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漆屏案 第十六章

“小民姓夏名良,”书生镇定地答道,“曾受教于县学。”

“报上姓名、生业!”狄公命道。

“你还敢说自己曾读书受教?”狄公喝道,“你不但有辱斯文,还犯下了卑劣的罪行!那女人方才已供出了所有实情!”

两名衙役带着一个年轻后生走到案桌前,他身穿一件外褂,领口敞开,露出脖颈,下面套一条蓝色阔腿裤。狄公只觉他看去面色阴郁,与自己在凤栖酒楼内头一次遇见时一模一样。书生瞧见狄公,不禁浑身一僵,又见柯夫人正冷冷盯着自己,于是缓缓跪下。

“小民不知老爷说的是何罪,”书生面不改色地说道,“并且从未见过这个女人。”

“夫人请起,姑且站在一旁!”狄公命道。女牢头上前扶起柯夫人,只见她立在案桌左边,背靠书办的低桌,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。狄公俯身对滕侃说道:“请传夏良上堂。”

狄公心中着恼,本以为书生看见自己坐在堂上,又出其不意与柯夫人当面对质,立时便会土崩瓦解,显见得低估了他的意志,便又说道:“夏良,你站起来,面朝这个女人!”又对柯夫人问道:“你能否认出这就是杀死你丈夫的凶手?”

狄公示意一下,班头依命送上一碗浓茶。柯夫人几口灌下,接着说道:“我当时定是昏了过去。等我醒来时,外子已不见人影,只看见他的衣袍和帽子放在座椅上。那人拿起衣帽穿戴起来,一张蒙起的面目十分可怕,身上穿的却是外子的衣袍……还有一脸的血,面纱上浸染了不少……那人低声说道:‘你丈夫已经死了,他是自寻短见,听懂了没有?如果说出去,脖子上就会吃我一刀!’说罢一把将我推到门口。我顺着空荡荡的过道,跌跌撞撞奔回自己的卧房,刚刚倒在榻上,就听见花园里有人大叫,用人们叫喊着外子跳河自尽了。老爷明鉴,我想要说出实情,我可以对天发誓!但是打定主意前去县衙时,眼前又浮现出那可怕的面目,沾着一脸血污……我就不敢去了。我知道自己有罪,老爷,只是实在不敢……”说罢复又痛哭起来。

柯夫人目光沉着地望向书生,二人对视了一刻。只听她清晰和缓地说道:“民妇哪里认得出来?我对老爷说过,那人蒙着一块面纱!”

狄公点点头,柯夫人接着叙道:“他就站在我面前,恶狠狠地低声说道:‘要是敢出一声,就……’说着将刀尖抵住我的胸口,又压低声音说道,‘你丈夫很快就会回来,你去和他答话,他让你做什么,你照做就是。’就在这时,我听见通往阳台的过道中传来脚步声,那人急忙奔到门口,后背紧贴墙面而立。外子走进门来,看见了我,张口刚想讲话……那人突然从背后将他刺倒……”说罢掩面抽泣起来。

“为了对你的亡夫表示敬意,”狄公说道,“本官想给你充分的机会来澄清自己并无罪过。虽说被告理应自证清白,本官仍然带来一名嫌犯让你辨认。既然你方才所述显然是一派谎言,本官现在就了结此案。柯夫人,你被控与一尚不知名的同案犯合谋害死亲夫。班头,你将夏良放了!”

“回老爷,他头上裹着一块薄薄的蓝色面纱,又高又瘦,身穿——我当时怕得要命,不太记得了——我想是一身蓝色衣裤,似是工匠一类人物……”

“等等!请让我再想想!”柯夫人叫道,咬着嘴唇重又打量书生,迟疑片刻,接着说道,“身材看去倒是差不多……不过我仍说不准他的相貌……”

“说说那人的样貌如何,夫人!”狄公插言道。

“夫人,这可不行!”狄公迅速说道,“你必须提供确凿的证据!”

堂下响起一片同情的低语。滕侃一拍惊堂木,喝令肃静。柯夫人接着叙道:“不知有多少次,我都会在噩梦里重又经历那可怕的一幕!我去外子的卧房中,查看用人是否忘记了拿出他的睡袍。我站在桌旁,忽然觉出房内有人,刚一转身,只见床帷掀开,一个男子跳了出来。我想要大喊救命,他举起一把尖利的长刀,吓得我不敢动弹,只能低声哀吟。他走到我面前,——”

“是是。”柯夫人颤声说道,“既然那面纱上满是鲜血……”说到此处,蓦地抬头望着狄公,“如果他是凶手,头上定会有一处伤口!”

柯夫人抬起头来,说话时语声轻柔明晰:“民妇情愿认罪,罪在没能立即将可怖的实情上报官府。惟愿老爷念在我只是一个柔弱无辜的女子、一向深居简出的份上,能够宽大为怀,开恩一二。”说罢稍停片刻。

狄公示意一下。班头抓住书生的肩膀,将他的头狠狠朝后一拽,额发垂落两旁,发根处赫然显出一块创痕,愈合得不甚平整。

滕侃照例问过后,宣布将由临时审案官主审。狄公开口说道:“柯夫人,昨天晚上,你丈夫的尸体从其卧房的地下被掘出,当时你也在场。县衙师爷潘有德与本官预备作证,认为你分明早已知道尸体就埋在床下。本官在控告你有罪之前,想听你说说本月十五日晚上,你丈夫从花园凉亭回到卧房后,到底发生过何事。”

“就是他。”柯夫人声音极轻,抬手捂住脸面。

滕侃写下令纸,只见女牢头带着柯夫人走到案桌前。柯夫人一头乌发直朝后梳,挽成一个简素的单髻,只别着一把翡翠发梳为饰,面上未施粉黛,一身白衣,仪态端庄,在青石板地上缓缓跪下。狄公看在眼里,不禁心中惴惴,自忖会不会犯下大错。

书生用力挣脱出来,气得满脸通红,高声叫道:“你这背信弃义的淫妇!”

滕侃一拍惊堂木,狄公低声说道:“我想要提柯夫人上堂。”

“这人疯了!”柯夫人叫道,“不能让那卑鄙的乞丐出口伤人,老爷!”

昆山听主簿念过自己的供词,承认句句属实,然后按印画押。滕侃宣布他犯下二罪,判处斩首,昆山被带回大牢。此案过后将会呈报至京师大理寺,所有死刑都得由大理寺核准,因此尚需时日,昆山将在大牢中等候结果。堂下看众议论纷纷,有人大骂罪犯,有人则对滕县令表示同情和钦佩。

“乞丐?”书生狂叫道,“明明是你乞求我,乞求我爱你!但我是个傻瓜,没看出你到底用意何在!你只想利用我杀死你丈夫,然后你就可以拿到他的钱再甩掉我!正是你拿走了二百两金子!”

滕侃依例问过姓名生业后,控告昆山犯下杀人和抢劫罪。昆山重述了供词,与狄公教给他的一模一样,偶有遗忘时,狄公便会适时提问,重又将他引回正路上。

柯夫人开口欲驳,不料书生又叫道:“这些都是你干的好事!我不管中意哪个姑娘,都可以将她弄到手,我却强迫自己与你相好,与你这个年岁大过我许多的女人!老天,我讨厌这样做,但我是个傻瓜,我——”

滕侃写罢后署名盖印,交给狄公,狄公也同样署名盖印。滕侃随后批下签纸,命狱吏提昆山上堂。两名衙役挟着昆山出来,受伤的脚踝处已上了夹板,枯瘦的身板看去半死不活,狄公不由想起在茶坊里头一次看见昆山时乔泰说过的话:一条刚从壳里爬出来的恶心的毛虫。

“别说这话,良!”柯夫人大叫一声,抓住身后的桌沿借以支撑,又凄然说道,“良,你不该那么说!我是爱过你的……”声音渐低下去,再度开口时,变得极其轻柔,“不错,或许我自己明白,虽然……一直都明白,但又不想知道,心想或许你真的……”忽而爆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狂笑,大声叫道,“就在刚才,我还以为你会为了我而牺牲自己!”笑声随即转为呜咽,又揩一揩脸面,抬头直直望着狄公,朗声说道,“他是我的相好,他杀了我丈夫,我正是他的同谋!”转头望向目瞪口呆直盯着自己的书生,柔声说道,“良,如今我们要一起去了……你我一起……直到最后一刻。”说罢闭起两眼,背靠桌案气喘吁吁。

“一日,”狄公答道,“今天即可。”

“夏良,还不从实招来!”狄公说道。

滕侃先点过一众衙员,写下官文格目,任命狄公为临时审案官,停笔问道:“狄兄,我在这里应注明几日?”

书生缓缓摇头,两眼茫然,喃喃说道:“那女人……是她毁了我,毁了我这鬼迷心窍的傻子!”

昨晚柯宅中发生的骚乱,以及柯夫人与其他几人被捉的消息已然传遍全城。大堂内人满为患,还有许多百姓挤不进来,正在大门外推推搡搡。

班头按着书生跪下,只听他嘶哑说道:“不错,是我杀了柯志元,但是我告诉你,是她教我这么做的!我去柯家只想弄些钱,酒楼里的那帮人总是嘲笑我,说我什么活儿都做不来。我知道柯家的院墙外有一棵树,心想从那里进去会比较容易,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也能成事!给他们看看货真价实的金子!大约两个月前,我听柯家用人说老柯要出门几天。爬墙只是小孩子的把戏,又有何难。我进到房中,在黑暗里摸索,忽然撞到了一个女人身上。我真是吓得要命!头一次出来做事就这么晦气!他们明明告诉我老柯出门后,这边的房中再无一人。这女人要是大声叫喊可怎么办?我一把抓住她,又捂住她的嘴。月亮出来了,我们彼此看了一眼,我紧张地吼道:‘钱放在哪里?’我感觉她的嘴唇在我手里动了动,便把手拿开。她并没害怕,一点儿都没有!居然还笑了起来!于是我就在那里过了一夜——直到天亮时,她才让我离开,还给了我一些钱。”说罢暂且住口,抬手抹抹脸面。

滕侃身穿墨绿官服,头戴乌纱帽,正在大堂后面的二堂中等候狄公。二人一道经过绣有獬豸图样的帷幕,走上高台。滕侃执意让狄公坐在自己右边。

这时狄公说道:“柯夫人,你要是默不作声,本官就认为你同意此人的供述。你可有什么话说?”

狄公饭罢投箸,出门走入卧房后一个小小的假山花园中,反剪两手踱了几圈,只觉疲倦而焦虑。从正门处终于传来三声锣响,昭示早衙即将开堂。

柯夫人定定地望着书生,只是木然摇头。

潘有德叫进一名衙吏,那人依命送来一件蓝缎官服和一顶黑绒镶金官帽。狄公套上官服,将自己的旧帽纳入袖中,戴上官帽,一身齐整地走回客房,命管家送一顿便饭来。

“再往下说!”狄公对书生命道。

“全仗天时地利。”狄公含糊说道,“你可否借给我一件像样的官服和一顶官帽?我好穿戴起来上堂。”

“从那以后,我每过一阵就会去她那里。她对我说过许多事,老柯虽然家财万贯,却极为吝啬,从不给她足够的钱使花,还说老柯拿着家中所有钥匙,因此她没法给我更多钱。我说我并不在乎这些鸡零狗碎的小意思。她又说老柯在银柜里总放着二百两金子,要是除掉了他,我们就能拿到那笔钱,然后一起远走高飞。二百两金子可是一大笔横财,不过杀人也是非同小可之事。我说如果要做,就要做得天衣无缝,不可心急。但是她不停地催促我,说她捱不下去这种日子,于是我想出了一条妙计。我给了她一盒砒霜,教她隔天早上就在老柯的茶杯里放上一点,用量只会让他腹痛。我还给了她一些镇痛的药粉。那老糊涂虫很感激她的细心照料哩!全是他自己的过错!谁让他娶了这么一个淫妇!”

潘有德写下批子和黄金的收条,交给狄公,感激说道:“老爷不但抓住了罪犯,还追回了所有赃款!怎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全都办到呢?”

柯夫人压低嗓子叫了一声,书生全不理会,接着说道:“有一天,她对我说算命先生警告老柯十五日十分凶险,虽说纯属无稽之谈,不过我们可以利用此事来下手,正是一个自寻短见的好借口。她劝说老柯当晚在家中请客。老柯去花园凉亭之前,她给老柯下了一点砒霜。我翻过院墙进来,她已将所有用人全都打发到那边去侍宴。我二人推开床架,我挖了一个深坑,然后又将床推回原处,挖出的泥土和撬起的石板全都堆在床下。我们就在那里等着,老天,我哪能不害怕!她却一点不怕,就像没事人一般!终于听见了脚步声,我靠在墙边站着,那老家伙走进来,只听她甜言蜜语地说道:‘老爷怕是腹痛又发作了,我这就去给你备药!’老柯说道:‘多谢夫人!总是这么体贴入微!我那几个朋友刚刚还拿此事笑话我哩。’她站在老柯对面,冲我点一点头。我心想此刻不下手,更待何时!于是跳上前去,一刀刺进老柯的后背,幸好没出多少血。我们脱下老柯的衣袍,她摸到衣袖中有个信封,便塞进我手里,说道:‘拿着——或许是钱!’我接过后揣在身上。然后我们将尸首挪进衣箱里,用油膏布封起箱盖,将箱子放入坑内,我又把土填平,重新铺上石板,我们再将床架推回原处。我正准备穿上老柯的衣袍,她忽然一把抱住我,说道:‘和我来一回!’我说还有事情要做,这淫妇真是疯了,不知在想些什么!我戴上老柯的帽子,她说:‘月亮出来了,他们会认出你的!’说罢拿出自己的剪刀,在我头发下面划破了一处,血流得就像杀猪一般!我把鲜血涂抹在自己脸上,跑到外面花园里,让凉亭里那几个人看见之后,转头朝河边奔去,一头跳进水里。我家以前住在河边,我从小就对这条河十分熟悉,不过河水真是冰凉刺骨!我身上又多穿了一件衣服,看见有一片地方满是灌木,正好可以上岸,我很是高兴,赶紧爬上岸去,将老柯的衣服卷成一包,又将他的帽子扔进河里,钻进灌木丛中,把我的衣服拧干。”说罢扭头朝后看看,面露得意的笑容。

潘有德递过几页文书,狄公细细看过,改了几处字句,将发现尸体的功劳全都归于潘有德,然后署名盖印,将文书重又递回,说道:“等我被任命为临时审案官后,滕县令将会提审昆山。只有当他想要支吾搪塞时,我才会插话说几句。然后我独自提审柯夫人,最后再与滕县令一同提审冷谦。这里有两张批子,每张三百五十两黄金,大约是冷谦从柯志元处诈取的七成钱财。你填上柯家继承人的名姓,这笔钱理应归他们所有。”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,正是乔泰从昆山衣袖中搜出的,打开后说道:“这里是四锭黄金,共有二百两,本是柯志元的应急钱,却被昆山从柯家银柜中偷去,将这笔钱也还给柯家。另有三百两黄金,冷谦存放在天雨金铺内,届时也将其没收并转给柯家。”

狄公深知这误入歧途的后生讲得入了迷,已然忘记恐惧,反而自我陶醉起来,如今终于实现了自己可悲的梦想,被人看作是一个危险的罪犯,听到此处,已是尽知底里,大可让书生闭嘴并按印画押,但是转念一想,还是决意让他说完,这后生怯懦地杀死了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老者,不过必是那女人一力撺掇而成,有些罪行比起动手杀人来还要卑劣。狄公想到退堂之后还有事情等着要做,不禁心中作恶。

潘有德道是老爷已经下令让狄公预备早衙审案。狄公问道:“你可曾写好关于发现柯志元尸体的呈文?”

书生喝了一口茶,朝地上啐了一口,接着叙道:“回到酒楼后,我打开信封一看,里面根本没有钱,真是晦气!只是一本账目,记录着不少银钱交易。我想过后拿给她看,不定她会从中看出那老家伙是不是将钱藏在了宅内其他地方。第二天我去看她,我们一道打开银柜,但是里面根本没有那二百两金子!我当时就该明白这都是她的花招!但是居然还傻呵呵地帮她四处翻找。自然哪里都找不到!我拿出那本账簿,但是她根本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,只得就此罢休!她说她会四处找那金子,一定放在什么地方,如果找不到,她就变卖自己的首饰,等我们弄到了够用的钱,便立即离开此地。我心想走了也好,我已经厌倦了这个鬼地方,我可以在半路把她卖进一家妓院,或许能换来一锭金子。她虽然不是黄花闺女,不过至少懂得男人的心思!我回到酒楼,想把那账簿扔掉,又一想,世事总是难料,不如留着以后再看,于是就把账簿给了店里的姑娘,让她替我保管,她对我一向很亲热,其他那些人总在我房里进出打探。实情皆供,知无不言,再无他话。”

乔泰想要看审,转身匆匆离去。狄公喝了一杯热茶,起身走向潘有德的吏舍。

狄公示意一下,主簿站起身来,大声读出录下的供词。书生承认句句属实,在最后一页上按印画押。班头又将供词送到柯夫人那边,她也照样按印画押。

狄公点点头,命道:“还有一事派你去办。跟守卫借一匹马,驰去北门外滕夫人姐姐的田庄里,打问清楚滕夫人的两个妹妹住在哪里。回来的路上,去一家上等绸庄,买两匹可用作女子衣料的上好丝绸。”说罢给了乔泰十两银子,又道:“若是你返回时早衙尚未结束,可到大堂上找我,一同跟着审案!”

狄公对滕侃说了几句,滕侃清清喉咙,宣道:“本县认定柯谢氏与夏良蓄谋杀死绸缎商柯志元,拟判死刑,朝廷将会依据罪行轻重,裁定如何行刑。”说罢一拍惊堂木,柯夫人与书生被带下堂去。

天光乍亮后,狄公正在洗漱,乔泰进来回禀。狄公一边梳理着长髯,一边听乔泰说道:“什长和书生都已被关入县衙大牢。当时差点动手打起来,秃子和其他几人拔出刀子,想要护住什长,不料什长对他们吼道:‘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不许动刀子的?我要是出了事,就让秃子接替!’说罢让衙役给他套上铁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