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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州案 第七章

“你可与他说过话?”

“你只晚到了一天而已!昨晚那人来过这里,大约就是同一时辰,四处走来走去,似是在找什么人。”

“真叫你猜着了!我对北方人一向十分留意。正如你方才所言,他生得相貌清俊,衣着却十分破烂。我也不顾这些,走到近前,他出一半价钱,我就答应,但是并不走运。他直朝庙里走去,并没多看我一眼,真是个自高自大的家伙!你却完全不同,待人这般和气!我一见便知……”

狄公当初上前搭讪时,心中便有打算,如今见这女子对自己已颇为信任,心想正是谈及正题的时候,于是说道:“你且听着,我有一件为难的事。几天前,我本该与一个北方来的朋友在此会面,不料在上游河中耽搁了几日,故此今日午后方抵。我不知他住在何处,不过,他既然提议在这寺内见面,想必离得不远。若是他尚未离城而去,定会在附近走动。你整日在此招徕客人,必会格外留意经过的男子,不定曾见过此人,看去三十左右年纪,身量颇高,相貌堂堂,气度尊贵,留着短短一撇髭须。”

“今日你可再见过他?”

“疍家男人害怕本族的女人,因为其中有一半都是巫婆。但是他们对我,就像对待最下贱的奴隶一样。他们喝醉酒时,强迫我赤身裸体跳些下流的淫舞,足足有一两个时辰,每次我想要歇息一下,他们就拿一根木桨抽打我的脊背。那些女人总是冲我破口大骂,说所有的汉人女子都是贱货,而汉人男子更中意疍家女人。她们最爱夸耀的事,便是在八十年前,有个身份显赫的汉人悄悄娶了一个疍家女人,后来生下一子,成了有名的武将,还管皇帝叫做‘伯父’。竟会有这等事!过后我被转卖到城里一家妓院,着实松了一口气,虽然并非头等,但总归是汉人开的!我在那里接客,至今已有五年,不过实话对你说,倒也没甚好抱怨的!我享受过三年的快活日子,已经好过许多女人了!”

“没见过。正是因此,我才说过你来得太迟。不过你我仍有工夫!这就随我去房中如何?若是你喜欢疍家舞,我还可以为你跳上几曲哩。”

女子似已放下心来,说话的声调听去从容自若:“我不得不在他们的一条花艇上接客。那些下流坯说一口自己的怪话,像猴子一般吱吱喳喳,你真该听听才是!疍家女人常常炮制各种乱七八糟的毒药。他们把对汉人的怨恨都发泄在我身上,我只能吃些剩饭,根本没有衣服穿,身上只裹着一片脏污的缠腰布。我接的客大多是番邦水手,只因汉人开的妓院从不许他们进去。可想而知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!”说罢哼了一声,又吃下一块蜜饯。

“此时不必。无论如何,我想在寺内寻他一寻。且告诉我你的姓名住处,过后不定会前去探访,这些钱先付给你。”

狄公点点头,想起确有一类贱民被称为疍家,朝廷还制定出特殊律法,用以严格约束他们的行动。

女子欣然一笑,道出街名。狄公走到柜台前,向伙计借了一支笔,在一张纸片上写下几个字,随即掏钱付账,与女子道别后,直朝寺内走去。

女子将一整块蜜饯塞入口中,含糊说道:“他们也叫做‘水上人’,是完全不同的一族。粤人瞧不起疍家,说是在我们汉人来岭南之前,早有野人住在此地,至今已超过一千年,他们就是那野人的后代。疍家必须住在船上,船就泊在市舶使院附近的江中。他们在船上出生,嫁娶,直到咽气为止,不许到陆地上定居,也不许与汉人通婚。”

狄公正要登上汉白玉石阶,却见陶干降阶相迎,颓然说道:“相公,我已四处看过,无一人像是柳大夫的模样。”

“疍家?那是什么人?”

“他昨晚来过此处,分明是乔装改扮,正是密探当街撞见时的那副模样。我们一同进去看看!”狄公说到此处,却见一乘大轿停在石阶旁,六名衣着齐整的轿夫蹲在一边,不禁问道,“莫非有什么要人驾临?”

女子连忙喝了一口,又吃下几块蜜饯,愤愤说道:“我不但痴心傻意,且又晦气透顶。十年前,有个从江苏来的绸缎商,常去我爹摆的饭摊上吃面,我一时动心,便随他私奔了。头几年过得十分称心,我喜欢行走各地,他也待我甚好,谁承想到广州做生意时,我生下一个女儿。他一看不是儿子,自然十分气恼,将那婴孩溺死,过后迷上了一个本地姑娘,想要将我甩脱。不过,要在广州卖掉一个平平常常的北方女人,着实不易。大花艇上只收粤女,或是擅长歌舞的北方女子,于是他把我卖给了疍家,只换得一点钱。”

“回相公,正是梁甫先生。一个和尚告诉我说,他定期前来与住持对弈。我在廊道里遇上了他,本想悄悄溜走,不料他眼尖得很,立时便认出了我,还问可否效劳一二,我回答说只是观观风景。”

“此事由我说了算。先来喝杯茶水。”

“明白了。且罢,我们须得更加小心谨慎。柳大夫显然来此秘密查访,我们不可打问过多,免得露了他的底。”狄公说罢,对陶干重述了一番那女子口中所言,又道,“我们就四处走走,试着自行寻到他。”

“一言难尽,老爷不会有兴致听的。”女子郁郁说道。

过不多久,二人便发觉此事颇不易办。寺内建有许多房舍与佛堂,其间还有纵横交错的过道回廊。大小僧人四处走动,另有不少乡民混在其中,对着高大的镀金佛像与墙上的精美壁画瞠目而视,并无一人像是柳大夫的模样。

“我只想与你说几句家乡话,算是换换口味。你且说说,为何会到这么远的岭南来?”

二人参拜过硕大的观音像,又去查看后院的房舍,最后走到一间厅堂前。此处正在做法事,香案上堆着供品,六名和尚正坐在蒲团上诵经,门旁跪着一群衣冠楚楚的男女,显然是死者亲属。一名老僧立在后方观望,面露厌烦之色。

女子疑惑地问道:“这是要做甚?(1)

狄公决意上前打问一番,如今各处皆已看过,只剩下那花塔无法入内,皆因曾有人从塔顶跳下自尽,从此便封起门来。狄公走到老僧面前,描述了一番柳大夫的模样。

狄公走入凉亭,示意那女子跟来。二人在小茶几旁坐下,过来一个撇嘴冷笑的伙计,狄公要了一壶茶,还有一碟瓜子蜜饯。

“施主,贫僧不但从未见过,并且敢说今晚并无这般样貌之人前来敝寺。法事开始之前,贫僧一直在山门附近,若有如此仪表不凡者,一定不会看漏,如今须得去主持法事,还请二位见谅。他们送来了一大笔银子。”老僧又匆忙说道,“其中一大部分,将会用于焚化死去的乞丐与既未加入行会、又无亲眷的孤身游民。敝寺主持若干善事,这只是其中的一桩。想起来了!昨天晚上,有人送来一具游民的尸首,看去倒像是施主的朋友!不过身上穿得破破烂烂,自然不会是他!”

“我不明白你这话,不过既然出了钱,就随你自便,愿做什么都行!谁让她花的比赚的还多!”

狄公骇然望了陶干一眼,对老僧断然说道:“我乃是一名官员,约定会面的那人是一特使,很可能扮作乞丐模样。我想看看那尸首,立时便去。”

狄公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钱,递给老妪,断然说道:“我选这个高个儿的,不过想要先和她说几句话,我这人很是挑剔。”

老僧大吃一惊,吞吐说道:“回老爷话,尸首停放在西厢的殓房内,定于午夜过后再焚化,自然不可在此吉日中行事。”说罢示意一个小沙弥过来,命道:“带这两位老爷去殓房。”

“那个瘦麻秆,你只需出三十文!”老妪说着冷笑一声,“为何不出六十文,消受这俊俏的小妮子?”

小沙弥引着二人,走到一所庭院内。此处狭小冷清,对面立着一座低矮阴暗的房舍,靠近寺庙的高大外墙。

那年长女子原本无精打采地打量过狄公几眼,此时招手示意,用纯正的北方口音急急说道:“请老爷挑了我去!”

小沙弥推开厚重的门扇,点亮窗台上的蜡烛。只见板桌上平躺着两具人形,从头到脚蒙有劣等尸布。小沙弥哼了一声,口中咕哝道:“好在今晚就要焚化!这么热的天气……”

“说话?岂有此理!你要么做生意,要么拉倒!六十文钱,房子就在寺院后面。”老妪语声嘶哑,官话说得十分拙劣。

狄公却是听而不闻,先看近处那一具,掀开尸布一端,赫然露出一张人脸,面目肿胀,蓄着一副络腮胡。狄公连忙重又盖起,再看另一个,不禁僵立在地。陶干从小沙弥手中抓过蜡烛,奔到桌前,烛光下现出一张白皙而安详的面容,顶髻已然松散,几绺湿发贴在高高的前额上,虽已亡故,仍是一副高傲平静的神情。

狄公听她絮聒半日,全然不知所云,便插言说道:“我想与这两位姑娘略谈几句,不知她们懂不懂北方话?”

狄公猛一转身,对小沙弥喝道:“立刻叫住持和首座来!把这个送去!”说罢从衣袖中摸出一张大红名帖,上面写有全名与官阶。

二女之中,一个看去年齿较幼,生得略有几分姿色,另一个则三十左右年纪,身量较高,面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,仍掩不住饱受摧折的风尘之色。老妪将二女迅速推到一旁,对狄公谄媚地嘿嘿一笑,张口说起广东话来。

小沙弥目瞪口呆,接过后匆匆退下。

狄公忽然止步,对陶干说道:“你去前面四处看看,我随后就来。”说罢朝凉亭走去。

狄公俯下身去,细细查看过死者的头颅,站直说道:“陶干,我没找到任何伤痕,甚至连青紫之处也没有。我来举着蜡烛!你且看看这尸身。”

“此塔甚是美观!”狄公赞罢,朝前走去,随意打量一眼右边的凉亭。此亭建在一丛修竹下方,里面空无一人,皆因众百姓正忙于观光赏景,无暇闲坐饮茶。门前立着两个女子,衣着俗艳,另有一个老妪斜倚在门柱上剔牙,两眼紧紧盯住二女。

陶干扯开尸布,脱去死者身上的衣物,除了一件破烂外褂与一条打有补丁的裤子外,再无其他。陶干细细看过全身,此人肌肤平滑,肢体健壮。狄公高高举起蜡烛,从旁默然注视。陶干又将尸体翻转过去,查看了一番后背,摇头说道:“既无暴力痕迹,也无色斑与擦伤。我再瞧瞧他的衣物。”

陶干朝空中一指。只见大雄宝殿上方便是九层花塔,将近三十丈高,塔尖上有一金球,在月光下闪闪发亮。每层飞檐下悬着许多小银铃,依稀传来叮当之声。

陶干先将尸身重又裹好,随后摸索两条衣袖,不禁失声叫道:“这是什么?”说罢从袖中摸出一个银丝小笼,大约一寸见方,一侧已被压扁,小小的笼门敞开。

狄公见此情形,对陶干怒道:“真是不走运!这般人多喧闹之处,如何能寻出哪一个人来?那有名的花塔又在何处?”

狄公哑声说道:“这正是柳大夫用来放蛐蛐的笼子。再无别的东西?”

二人刚走过山门,就看见寺内庭院中如同夜市一般。一条砖石甬道通向天王殿前的汉白玉石阶,两旁竖起许多临时灯柱,用饰有彩灯的花环彼此相连。左右两侧各有一排货摊,售卖的物品五花八门,有经书、玩具、蜜饯、念珠等等。卖油糕的小贩在人群中推推搡搡,一路高声吆喝。

陶干复又看过,低声说道:“没了!”

此刻已到晚饭时候,街中幽暗,少有路人。二人行至城西,却见人流渐渐稠密,走入通往花塔寺的大街时,更是一片熙攘喧闹,男女老少衣着鲜丽,全都朝同一个方向走去。狄公屈指一算,说道:“今日是观音菩萨的生辰,庙里想必观者甚众。”

这时外面响起人声。一僧推开门扇,恭敬地让过一旁,另有一僧走入,身形十分壮硕,穿一件郁金色僧袍,肩披一条绛紫绶带,上前躬身施礼,烛光照在圆圆一颗光头上,正是花塔寺住持。首座从旁跪下。

陶干咧嘴一笑,埋头大吃起来。二人用罢这简单却实在的饭食,又喝了一杯福建浓茶,随即付账离去。

狄公见门外有一群和尚探头探脑,想要朝内窥视,便对住持喝道:“本官明明说过让你与首座前来!命其他人统统走开!”

狄公手捻颊须,思忖半晌,说道:“他生得相貌英俊,又出入宫廷,举手投足自然很有官家气度。他的口音或许可以提供一点线索,说起话来是典型的朝臣口吻,夹带着所有最为时新的用语。啊呀,这汤闻起来真是香气扑鼻!”说罢从碗中夹出一只云吞,又道,“打起精神来,陶干。比这更难的差使,我们以前也办过哩!”

住持吓得魂不附体,张口欲言,却是语不成声。首座转身喝命众僧散去。

“柳大夫的形容举止,可有什么特别之处?我们前去花塔寺时,也好四处打问一番。”

“关上房门!”狄公命罢,又对住持说道,“你且定一定神!”抬手一指尸体,问道:“这人是怎么死的?”

“正是因此,我没带马荣同来广州。他到底安顿下来、成家立业,令我十分快慰,不想让他再卷入种种险境中去,或许会引得他重又走上老路哩!我们三人照样也能寻到柳大夫!”

住持回过神来,颤声答道:“我等……我等完全不知死因,老爷!这些可怜人被送来时皆已断气,我等将其焚化,也是出于善心……”

“我与乔泰时常会面,自从他那义弟马荣变得闭门不出之后!”

“你总该懂得律法,若是不曾送到县衙查验并开具尸格,任何尸体皆不许焚化,无论收钱与否。”

“你以前可是十分节俭,”狄公说着微微一笑,“怕是被乔泰带坏了吧!”

住持哭诉道:“老爷明鉴,这可是县衙送来的!昨天晚上,两名衙役用担架抬来,还说此人是个游民,身份不明。贫僧亲自署名签收过!”

“我们再要一壶本地水酒尝尝。”陶干提议道。

“那就另当别论了!你二人这就下去,且留在各自住处,等到晚些时候,本官可能还要找你们问话。”

二人经过一排官署,看见头一家饭铺时,便迈步走入。狄公选了一张后方的桌子,正好可以环视店内众客,对陶干说道:“你来点菜!你会说广东话。要一大碗云吞汤,我听说此地的云吞味道甚好,再加上蟹肉煎蛋,也是本地特色菜之一。”

二僧起身离去后,狄公对陶干说道:“我必须查明衙役是如何发现这尸首,又是在何处发现的,还想看看仵作写的尸格。奇怪的是衙役们竟将这银笼留在袖中,此物可是一件值钱的古董。陶干,你立刻去县衙问过鲍刺史与仵作,还有发现尸体之人,命他们将尸首送到翁节度府内去,只说此人是从京城来的密探,奉我之命被送至此处。我再四下看看,随后便回府去。”

狄公与陶干从角门出了节度使府,行至大街中。狄公身穿一件墨蓝色布袍,腰系黑绦,头戴一顶黑纱便帽,陶干穿一身褪色的褐袍,头戴须臾不离的旧绒帽,看去好似两名上了年纪的文人学士。

(1) 在荷文本中,此处还有一句“倘若有人如此殷勤,其后总是会有下文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