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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州案 第八章

“又是一个圈套!”乔泰喃喃说道,“陶大哥,你被那姑娘骗了!”

乔泰斟满一杯茶水,陶干举杯喝了几口,答道:“回相公,我走入集市附近的一条幽巷时,正撞见两个无赖对她施暴。我吓跑了那二人,才发现她双目失明,于是送她回家。她在集市另一头租了一间房。我上楼进到房中,喝了一杯茶,听她讲述如何捉到金钟。她独自一人住在那里。方才我再去时,却见原本挂在长竿上的十几只蛐蛐笼子全没了,连同装着好斗蛐蛐的几只罐子和茶篮也一并消失不见。有一架屏风将室内隔开,我转到后方一看,只见一张光秃秃的床榻——连被褥都没有!”说罢又呷了一口茶水,接着叙道,“我问过住在同一层楼中的小贩,他曾在楼梯上遇见过那姑娘几回,但从未说过一句话。我又去了集市中,让管事拿登记簿册来,里面载有几个专门卖蛐蛐的租户,却无一人名叫兰莉。那管事还说有人可以摆个临时的小摊,不必缴纳租金。我与一个常年卖蛐蛐的小贩搭话,那人道是听说过有个盲姑娘也操此营生,不过从未见过其人。就是这些!”

陶干怒道:“岂有此理!那歹人施暴绝无可能是为我预先安排下的。即使有人一路跟踪,他又怎会知道我偏偏要拣那条巷子走?我只是偶然经过,有许多岔道可以拐去别处哩!”

狄公沉着说道:“陶干,你先喝杯热茶,然后再细述来龙去脉。先说你当初是如何遇到她的?”

狄公说道:“据我想来,你送那姑娘回家时被人瞧见。你二人走在一处,定是十分惹眼。”

陶干拭去额头的汗水,出声说道:“回相公,天知道出了何事!那姑娘踪影全无!蛐蛐也全都不见了!”

“正是如此!”陶干大声说道,“我们在房内说话时,我听见楼梯上有嘎吱嘎吱的响声!定是有人在偷听,听到她说在花塔寺捉住金钟,于是打定主意要下手劫人!”

这时大厅另一头的门扇开启,陶干径直走入,坐在书案前的另一张椅中。狄公抬眼一瞥,见他面带忧色,便开口问道:“你没带那盲姑娘同来?”

“如果她并非自行失踪,情形应是如此。”狄公淡淡说道,“她口中所述的如何捉住金钟,我根本不信,此事定是发生在柳大夫被害时。不过,她对你透露花塔寺的线索,似又证明不与谋害柳大夫的那伙人为伍,就像企图暗害乔泰的刺客又被人勒死一样。无论如何,我们眼前的情势十分棘手!有人显然对我们的举动了如指掌,但对方究竟是何人,又有何目的,我们却一无所知!”说罢恼怒地揪一揪长髯,语调稍稍平稳,“有个烟花女子在花塔寺内见过柳大夫,听她道是疍家人的船就停在市舶使院附近,这便是说与归德门内的番坊相去不远。因此,柳大夫出入番坊,可能并非与大食人有什么瓜葛,而是与疍家的水上妓院有关。那两个抬尸前去花塔寺的假衙役则是汉人。凡此种种,提醒我们不可只盯着大食人。”

狄公怒道:“这些事全都令我不快!若是如此情形,我们如何能盯紧那些番人!我会与翁节度议论此事。所有大食人、波斯人等必须住在同一坊内,四周筑起高墙,只开一扇坊门,天黑关闭,天明开启,再指派一名大食人做番长,主管坊内一应事务,并对我等负责,从而将他们管束起来,使其在遵循本族的陋俗时,不至于妨害到城内的汉人。”

“相公,不过苏学士正是被一大食凶手所杀。”乔泰说道。

“回相公,吃喝都还不赖,不过我得说并不喜欢曼苏尔。那厮傲气得要命,对我们也不甚友善。吃过几杯后,他稍稍松口多说了几句,我依照相公的吩咐,问他本地的大食人住在何处。”乔泰说着站起身来,弯腰细看案上的全图,又伸手一指,“这就是怀圣寺,曼苏尔与大多数大食人都住在这附近。我挑的客店也在旁边。出了小北门,另有一片聚居之处,地盘小些,就在他们的先贤墓周围。这些大食人在广州定居已颇有些年头,水手们暂居一时,等待季风,都住在水边的几家客栈内。”说罢重又坐回椅中。

“我听说疍家妓女的主顾多是大食人,故此那凶手也可能是疍家妓院雇来的。我想对这古怪的一族知之更详。”

“我有几个十分要紧的问题,想要问那姑娘。我已仔细查看过殓房背后的院墙,不久前刚刚修葺过,砖石之间连一道裂缝也没有。我很想见那姑娘一面!我派陶干去她的住处,再带她前来。陶干已出门颇久,如今随时都可能转回。你去大食人家中赴宴,情形如何?”

乔泰急急说道:“曼苏尔的晚宴上,有一个大食女子出来跳舞,也是疍家后裔。她似是住在一条花艇上。明日我可去拜访一回,多打听些有关水上人的消息。”

“那盲姑娘一定知道更多实情!相公方才说过,她对陶干道是捉住蛐蛐之前,曾蹲伏在墙边好一阵子,因此可能听到过什么。盲人的耳朵总是极灵。”

狄公目光犀利地瞥了乔泰一眼,不动声色地说道:“就这么办。去见一个舞姬,似是比与那船主攀谈更有胜算。”

“不错。我立即召来花塔寺住持问话,他却说不出那两个自称衙役之人究竟是何模样,只是平常样貌,身穿制衣与皮褂,戴着黑漆头盔,看去十分齐整妥帖。我们也无法苛责那住持不曾细细打量二人。”狄公说罢长叹一声,接着又道,“柳大夫昨晚被害之前,有人在花塔寺内看见过他,再加上那只蛐蛐,足证此案确实发生在寺庙附近某处。既然衙役的衣物必须事先预备好,可见凶手定是早有预谋。柳大夫的身上并无任何暴力痕迹,面容也十分平静,可知他定是被熟识的一人或几人诱至陷阱中。以上种种,我们必须着手勘查。”

“明日一早,若是相公没有其他差使派我去办,我仍会去拜访倪船主。我看曼苏尔十分痛恨他,因此很想听听他会如何议论曼苏尔!”

“我的天!那两名衙役定是假扮的!”

“好。跑完这两处地方,你就前来回禀。陶干,你用过早饭便立即过来,我们须得起草一份有关柳大夫遇害的呈文,再派特使送去京城。他的死讯必须尽快上报朝廷。我会提议先秘而不宣几日,免得影响到朝内各派势力,并赢得一点时间查明幕后隐情。”

狄公疲惫说道:“仵作根本没见过尸体。半个时辰前,陶干与鲍刺史回到府内。他二人已问过县衙中所有人员,却没一人知道昨晚送去花塔寺的无名尸体。”

陶干问道:“翁节度听说城内又出了一桩人命案,不知有何评议?”

“原来如此,难怪县衙仵作未曾验出!”

“我并不知晓。”狄公说着淡淡一笑,“我对翁节度的大夫道是死者乃是我一名手下,与一疍家女人生出纠葛。我已命人将尸体立即收厝入棺,连同苏学士的尸身一起尽快运回京城。明日一早,我见到翁节度时,会将验尸后对那大夫说过的话重述一遍。我们也要留神那大夫,此人十分精明!竟说死者看去有些眼熟,幸好他只见过柳大夫一面,况且还是一个半月之前柳大夫初来广州时一身官服的模样。陶干,你我写完呈文后,再一同去拜访梁甫。他定期去花塔寺与住持下棋,我们可以打听出更多有关那寺院的情形。我还想问他大食人可否会在此地闹事。相对于全城人而言,他们为数甚少,不过乔泰方才说过大食人占据了几处要地,因此轻易便可发起一场骚乱。骚乱本身并不要紧,但若是用来掩盖发生在此地或别处的其他暴行,未免十分危险。至于姚泰开,亦是精通大食事务,我们能否相信此人?”

狄公讲述了一番陶干如何与盲女相识交谈,又如何从金钟一路追踪到花塔寺,直至寻出柳道明的尸身,过后不容乔泰发问,接着叙道:“尸体送入府内后,我已命翁节度的大夫仔细查验过,发现乃是中毒致死,用的是一种发作缓慢的毒药,在汉人医书中并无记载。唯一知道如何调制此药的,便是住在水边船上的疍家人。若是投毒的量大,对方立时便会身亡;若是量少,则只觉得疲乏倦怠,但过上一半个月后便会丧命。唯有查看死者的喉头,才能发现其中缘故。不久以前,那大夫碰巧给疍家人诊治过此病,若非如此,也绝无可能查出这毒药来,死因就会被定为心病猝发。”

乔泰皱一皱眉,徐徐答道:“回相公,姚泰开貌似性情开朗,却有几分造作。我看他并非良善之辈,但是要说杀人害命,或是图谋不轨……不,我想他做不出这等事来。”

只见狄公独自一人坐在书案旁,两手支颐,正细细端详面前的大幅广州全图。乔泰上前请安后,狄公疲惫地说道:“坐下!我们找到了柳大夫,不过他已被害身亡。”

“明白了。还有那个谜一般的盲女,必得尽快追查,并且不可让当地官府听到风声。陶干,明早你一路过来时,先去一趟县衙,给衙役班头一锭银子,叫他的手下去寻那姑娘,全当是私下帮忙。你就说那姑娘是你的侄女,行为不端,有了消息便直接告诉你。如此一来,我们就不会害她陷入危境。”狄公说罢,起身整整衣袍,“且去好好睡上一觉!你二人既然都被盯了梢,奉劝你们回去后,将房门上锁加闩。陶干,你与班头见过后,再去见鲍刺史,并将这张字条给他。我亲笔写下的名字和住址,正是在花塔寺遇见的那个烟花女子。让鲍刺史召她与妓院老鸨前来,当场替她赎身,一旦军中遣兵北上,就顺路送她回北方家乡去。记着给那女子半锭金元宝,使得她回乡后可以嫁个丈夫。所有花销全都记在我的账上。那可怜人告诉了我极有用的消息,理应得到奖赏。这就去吧!”

乔泰坐着肩舆,回到节度使府的角门前,已是子初时分。他事先命轿夫绕路而行,想要吹吹夜风,使得头脑清醒,结果却无济于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