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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园图 第十五章

“天知道他们在黑袍底下还藏了什么兵器。他们有四十人,我们只有两个,只可智取,不可猛攻。帮我脱下这锁子甲,快快!”马荣急急说罢,对着乔泰附耳低语几句,随后冲门口大声叫道,“你们这帮狗杂种,休得胡来!我等官兵非把你们剁成肉酱不可!”

乔泰低声说道:“我们被困住了!这些狗杂种握有弓矢,他们会从缺口处放箭,拿我们当作活靶子一般。你我设法撞开那边的门,杀一条血路出去。”

门外响起一阵哄笑,有人高声叫道:“我们会把你两个严严实实包裹起来,然后再送去上路。没人会知道,也没人会在意!”

二人沿着廊道疾步奔回。马荣跨过两具女尸,伸手去拉门扇,却是一动不动。

“我们不妨商量一下!”马荣口中叫着,帮助乔泰将自己的盔甲套在一具女尸的头上和身上,再从地上扶起尸身。乔泰挥剑刺入女尸的后颈,正在头盔的护耳下方,口中咕哝道:“对不住你了,姑娘。”随即两手握住剑柄,用宝剑挑着软绵绵的尸体,直走到缺口下方。马荣身上只穿着皮裤与中衣,迅速打量一下门上的螺栓,发觉仍可使用,回头再看时,只见两支羽箭已射中女尸,乔泰松手任由尸身倒地,随即上前两步,俯身看去,小心地脸面朝下。一支箭正中他的后背,另一支擦过头盔。乔泰大叫一声,扑倒在女尸身上,不再动弹。

“回到大门口去!”乔泰叫道。

“干掉他们两个了!”屋顶上有人大声叫道。

一个黑衣人从屋顶的残破处朝下窥视,只听“嗖”的一声,一支羽箭擦着马荣的头皮飞过,只偏了一寸左右。

马荣将后背紧贴在门旁的墙上,听见门闩打开,接着门扇开启,一个黑衣人走入。马荣伸出左臂,从背后勒住那人的脖颈,右手持剑深深刺入其身体右侧,同时抬腿踢得门扇重又关合,将那兀自挣扎之人扔在地上,迅速插上螺栓。

马荣乔泰走入狭长的廊道,透过屋顶的塌陷之处,可以望见阴暗的天幕。廊道两旁没有窗户,墙壁看去十分厚实,上面生有霉斑。尽头处另有一扇门,乔泰试图推开,却发觉纹丝不动,便将耳朵贴在木头门板上,听见那边有很多人在低声说话。有人突然哑声叫道:“狗东西,这下你们跑不了了!”

“出了何事?”有人在门外叫道。

柳大夫一言不发,转身出门而去。

马荣已套上那人的黑斗篷,又将他随身带的匕首掖入自己腰间,蒙起兜帽,跑到一动不动的乔泰身边,朝上叫道:“帮我一把!”

乔泰咧嘴笑道:“我们要是染了疫病,自会召仵作前来。他有机会细细瞧上一回活人,也算换个花样,定会大喜过望哩!”

上方的缺口处出现两个黑衣人,放下一架竹梯,马荣迅速顺梯爬上。只见那二人手持弓箭,停在狭窄的屋脊上,看去岌岌可危。马荣见那屋脊一直延伸至后方,不禁心中暗喜。

“长官最好留神些。不定哪天就用得到小民了。”柳大夫刻毒地说道。

“这是怎么——”高个儿黑衣人开口说道。

“遇上你算不得什么幸会。”马荣怒道。

马荣猛然出手,推得那人从缺口处一头栽下,又掀起斗篷,拔出腰间的匕首,用尽力气刺入另一人小腹内,随即松开刀柄,将这人也扔了下去,然后重又裹紧斗篷,顺着屋脊小心翼翼走到一个小小的平屋顶处,正是廊道的后门,朝下一看,只见二三十个黑衣人正挤在下面的小花园中,便大声叫道:“前门有官兵来了!快跑!”

“长官不妨自己去跟他们讲!小民有事在身,这便告辞了。”

众人犹疑片刻,听见包有铁皮的前门处传来隆隆的撞击声,立时拔腿奔向花园小门。

“此处的气味甚坏,住户必须从这院内统统搬出去。”乔泰对柳大夫不客气地说道。

马荣顺着屋脊快步返回,终于平安地走到门楼处,方才松了一口气,又大声叫道:“官兵在后门口!下一条街上还看不见,如果抓紧些,我们还来得及!”

高大昏暗的廊道门口,只见两个女子直挺挺躺在一堆垃圾秽物中。马荣上前一看,总算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。这二女形容陌生,以前从未见过。

下方传来一阵议论声和叫骂声。马荣打量一下,一片黑衣之中,未见有柳大夫的身影。

“就是此处。”柳大夫口中说着,停在一扇破旧的大门前。墙上灰皮脱落,露出久经风雨剥蚀的砖石,不过门板看去倒是簇新,上面还饰有门钉。柳大夫抬手一指木闩,两个收尸人上前抬起,推开门扇。柳大夫走进去,马荣乔泰跟在后面。一群收尸人停在门外,狭窄的街中看去黑压压一片。

马荣走回缺口处,顺着竹梯滑下。乔泰已从女尸身上脱下马荣的锁子甲,连同头盔一起包入项巾内,如今也已穿上黑斗篷,正是被马荣推下地来的头一人身上之物。那大汉躺在地上,摔得头歪颈折。

下一条街中,又有十来个收尸人加入进来,彼此议论纷纷。马荣回头一看,只见一双双眼睛从兜帽的狭缝中紧盯着自己,闪出恶毒的凶光,不禁抬肘捅捅乔泰。乔泰已伸手握住剑柄,分明也觉察出这伙人不怀好意。

“套上兜帽,跟我来!”马荣对乔泰说道。

大汉拖后几步,乔泰听见他对其他人低语几句。

二人爬上竹梯,环顾四周,见所有黑衣人皆已散去,于是顺着屋脊走到廊道尽头,跳入花园,小门正通向一条窄巷。

“我还会命人把你的脑袋也砍下来,即使犯的罪过尚没那般严重!你且留神些,伙计。”

“去官兵把守的关卡!”马荣喘息说道。

三人朝前走去,一群收尸人跟在后面。半晌过后,那名大汉走到乔泰身边,从兜帽下闷声说道:“这位统领,我认得你,就是你在空地上命人砍了我们四个兄弟的脑袋。”

在下一条街中,二人忽然遇到四个黑衣人。

柳大夫冷冷说道:“小民对行医一向十分看重。若是二位非要去核实一下,且跟我来。”

“兄弟们,官兵在何处?”乔泰问道。

乔泰命道:“领我们过去看看,大夫。我倒不知你还会照顾穷人。”

“到处都是!还不快跑!”那几人推开马荣乔泰,飞奔入一条小巷中。

“老袁?莫非她们姓袁不成?”柳大夫冲那收尸人问道,对方并未答话,只是耸耸被黑斗篷遮住的肩头。

马荣乔泰费了不少工夫,方才找到军营关卡,一路上只遇见一个行人。对方见两个黑衣人过来,连忙闪避一旁。

马荣面色陡变,只觉腹内一阵翻搅:“你是说老袁的两个女儿?”

二人直走到一家小客栈的院内,这才脱去斗篷和兜帽。此处正是官兵的指挥所。二人脱去所有衣袍,蹲在石板地上,两名兵士提来冷水帮忙冲洗全身,另有二卒将其衣物盔甲拿到庭院一角,放在火盆上熏蒸消毒,盆内整日烧着芳香的药草。

柳大夫对旁边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说了几句,随即走到马荣乔泰面前,恭敬说道:“马长官,小民去那边的旧宅里探望两个女子,可惜已是回天乏术。她们染上疫病,刚刚眼看着断了气。”

乔泰听负责关卡的副官道是有一匹马随时备用,心中颇觉满意,这正是他与马荣制订的防御措施中的一环:每个关卡必须备有一匹马,用来在白日里传递消息,到了晚间,则发射各色焰火作为信号。乔泰命那副官派人骑马出去,从附近关卡里调出一百名兵士,去召集周围所有收尸人,“凡是携有兵器者,一律拿下。有谁想动手反抗,便就地正法。将所有人等统统送到巡兵大营里去。”

马荣叫道:“柳大夫!你在此处作甚?”

马荣拿了一片油膏布,贴在乔泰背后的创口处,乔泰痛得面上抽动几下。身披锁子甲虽能抵挡羽箭,但是箭头仍陷入皮肉颇深。

乔泰谢过老妪,与马荣继续前行,在下一条街中,迎面遇见十来个收尸人,其中有一瘦削男子,身着昂贵的锦袍,头戴一顶黑纱高帽。

“幸好这只是平常的木箭,”马荣说道,“若是带铁钩的新式长箭,力道甚大,定会扎入体内去。我对那些军需官说过一百次了,既已采用新式弩,锁子甲也得配上铁胸甲和背甲,他们却说不能为了安全而行动不便,真是一群死心眼的混账东西!”

那老妪道是从未在附近见过走江湖的木偶艺人或是女子,不过再朝前走过三条街,确有一幢旧宅。“占了老大一片地方,如今有人住在后院。不过没见有树木。前院已十分破败,我们将死人扔在那里,等着被收尸人抬走。”说着将一绺灰白的乱发从汗湿的额前撩开,又道,“我们总算走运,附近有不少收尸人,心肠都很好,不但会召去鬼魂,还有符箓可以祛病消灾。”

二人重又穿戴好衣物,与副官一起草草吃过午饭,走出客栈,返回那一片街巷中。消息已然传开,众百姓皆知出了乱子,不时有人打开门窗,朝街中焦急地左右张望,还冲他俩问这问那。二人终于找到了地方,这小巷虽然狭窄,却颇为干净,大宅的破门依然半开半掩。

然而过了两刻钟,二人复又心绪低落起来。肮脏的街巷曲曲折折,走出愈远,两旁的房舍愈发破旧,并且未曾遇见一人,连问路也是不能,终于在一个街角处看到一名老妪,浑身衣衫褴褛,正在气味难闻的水沟里寻觅吃食。

前厅内空空荡荡,墙皮剥落,但是地上不见垃圾秽物,显然有人清扫过。左右两旁各有一间小房,门板早已被人拆去做了劈柴。

二人沿阶走下宝塔,心中十分欣喜。

乔泰低声说道:“这里没人!”

“好,那正是老袁想要落脚的地方。我们且看看如何才能过去。”马荣说罢倚着栏杆,眺望下方迷宫也似的大片街巷,“有了,我们先设法去道观背后的一小片空地,然后顺着小巷蜿蜒下去,再走过一段直路,朝左一拐,顺路过去必不会太错。”

“嘘!”马荣抬手示意。只听庭院后方传来笛声。

“兄弟,我们就去那片有绿荫的地方,”乔泰说道,“你看,周围的屋顶围成四方形,且高出其他房舍,应是一处很老的旧宅。想当年,这一带曾是城中心,宅子就建在那时,如今里面挤进了十来家穷人,只为找个遮风蔽雨之处。”

二人穿过厅堂,打开另一头的双扇门,走入一个荒废的大花园中。几棵桃树与橘树长在长草间,左右各有一条敞廊,通往后方一座高大房舍。这正是他们曾在道观宝塔上看到的四方院落。如今乐声愈发清晰,曲调轻快活泼、节奏鲜明,吹笛者显见得是个行家里手。

二人再度走上石阶。一个道童引路穿过中庭,行至三清大殿背后的九层宝塔入口处。两兄弟顺着狭窄陡峭的台阶一路上去,汗流浃背,怨骂不休,终于登上顶层平台,却发现笼罩在大片屋顶之上的溽热雾气已稍稍消散,整片里坊如同舆图一般展现在眼前。唯独在道观背后有一片绿荫,那里住的全是穷苦百姓,再往远去,一根高高的旗杆上挂着一面旗幡,孤零零垂落下来,正是军营关卡的所在地。

“找到他们了!”乔泰说着抬手一指,只见一只褐毛小猴,用尾巴将自己悬在一根树枝上,一双圆眼正朝这边定睛打量。乔泰口中发出呜呜声,想要引那小猴下来,马荣却直朝左边廊道奔去。低矮的栏杆上朱漆剥落,足见已是闲置多年。

马荣缓缓点头。他与乔泰曾一同出没绿林多年,深知这位老兄对付动物很有一手,喜爱驯服它们,并观察其一举一动,于是说道:“好,我们这就去爬那该死的宝塔。从高处应能看见附近哪里有树。虽说并不一定管用,但总要好过一筹莫展。”

乔泰追赶上来,不动声色地说道:“但愿你那姑娘在家。我预备让她爹和她妹子都不得空闲,如此一来,你就可找个清静地方与她亲热一二。这次是你应得之分!”

“想找找看哪里有树。附近的树木肯定不会多,在这等穷街陋巷里,住户肯定侍弄不起花园。如今的走江湖卖艺之人常会带一只小猴,在看众里端着盘子四处收钱。他们很看重这些被驯养的猴子,平日里自会精心照料。因此老袁为了让那小猴爬上爬下、心情欢快,须得找一个有树的落脚之处。若是养一只地猴,就不必如此,它在家中上蹿下跳、钻进橱柜和床榻底下就很称心,只因本性如此。”

马荣咧嘴一笑,心知这位义兄一向寡言少语,从他口中能说出此等话来,实为难得的盛赞。

“爬上去做甚?莫非你想舒活一下筋骨?”

二人走到房舍前,在阶下止步。透过拱门,只见里面一幅悦人的景象。厅堂阔大而空旷,唯独墙角处有一张粗陋的木榻和一张竹制茶几。老袁坐在正中的鼓凳上,吹着一支长笛,珊瑚一身长裙飘飘,脚上套一双小巧的绣花鞋,正甩着长袖翩然起舞。后墙上开着一扇月洞门,门外一个小花园,怪石间植有几竿翠竹,清幽雅致。马荣乔泰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斗,如今目睹这般静谧景象,真乃别有天地、非是人间,不禁看得入了迷。

乔泰仰头打量道观,沉思说道:“兄弟,我想咱们最好爬上那边的高塔。”

马荣终于迈步走入厅堂,干咳一声。

“就算是一只树猴,又好在哪里?”马荣怒道。

老袁放下长笛,扬起双眉,上下打量一眼不速之客,随即起身相迎,拱手一揖,说话时语声低沉:“二位意外造访,令小民父女不胜荣幸,不知有何见教?”

“好!那就是一只树猴!”

马荣连忙问道:“令嫒蓝白可在这里?”

“有,很长,且还毛茸茸的,绕在老袁的脖子上。”

老袁若有所思瞥了马荣一眼,答道:“不在,她出门已有两刻钟。二位请坐。”说罢抬手一指长榻,又转头说道:“珊瑚,去厢房里取茶篮来。”

“那小猴有没有尾巴?”

马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对,揪一揪髭须,心想直说正事未免有些鲁莽,便随口敷衍道:“我们兄弟遇到一群黑衣人,他们似是要出门寻衅滋事。你可曾听到什么消息?”

“老袁的猴子?你问这想要做甚?”

“没有。那些收尸人已成祸患。他们结成帮会,逼迫百姓出钱买他们假造的符箓,号称佩在身上就能百病不侵。上苍降下这场疫病,无疑表明已从皇室手中收回了天命,即将改朝换代,收尸人更使这情形雪上加霜。”老袁说罢耸耸肩头,又道,“若是果真如此,又将奈何?世上总有治人者与治于人者,治于人者终将落败!”

乔泰揪了半日髭须,忽然问道:“老袁的那只小猴是何模样?昨晚酒馆里黑灯瞎火的,我没能看清楚。”

“阿弥陀佛!”乔泰念了一声,见马荣面色尴尬,心想不如自己主动开口,便接着又道,“我二人前来此处,是为我家寺卿捎个口信。如今他主管京畿事务,想要立时见袁先生一面,还有令嫒珊瑚小姐。”

马荣郁郁说道:“此事着实难办,街上连个小童都看不见。他们平日里最爱看木偶戏,自会知道一二。”

老袁缓缓说道:“寺卿真要见我们父女?”此时珊瑚手提茶篮转回,将小茶几挪到马荣乔泰面前,斟出两杯茶水。马荣心想这姑娘着实生得妩媚,只是少了蓝白那一股凌厉冷傲之美。

对面的一排店铺全都关门闭户,乔泰看在眼里,沮丧说道:“他们显然只在大清早开张半个时辰,就像上城一样,卖出去一点吃食,便又关起店门。我们找谁去打问那演木偶戏的父女俩?总不能在这附近挨家挨户敲门吧?”

“这二位官爷要带我们去京畿道节度使府。”老袁对珊瑚说道。

“那就接着求吧!后会有期!”马荣率然说罢,对乔泰示意一下,二人走到街中。

珊瑚以袖掩口,看去大为惊骇。

“最近十天里,没人来过敝观,我等只是日夜求雨。”另一个道士说道。

“我家寺卿只想问你们几事。”马荣连忙说道。

年长道士对乔泰说道:“贫道见多了那等无赖,自然不会在意,不过从未见过有人在附近演木偶戏。”

“那小猴怎么办?”珊瑚对父亲问道。

旁边那人哈哈大笑,笑声回荡在空旷的街巷中。

“它不会独自溜到外面去,从没在附近四处跑过,应是不敢离开这花园。蓝白一旦回来,自会照料它。我们走吧!”

两个收尸人从街中走来,其中一人掀起黑兜帽的边沿,冲道士哑声叫道:“牛鼻子,我们的符箓比你们的更好卖哩!”

四人走入廊道时,老袁抬手一挥,又道:“二位请看,这里以前曾是上好的宅院,可惜主家已搬去上城多年。后来有人入住,又说这宅院闹鬼,便纷纷离开了。”说罢耸一耸瘦削的双肩,“我自己从未撞见过鬼怪。大厅用来让珊瑚习舞,倒是最好不过,蓝白可在花园中练剑。”

道观的高大门楼前,有一道宽阔的石阶。马荣乔泰立于阶下,郁郁看着对面两名道士躬身再拜,黄袍的长袖拖曳及地。

众人出门走到街中,只见一队巡兵经过,个个全副武装,已开始四处搜寻收尸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