此!我一转过身去,那些难看的矮子就盯着我瞧!”见前方终于露出窄窄一线河面,不禁十分欢喜。一座竹桥通向一长排汉家大船,色彩艳丽,头尾相连,第一排旁边并列着第二、三排,彼此之间架有带扶栏的宽阔跳板。第四排位于最后,靠近河中央。乔泰登上最近一只大船的船尾,眼前赫然出现珠江,越过广阔的水面,只能远远望见对岸的一排桅杆,又转头一数,发觉自己正在第四排的第三条船上。那第一条像战船一般硕大,高高的桅杆上挂着丝绸旗幡,舱房檐下悬有一溜彩灯,在晨风中微微摇摆。乔泰挑着担子,小心穿过旁边那条船侧面的狭窄甲板,登上了头一条大船。

乔泰从归德门入城,一路行至五仙居,见门前果然停着一乘小轿,问那轿夫可是由倪船主派来。几人立时站起,齐声答道正是。乔泰坐入轿中,只觉被人抬起并迅速离去。

清晨颇为凉爽,两筐菜也不甚沉重,奈何乔泰不惯于挑担行走,过不多久便大汗淋漓,停在一条小船的船头,朝四下打量。身在此处,已看不见城墙,只因周围全是桅杆,还有晾晒渔网湿衣的木桩。男男女女在船上逡巡走动,看去似是非我族类。男子腿短臂长,跑跳时尤显敏捷,面色黝黑,颧骨高耸,鼻梁扁平,鼻孔张得很开。有些年轻女子虽生得粗眉大眼,倒也颇为俊俏,圆圆的面庞上双目灵动,蹲坐在各家船边,正手持木棒槌敲打湿衣,彼此叽叽喳喳说个不停,发语时喉音甚重,确实闻所未闻。

(1) 在荷文本中,此处有如下几句:

乔泰挑着扁担,踏上码头边第一条船的船尾,依次走下去,直到第三条船上。河上雾气迷蒙,使得船只之间的狭窄踏板十分湿滑,而且船民们显然将此处当作洗鱼的好地方,下脚时须得格外当心,又有许多衣衫不整的妇人正往河里倾倒马桶,臭气熏天。乔泰不禁暗骂一声,遇见厨子招呼问价,也是全不理会,只想先找到祖母绿,然后再仔细瞧瞧这些水上人。一想到祖母绿,只觉喉头处莫名一紧。

“你如何找到这里?坐船来的?”

一群卖菜的小贩从乔泰身边擦过,人人都用扁担挑着两大筐菜蔬。乔泰叫住最末一人,连说带比画商议半日,花了七十文钱,将两筐菜连同扁担统统买下。交易过后,那人快步离去,口中哼着一支广东小曲,心想不但敲了这北方佬一笔,且又省了走长路去船上卖菜的辛苦,好不舒心快意。

“不,我徒步行走,穿过所有那些该死的船,足足有一百条。”

曙色熹微中,街中小贩正用力扇着手提火炉。乔泰买了四块热腾腾的油糕,入口一嚼,颇觉满意,边吃边朝归德门走去,行至码头时,只见天边射出万道霞光,映红了沿岸的船桅。曼苏尔的大船已不见踪影。

“市舶使院的偏西方向有个码头,你可以从那里租船过来。”

次日一早,天光未明,乔泰便已醒来,点亮客店送的一支蜡烛,匆匆洗漱过后,穿起中衣,正要兜头套上沉重的锁子甲时,停手犹疑片刻,到底扔在座椅上,换了一副铁制马甲,口中喃喃念道:“穿上此物,方可保后背无虞!”说罢又罩上一件褐袍,将黑绦系在腰间,戴上黑帽,顺阶下楼。客店掌柜兀自打着哈欠,乔泰嘱咐说若是有一乘小轿前来相迎,就告诉轿夫等自己回来,随后出门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