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漆屏案 第十八章

“昆山杀死了尊夫人。她倒是安然离世,对于所历之事全无知觉。你走入梳妆室时,正是在昆山将剩下的所有蒙汗药全部吹出之后,药粉使你昏厥过去。待你苏醒过来,以为亲手杀妻,此事于你倒不足介怀,你只忧心自身因思虑过甚而渐趋疯癫,以致当真心智失常,身为诗坛名家,岂不令人痛杀!你对自己十分担忧,以至于接待我这不速之客时,你始终心不在焉,不知该如何实施关于漆屏的计划。头脑昏乱之中,你对管家编造了一个愚蠢的谎言,说尊夫人去了她姐姐家,并急于将我尽快打发走。午衙结束后,你冷静下来,意识到我的来访真是天赐良机,如今你有了一个证人,可以证实这漆屏的故事,身为同僚,还可与你同去刺史面前,其证词将会使这场悲剧更为增色。于是你派了衙役班头去找我,想让我聆听你动情的诉说。

“我毫不怀疑你另有一套同样巧妙的计划,专为报复冷德,可惜还没来得及实施,他便因病过世。尊夫人悲痛欲绝,而你却暗自幸灾乐祸。我听说在这半月中,你兴致好得出奇,而尊夫人却身体不佳。

“但是你派去的手下扑了个空。你正在满心期待,这意想不到的失望令你很是烦恼。你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清醒,你的计划是否完美无缺。家中用人对上锁的卧房起了疑心,卧房中的尸体也令你放心不下,因此你迈出了愚蠢的一步,将尊夫人的尸身丢到沼地里,甚至未曾查验一下。

“你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故事,完美无缺,足可成为一段佳话,在海内文坛众口相传,令人不胜欣羡与同情。其中既有家族恶咒,神秘的古董屏风,还有缠绵悱恻的爱情——我当初听了也是深信不疑,并为之感动不已。如果一切顺利,你定会小心地假装在发病时杀死尊夫人,然后去刺史面前自首,刺史自然会将你无罪开释。你可以拿着俸赐致仕还乡,用你的余生继续树立诗人的名声。你对女人毫无兴趣,因此不会续弦,你将忠心不渝地怀念着尊夫人,直到生命终结为止。

“那天夜里,我到底还是来了。你对我详述前因后果,言语中饱含深情,重又恢复了自信。但是我提到有尚未澄清的疑点,并暗示尊夫人可能被他人所杀,你听罢非常失望,这简直是一个最坏不过的消息!然而你想起自己挪动尸体甚是失策,或许我会找到一个适宜的说法来掩盖这一错误,于是你同意暂缓一日去见刺史,让我只管放手去寻找真凶——你自然坚信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。

“女子之贞洁乃我圣教人伦之本,律法规定对于通奸的女子及其情夫可判处死罪。你一旦捉奸在床,完全可以当场杀死二人,或是去刺史面前提出控告,他们便会被双双砍头。但是你的自负使得你不能如此行事,你不能忍受精心建立起来的‘终身爱侣’形象毁于一旦,你不能忍受尊夫人红杏出墙被众人知晓。你决意不吐露一字,却在暗地里谋划着要杀死她,但是不能让旁人知道是为了报复她的不忠,这甚至比毁掉‘终身爱侣’的形象更加不可忍受——当然所有这些计划,都不可冒着被控杀人害命的风险。令祖的疯癫症和漆屏给了你灵感,此计非常巧妙,你一定独自坐在这书斋中消磨过许多夜晚,思前想后,反复斟酌。或许与此同时,尊夫人正在她姐姐的田庄里与冷德私会,但是你不会为此而心烦意乱,因为你根本不在意她。恰恰相反,我认为你对她心怀嫉恨,因为她才是一位真正出类拔萃的女诗人。你从她的诗中偷去了不少佳句,你嫉妒她的才华,因此阻止她刊印自己的诗集。但是我看过她亲手录下的抄本,我可以对你说,你永远也达不到她那般高超的境界。

“事到如今,仍是事事对你有利。虽然你不曾亲手杀死尊夫人,并对此甚为不满,但是从另一方面说,你成了一个命运更为悲惨的人物。你的爱妻居然遭人残杀!此后几年中,我深信你的诗名将会更加稳固,漆屏的故事虽已完结,但是心碎的爱人将会取而代之。你的诗作不会再有进境,但是众人会说那是因为你的幸福生活惨遭毁灭,会为你扼腕叹息,并更加赞美称颂你的作品。如果滕兄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大诗人,我也不会感到吃惊!”

“有一天,你开始怀疑尊夫人与年轻的画师冷德有了私情。她定是在去姐姐的田庄时结识了冷德。据我猜想,他们相互吸引,是因为二人都生活在阴影之中——冷德知道自己身患痼疾、时日无多,而尊夫人则嫁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丈夫。你必须证实此事,因此悄悄跟踪他们前往西门附近的行院,好去窥视一番。你用项巾蒙起脸面,但是女院主记住了你的跛足。潘师爷对我说过那时你扭伤了脚踝,临时跛足确是一个很好的伪装,可以使得旁人忽略了你的其他特征,脚踝一旦痊愈,跛足自然也就消失了。我全然忘记了此事,然而昨晚我的随从乔泰看见昆山摔断脚踝,随口发了几句议论,让我忽然想起潘师爷曾经说过的话,于是便真相大白。

狄公略停片刻,最后疲惫说道:“滕兄,我想对你说的就这么多。我自会替你保守秘密,绝不对外人透露一句。只是希望再也不要读到你的大作了!”

狄公略停片刻,听见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。

房内静寂许久。狄公只听见外面花园中翠竹摇曳,飒飒有声。

滕侃面上陡然失色,口唇不停翕动,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。狄公起身踱至敞开的窗前,反剪两手,望着外面园中摇曳的翠竹,背朝滕侃,接着说道:“你那漆屏的故事,就如同你深爱夫人银莲的故事一样荒诞不经。滕兄,你只爱一个人,那就是你自己,还有你诗人的名声。你是一个极其自负而又自私之人,但你从未罹患过什么癫狂症。不过,我疑心上天让你遭遇到另一种障碍。既然你无儿无女,又从未纳过偏房或姬妾,你便利用这一缺陷来营造起所谓‘终身爱侣’的虚名。我痛恨通奸的女人,不过我得为尊夫人说一句公道话,她和你在一起生活,必定过得很不幸福。”

滕侃终于开口说道:“狄兄,你完全错怪了我。你说我不爱拙荆,这并非实情。我的确深爱着她,只是我不能生儿育女,此事为我的幸福投下了阴影。她的不忠是一个沉重的打击,令我肠断心碎。事实上,此事令我濒于疯癫,正是在极度绝望的时候,我才想出了关于漆屏的可怕故事。正如你方才所说,虽然我完全可以杀死她,但我并没有那么做。既然昆山已经认罪,此案也已了结,你大可不必对我再说这些,根本就是多此一举。即使你知道漆屏的故事并非真实,你也应该怜悯一个幻灭之人,何必这般残忍刻薄,非要当面揭短。你令我深感失望,因为在我看来,你一向仁恕公正,只为炫耀你的聪明而贬损于我,未免有失厚道。你断言我痛恨自己的妻子,也是有失公允,足见你完全没有证据便无端猜度我的私事。”

“就是我方才说的意思,”狄公冷冷答道,“那故事十分伤感,你讲得也格外动情,前天晚上听得我深为感动,不过从头至尾都是无稽之谈。尊夫人生前只有一个姐妹,而并非是三个——这只是一点小破绽。”

狄公转身直盯着滕侃,目光锐利,冷冷说道:“我从来不会没有真凭实据就指责任何人。你第一次去西门附近的行院,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做法,因为你必须证实他们的奸情。若是你当场冲进去杀死二人,或是奔出去自寻短见,或是做出其他任何天晓得的疯狂举动,我就会相信你是爱尊夫人的,至少可以对此存疑。但是你第二次又去行院里偷窥,这就暴露出你堕落的本性,也给了我所有切实的证据。再会了!”说罢拱手一揖,转身离去。

滕侃见狄公面色冷漠,一时惊诧不已,问道:“狄兄这话究竟是何意思?”

乔泰牵着两匹马,正在衙院中庭里等候,开口问道:“老爷,我们这就回蓬莱去?你在这里只住了两天而已!”

狄公迅速放下茶杯,厉声说道:“请你不要再重复那漆屏的故事了!一之为甚!”

“已是够长了。”狄公简短说罢,登鞍上马,一径驰出门去。

滕侃已换上一身家常衣袍,请狄公与自己同坐榻上,吩咐管家退下,狄公不禁想起了二人初次会面时的情景。滕侃为狄公斟满一杯茶水,见狄公朝旁边空白的墙面看去,那里原本摆放着漆屏,不禁凄然一笑,说道:“我已命人将那架漆屏移到仓房中去了。你定会理解,它令我想起太多……”

二人从南门出了牟平城,顺着铺有细沙的官道一路前行。狄公听见衣袖中有什么物事哗哗作响,便用两腿夹紧马匹,探手入内,摸出最后一张写有“沈默,商行经纪”的大红名帖来,随即撕成碎片,对着掌中的一堆纸屑凝神注视片刻,然后扬手抛出。

管家上前相迎,领着狄公走入书房。

纸屑在马匹背后飞舞了半晌,连同腾起的尘沙一道缓缓落在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