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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园图 第十二章

马荣翻过花园的木头篱笆,找到一根晾衣绳,上面挂着用人的衣物,显见得忘了收进屋去,于是拣了一件打补丁的外褂和一条蓝布裤子。

马荣一路穿过灌木丛,口中咕哝道:“真是黑得要命!她到底是说玩笑话,还是果真不当一回事?要是能看见她的脸就好了!哎哟!”此地满是草茎和尖利的石块,赤脚踩在上面,不禁吃痛出声。

马荣将外褂递给蓝白,说道:“不知你穿着是否合身,不过有两条长袖,可以把那两个铁家伙兜进去。今晚你没带在身上?”

“我去胡家后院看看。”马荣低声说道。

“没有。我不是说过自己是个糊涂虫么!还以为像胡本那般人物,有的是女人供他消遣后半辈子哩。莫非你没弄到鞋子?”

马荣心中陡然一沉,竟至无言以对。忽听蓝白又道:“衣服怎么弄?那些蚊子最可恶不过。”

“我这就带你去方才脱鞋的地方。”

不料蓝白甫一开口,却似兜头一盆冷水浇来。只听她不经意地说道:“迟早都会有这一出。今晚本就多事,再多一桩又有何妨。”

马荣不顾蓝白反对,伸手抱起她朝前走去。这女子绝非轻巧纤弱,不过二人面颊相触,也足以补偿这番辛苦。马荣走到路边,放下蓝白,去寻自家衣物,出没绿林多年而练就的敏锐感觉仍未消退,因此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地方。

肌肤乍一相亲后,二人激情迸发,未有片刻犹疑。四周一片漆黑,不但可以恣意纵情,还酿出无限温柔缠绵之意。一时终于云散雨收,马荣躺在草地上,一只手臂环住蓝白的双肩,另一只手放在她起伏的胸前,心想自己还从未遇到过如此令人迷醉的女子,不禁一阵狂喜。二人双双并卧许久,竟不知今夕何夕,马荣心中唯愿长有此刻,永无尽时。

马荣走回蓝白身边,将项巾撕作两半,分别塞入自己的两只鞋内,说道:“给你。穿上这个,虽说不能跳来跳去,不过至少可以护住你那双小脚。你住在何处?”

马荣只觉蓝白用手臂环住自己的脖颈,朝下曳去,凑上来亲吻双唇,赤裸的双峰抵在自己胸前,禁不住张开两臂,将她搂入怀中。

“离此地不远,就在道观后面的街巷中。”

“我信!无论何时何地。”

二人默默朝前走去,这情状多少有些尴尬。马荣斜眼瞟了蓝白数次,奈何周遭十分幽暗,看不清她的脸面,拿不定主意应否再度搭讪,走过半月桥后,终于胆怯地开口说道:“我还想与你再见面,或许……”

马荣忽觉蓝白将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。只听她急急说道:“不可如此,求你了!我爹的性命全在他手里。”接着又酸楚说道:“再者说来,当时又没有证人在旁。去告发如此一个大人物,谁会信我的话呢?”

蓝白止住脚步,两手叉腰,轻蔑地瞥了马荣一眼:“统领老爷,你要是以为从此就能轻轻巧巧结下一段私情,我非得让你扫兴不可。你救了我的性命,我也已情债肉偿,你我从此了账,听懂了没有?”

“这狗娘养的!你要是觉得大好,我们这就去客客气气拜访他一回,我非揍得他老实招供不可。”

马荣深感心痛,正在寻思如何作答,只听蓝白又愤愤说道:“我爹说得没错。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,把所有平民女子都看作猎物一般。莫非家中三妻四妾还不够你忙活的?”

蓝白叹息一声:“既然你救了我的性命,想来总该对你道出。长话短说,我爹曾是胡家的下人,几年前离开了胡家,其中有何缘故,我却从不知晓。胡本叫我今晚去他家里,道是发现了与我爹有关的一些事,理应让我知晓。我一时糊涂,居然真就去了,结果发现那厮竟是个色鬼。你且停手,不必再替我揉搓,如今已觉无碍。我与胡本独在那边高处的书房里,他想要迫我就范,于是动起手来。我略学过一点武艺,奈何那厮是个老手,且又力壮如牛,后来我的衣裙都被撕烂,终于给他小腹上来了一脚,踢得他朝后退去。我奔上阳台,跳进河里,虽说水性不差,却没料到会有那些该死的水草。”

“我没有妻妾!”马荣怒道。

“跳下去?从半月桥上?”

“扯谎。如你这般身份,早就该娶妻成家了!”

“说来好不滑稽!胡本并未将我扔到水里,是我自己跳下去的。”

“我没成过家。虽说也不必假装心无此念,但确实不曾娶过妻妾。身边觉得孤单时,也曾有过几个女子对我温存体贴,不过向来维持不久。想是从没遇到过命中注定之人。”

“只是常事而已。如今说说你是怎么回事,总不会是胡本将你从阳台上扔下水的吧?”

“他们都是这一套说辞。”蓝白冷冷说道。

“幸好被你看见。多谢你,马长官。”

“得了,随你怎么想吧。”马荣疲惫说道,“我们接着朝前走,除了护送迷路的姑娘回家,今晚我还另有公务。”

“我们须得四处走动巡夜。那时我站在桥上,就看见了你。顺便说一句,我名叫马荣。”

“遵命,统领。”

蓝白轻声说道:“此时我难受得很,你先说如何会碰巧看见我,明明午夜都已过了。”

“你这蠢丫头,别总念叨我的头衔!我并非那些高高在上的挂名将官,本是个船夫的儿子,对此还非常引以为傲。我老家在涪陵,是江苏的一个小渔村,像你这样自高自大的城里姑娘自然不会听说过。”马荣说罢耸耸肩头,不再言语,心中郁郁难平。

马荣揩擦着蓝白的大腿,只觉筋肉结实,不禁心中暗赞。

蓝白未发一语,也未移步前行。马荣若有所思地搔搔面颊,接着又道:“我爹是个大大的好汉,能一手提起一袋稻米,就好像提着一袋子鸡毛一般。但是我们只有一条船,我爹死后,为了还债,我只得把船卖掉。”说罢住口不语。

马荣悻悻说道:“一点不错,我想要帮你解围,谁知你自己就能应付。不过今晚却不一样,你怎会下到河里去?”

过了半晌,蓝白徐徐说道:“欠债是什么滋味,我再清楚不过。那你后来又做何营生?”

只听传来一声轻笑,蓝白喃喃说道:“你摔了个嘴啃泥。”

马荣从沉思中猛醒过来,抬头说道:“我以前学过不少武艺,于是被当地县令雇去做保镖。虽说他付给我不少银子,却是个品性下劣之人。有一次,他有意诓骗一个寡妇,我一怒之下,一拳打在他下巴上,把他打翻在地,真是痛快得很哩!”说罢禁不住咧嘴一笑,又愠怒地看了蓝白一眼,愤愤说道:“打了县令可是要杀头的罪名,我只得赶紧逃走,从此投身绿林。怕你不懂,不妨说得更明白些,就是做了剪径强人。”

“闭嘴!”马荣喘息说罢,想到她不会认出自己是谁,便稍稍和缓说道,“我曾在酒馆里帮你洗过衣袖,不知你可还记得?我还与你父亲说过话哩。”

“我当然懂得。既然做了剪径强人,又怎会变成禁军统领?”

忽听蓝白低声说道:“把你的手拿开!”

“只因遇到了我家寺卿,他是世上最正直的大好人,收我做了随从。后来这十五年里,我一直为他效命左右。我能有今天,全是托他的福。”

“这姑娘真是分量不轻!”马荣一边口中念叨,一边托着蓝白吃力地走上地面,用脚四处摸索,终于找到树丛中一片生有长草的空地。马荣将蓝白脸面朝下平放在地上,大力摇撼她的双臂,四下一片漆黑,如此动作时,只得全凭感觉。蓝白吐出许多水来,可知并未断气,马荣不禁心中大慰,伸手触其脸面,只觉眼睫微颤、口唇翕动,连忙将整个人翻过身来,跪在一旁,替她按摩冰冷僵硬的四肢,一时气喘吁吁,竟不知从面上肩头流下的是河水还是汗水。

蓝白盯着马荣若有所思,改用乡音说道:“你真是家在涪陵?”

“我既不能耽搁,又不能着急,真是要命的差使!”马荣想到此处,深深吸一口气,在水中猛一翻身,将全身无力的蓝白置于自己两腿之间,用左手撮出她的下巴,使其口鼻露在水面上,自己的一只脚却被另一片水草缠住,不过总算摆脱开来。在胡家花园前方的河岸边,生有一棵枝叶低垂的大树,马荣朝那里顺流游去。

“见鬼!”马荣叫道,“你不会也是涪陵人吧?”

“把两手搭在我肩上,不要动!”马荣叫道,见蓝白双唇翕动,方才松了一口气。蓝白开始作呕,马荣让自己的两腿沉入水中,直到一只脚触及河底的空地,一边踩水,一边用右手拂过蓝白两腿,除去了缠在她腿上的水草,手法十分灵巧。只是自己平日疏于操练,此刻已觉疲累,要将她平安救上岸去,着实有些吃力。马荣见蓝白闭起两眼,心中十分焦急,她已失去知觉,虽说如此一来更易施以援手,不过胸脯已不见起伏,须得抓紧行事,免得她命丧己手。

“我娘本是涪陵人。她十分温柔可亲,但是好几年前就死了。”蓝白说罢默然半晌,又道,“我爹来自旧城。”

马荣一个猛子扎进河里,游了几下,便觉出危险来。此处生有一大片水草,茎叶颇为坚韧。在凝滞不动的水里,这些水草已牢牢扎根在河岸上,如今即使来了急流,也没能将其连根拔起。那溺水之人显然是被水草缠住。马荣自小生在水乡江苏,水性极佳,心知游得太快,手脚便会被那些长长的草叶死死缠住,于是任由自己随波逐流,只上下移动两腿,免得沉下去,同时用两手分开水面上的草叶,开出一条路来,却没能发现那溺水之人,忽觉两手触到一绺长发,然后又是一条手臂。马荣连忙用左手托住那人的后背,只觉肌肤柔滑,又用右手奋力划水,将其头脸托出水面。只见那人面色惨白,两眼半闭,竟是蓝白。

“他虽说绊了我一跤,不过看去倒是个好人,就是牢骚多些。”

马荣奔下桥去,一头钻入位于溺水者上游的灌木丛中,手脸虽被荆棘划破,却是全然不顾,一路行至水边。急流已吞没了一大片河岸,并冲去大量泥土。马荣踢掉脚上的毡鞋,脱去长裤,连同衣帽一起扔在高处的树丛里,随即跪在泥地上,抬手抓住被水淹去一半的灌木枝条,抬眼打量前方。桥下的灯笼照耀着水面,闪出点点微光,这时又瞧见水中举起一只手臂,那人定是在拼命挣扎,然而并未被急流冲走,这情形好生古怪,看来是被水底下看不见的东西给缠住了。

“他是个出色的艺人,不过经历了一场惨事,从此变得愤愤不平。”

马荣蓦地收声,两手抓紧栏杆,尽力倾身出去。左岸下游处,就在胡家田庄下方,暗黑的河水中,有一个白色物事若隐若现,忽而显出一条手臂。

二人走不多久,便看见碧瓦铺顶的道观出现在前方,门楼的檐下依然亮着大灯笼。

只听桥下传来一阵水声,马荣低头看去,却见一股急流围着桥墩打转,形成漩涡,泛出白沫,不禁低声咕哝道:“看来运河的水闸已开,但愿我等也能放天河之水,让这沉沉死气也流动起来……”

蓝白抬手按住马荣的胳膊:“你我就此别过。跟你提个醒,我去胡家的事,不必让我爹知道。我会对他说自己不小心掉进了河里。”

“如此说来,胡家果然来人了!我们也去凑个热闹!”马荣满意地念道。

在灯笼的亮光下,马荣总算看清了蓝白的脸面,见她眼中分明流露出脉脉温情,不禁勇气大增,开口说道:“若是你我还能再见,我定会十分欢喜。不是因为那些事,只为能彼此相知更多。难道就不能找个地方见见?”

马荣走上桥面,在正中桥洞的栏杆旁立定,朝四下打量。只见胡府一片漆黑,唯有一楼的糊纸拉门背后发出微光,阳台正在那里。

蓝白轻拍一下湿漉的长发:“若是你愿意,那就明日午时,五福酒店。我自会设法过去,你我可以一起吃上一碗面。世人根本看不起我这走江湖的女子,不过倒也有些好处,只要我中意哪个男子,就可与他公然出来走动。若是你不介意被人看见与我在一起,那就一言为定。”

查过第四处关卡后,马荣发觉已走到半月桥附近,想起狄公的吩咐,于是决意去瞧瞧胡家田庄。

“你拿我当成什么人了?不见不散……侠女!”

马荣只睡了半个时辰左右,便起身预备出门。此时将近丑正时分,马荣脱去厚重的锁子甲,换上一件舒适的褐布外褂,又摘下笨重的铁盔,戴上一顶黑帽。此行路途甚远,必须走遍所有关卡,由于负责镇守的将官全都与自己相识,因此一身便装倒也无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