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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园图 第十四章

狄公拉开梳妆台的抽斗,里面皆是空空如也,忽见木板的裂缝中嵌着小小一个物事,连忙拣起,对三人说道:“你们看!红玉姑娘走得十分匆忙,这红宝石原是镶在她另一只耳环上的。”说罢将其纳入袖中,又道:“如今再看看那扇门通往何处。”

门内一间小室,四壁上未有窗户,十分闷塞,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脂粉气味。梳妆台占去半边地方,台上摆着一面硕大光亮的圆形银镜,几步之外立着一只鼓凳和两个高高的衣架。后墙上开有另一扇小门。

马荣上前推开小门。只见一道窄窄的楼梯朝下延伸,通向一条长廊,两旁未有窗户,尽头处一扇小门通向前院。

“不必在意。我们进去看看!”

陶干说道:“易侯爷将此作为进入长廊的捷径,如此一来,他便可引着狐朋狗友悄悄过去,而不会被家中仆从看见。”

这时陶干拽拽狄公的衣袖,懊悔说道:“寺卿,昨晚我看漏了一样东西!”说罢一指护壁板。只见其中一片已然开启,正在床榻旁边,“这甚至算不上是一道暗门,上面还装有一只平常的把手,不过其他板子看去全是一样,况且昨晚房内又十分昏暗……”

“那间密不透风的小间,便是女子们的更衣室。还不如说是脱衣室哩!”马荣议论道。

狄公沉思说道:“胡本身材不高,但我留意到他的胳膊很长,如同猿臂一样。因此——”

这时易府的看门人正穿过庭院,手提木桶和扫帚,看见狄公一行人,笨拙地躬身一揖,随即快步溜走。狄公两眼直盯着他,对马荣的话似是听而不闻,过后转身对陶干说道:“你看那后生的模样,可曾想起什么人来?”

马荣与乔泰议论几句,走到狄公面前。乔泰说道:“回寺卿,攀上一根柱子并不难,不过要爬上暗礁,就是另一回事了。寺卿想也注意到那礁石比柱子高出一尺左右,窗台又比礁石高出三尺,且没有东西可以抓住。要想一路攀入室内,须得体力强健,还得有熟练的技巧。一个惯于爬树的猎人自然可以办到,不过必须身量很高才行。”

陶干疑惑地摇一摇头。

马荣乔泰行至窗边,狄公与陶干在长廊里四处逡巡,再次查看所有可疑的痕迹。

狄公断然说道:“他与胡本有几分相像。难怪我见到胡本时,总觉得有些眼熟,如今在白日里看清那后生,方可确认无误。陶干,你也提起过旧族内常有秽乱之事发生。那看门人正是胡本的私生子。桂花之所以想要混淆视听,除了痛恨易龟龄之外,居然另有原因!必是她发现易龟龄横尸长廊后,便将窗台擦拭干净,为的是抹去胡本来过的痕迹。”说罢住口不语,以指代梳,缓理长髯。

狄公起身说道:“我想让你和乔泰看看这长廊。据我推断,只有训练有素之人才能从底下攀爬上来,你们来判定对还是不对。”

三名亲随从旁注视,见狄公只顾想心事,似是全然忘记了还有他人在侧。狄公终于抬起头来,对马荣问道:“说回昨天晚上,你在酒馆中遇见老袁时,他可知道你是何人?”

“寺卿放心,我定会尽力去办!”马荣说着咧嘴一笑。

“回寺卿,并不知道。他以为我只是个平常的兵丁。我事先摘去官徽,又穿戴着一身盔甲,在外人看来,官兵皆是一个样。”马荣说罢皱皱眉头,又道,“不过,那是在他给我看木偶戏之前的事。等我见到那吓人的景象后,便对老袁道出我乃是禁军统领,想让他带路去酒馆背后的宅院中捉拿人犯。”

狄公手捋长髯打量窗外,思忖半晌,对马荣肃然说道:“此事只能说明老袁知道六年前的那桩旧事,即易龟龄曾在这长廊中鞭打女奴致死,胡本也卷入其中。既然他女儿说他曾是胡家的下人,甚至可能目睹过。马荣,你必须找到老袁,我非得与他面谈一回不可。”

“明白了。若是如此,我须得立时见到此人,明天未免太迟。只可惜他女儿没告诉你家住何处。那酒馆里的掌柜会不会知道?”

众人坐在榻上,马荣细细讲述了一番老袁与其木偶戏。“最后他给我演了另一出,布景是水边的一座田庄,由于箱内的蜡烛熄灭,只看了短短一刻。昨天夜里,我站在半月桥上,周围黑漆漆的,看不清胡家田庄。不过如今我可认出来了。”说罢抬手一指窗外,“老袁给我看的第二出,画中就是胡府。”

“回寺卿,他也不知。我问过此事,他只道是父女俩居无定所,毕竟是走江湖卖艺之人。”

“既然如此,我们不妨坐下再叙。陶干,你先卷起那些竹帘。这一股子霉味令我不喜。”

“且罢,等我们查看过易府,你就和乔泰去道观背后那一带寻访袁氏父女,然后带老袁与女儿珊瑚前去官署,蓝白倒不必面见。仵作应已查验完毕,我们这就过去。”

马荣将头盔朝后一推,抓抓头皮,“说来话长——”

狄公手笼袖中,一路穿过庭院。

狄公惊问道:“你在说些什么?谁是老袁?”

花园的莲池边,柳大夫与仵作正坐在石凳上等候,一见狄公,连忙站起身来。

“这长廊与老袁给我看过的木偶戏一模一样!里面有个黑衣男子正在鞭打一个女人!”马荣说着,抬手一指平台,“唯独这长榻挪到了正中间。那女子脸面朝下躺在榻上被抽打,还——”

仵作呈上一份尸格,说道:“启禀寺卿,小人已查验过尸身上下。易夫人定是在丑初前后悬梁自尽,正是一日中情绪最为低落之时,全身并无暴力痕迹。柳大夫推断她如何行事,小人听罢十分赞同,并在尸格中写下了所有细处。若是寺卿准许,小人这就开具一份死亡证书,然后将尸体暂厝在一口薄棺内。死者有一近亲,住在城东,是个上了年岁的叔叔,小人已从女仆口中得知其宅址,可命人前去传话,他自会来料理后事。”

“你中邪了不成?”乔泰怒道。

狄公点点头,命道:“留下两名兵士在此看守。柳大夫,本官还想与你说几句话,且去前面的厅堂。马荣乔泰,你二人可依照吩咐自去行事。陶干,你最好转回官署,将众里长议事的文书备好,我与柳大夫谈过之后,便会立即回去。”

话音未落,只听有人在背后大叫一声,却是马荣僵立在地,目瞪口呆。

狄公步入大厅,见墙角处有一张小茶几,先用袍袖一角拂去椅子上的灰尘,随后方才落座,示意柳大夫也坐下,和蔼说道:“本官很想听听柳大夫对易夫人自尽有何评议。在你看来,她为何会寻此短见?”

狄公引路穿过空荡荡的廊道,只拐错了一处地方,终于寻到通向长廊的台阶,自己率先上去,陶干跟在后面。狄公见窗上的竹帘全都低垂,对陶干命道:“最好卷起这些——”

柳大夫原以为狄公要疾言厉色详问一回,闻听此语,分明松了一口气,手捻胡须,沉思说道:“寺卿明鉴,心病总是不易确诊。不过,小民定期为易夫人看病,或可略论一二。”说罢清清喉咙,接着又道:“虽说死者为大,不当有所非议,不过小民务必得告知寺卿一事,易侯爷生性残酷无情,且深受反常情欲的折磨,一向溺于声色、恣意妄为。易夫人深爱其夫,眼看他日渐堕落,心中苦不堪言,想要寻求解脱,便凭空自造出丈夫乃是正人君子的虚幻念头,最终信以为真。她的心绪很不稳定,极想求得一刻平静,于是用这假想来饮鸩止渴,如今听说丈夫死去,这幻念也骤然破灭,不得不面对自欺的苦果。对她而言,这一重创实在不堪承受。”

“有劳你了。如今你去寻那仵作,不定他想要问你几事。”待柳大夫重又返回卧房后,狄公对三名亲随说道,“他们在这里验尸,我们可到别处看看。先去那长廊,光天化日之下,许是会发现昨晚遗漏的线索。看门人在哪里?”说罢拍一拍手,见无人回应,又道,“且罢,我总还记得如何走法。”

狄公缓缓点头,只觉柳大夫口中所言,恰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。此人果然十分精明,须得小心应对。

柳大夫手捻细细的山羊胡,摇一摇头,接着叙道:“只见易夫人吊在正中的屋梁上。我等立时割断绳索,奈何她全身已冰凉僵硬。一把椅子倒在地上,看来她是将梳妆台挪到正中,再放上座椅,自己爬了上去,将脖颈套入绳圈内,然后踢开椅子。我还发现她的脖颈断裂,因此必是立时就断了气。身为易家大夫,小民拟将死因定为由于一时神志失常而自寻短见。”

“柳大夫体察入微,所言甚是。还想再问一事,却是与医术无关!身为大夫,你自然听说过许多逸事,尤其是关于所谓的‘旧族’,他们绝少会对外人道出。据说梅夫人的家世出身有些不明之处,如今衙内吏员必须拟出一份有关梅家遗产承继的官文,而且牵涉的数目甚巨,故此颇觉棘手。不知柳大夫可否指点一二?”

柳大夫委屈地望了狄公一眼,无奈说道:“侍女桂花带着小民径去卧房,道是很高兴我前来造访,早上她去给易夫人送茶,门从里面上了锁,且无一声回应。如此举动,常常意味着易夫人晚上睡得不好,心绪十分低落。我答应她会开一剂舒缓之药给易夫人,然后自去敲门,大声道是前来看诊,连叫了几遍,里面全无动静。我担心易夫人在夜里病情恶化,须得立即诊治,便让桂花叫来她的儿子。那后生用一把利斧劈开了门锁。”

柳大夫似是猛吃一惊,面露疑色,见狄公面无表情,随即浅浅一笑,“回寺卿,所谓的不明之处,实是刻意造作出的。个中秘密自然无人知晓,小民这就对寺卿道出。我能得知此事,是出于……行医的缘故。”

“这些不必多说,言归正传!”

“莫非你是说梅夫人以前当真做过歌伎?”

“回寺卿,就在两刻钟前。小民前来探视易夫人的病情,易侯爷被害已是晴天霹雳,唯恐——”

“不不,寺卿!若是有人着意让事实变得含糊不明,自然也得冒些风险!世人皆爱丑闻,轻口薄舌者还会四处散播种种无稽之谈!寺卿明鉴,梅夫人不但绝非歌伎出身,而且恰恰相反,生于旧城中一个极有名望的世家。”

柳大夫躬身一揖。众人穿过庭院,行至围墙环绕的花园中。柳大夫并未朝那扇金漆大门而去,却引路走向一间厢房,正是易夫人的卧室。狄公匆匆打量一眼精美的紫檀木家什,径直走向床榻。榻上横陈着一具尸首,用白布蒙住全身。狄公掀开一看,只见死者面目扭曲,肿胀的舌头伸在外面,于是示意仵作与其帮手上前验尸。女仆桂花正蜷缩在墙角处的地上,哭得浑身颤抖,狄公若有所思打量半日,心想还是过后再召她问话为好,随即转身出门,柳大夫也跟着出来。马荣乔泰陶干正立在小小的莲池边,狄公直走过去,坐在一张石凳上,对柳大夫问道:“你是几时发现出事的?”

“既然如此,为何会出现含糊不明之处?”

“本官决意亲自查案,前面带路。”

“回寺卿,只因她的娘家与梅家有过一段世仇,其父坚决反对这桩婚事。虽说梅先生的年岁要大过梅夫人一倍,梅夫人却看中了梅先生品格出众,执意要嫁,见父亲坚拒不允,便自行离家奔去梅府,后来二人私下里秘密成婚。寺卿明鉴,梅夫人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子!其父虽然极为震怒,却也无计可施,后来离京迁至南方去了。实情便是如此。”

大铁门上的小门开启,柳大夫现身出来,两眼直瞪着狄公,惊惶说道:“小民……小民本以为京畿衙门会派人前来,不意竟是寺卿驾临……”

“世人以讹传讹,竟会一至于斯,实在可惊可畏!本官自会告知手下此事已妥。关于如何在城内防止疫病传播,不知柳大夫有何高见?”

狄公带领众人前去易府,自己与三名亲随同坐一乘军用大肩舆在前,后面另有一乘,坐着仵作与其帮手。浓雾已升上高空,唯余一片潮湿稀薄的水汽,空旷的街巷似是在酷热中微微颤抖。

柳大夫细述了一番应当如此这般严加防范,直讲了大半日工夫,狄公听得颇为入神,心想此人虽说好色,对医道却甚为精通,于是殷勤谢过。柳大夫一路恭送狄公至正门口,一乘军用肩舆已等在彼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