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漆屏案 第十五章

滕侃身着家常衣袍,正如潘有德一般模样,眼皮沉重,睡意未消,正想开口询问,狄公低声说道:“叫你那师爷退下!”

此时从廊道上传来脚步声,狄公急忙朝外走去,示意乔泰守着昆山。

滕侃对潘有德吩咐一句后,狄公接着说道:“滕兄,明天你将在县衙大堂内听这人招供。律法规定县令不可私下审问人犯,不过此时对我并不适用,我这就要问他几句。你可站在椅子后面,如此一来,他便看不见你了。”

狄公忽而站定不动,肃然说道:“多谢你了,乔泰!你这话让我豁然开朗。我一直愚钝不灵,只是盲目地盯着一种说法……如今事事都清楚了。”

这时守卫端来一只托盘,盘内放着一坛酒和两只杯子。狄公伸手接过,走回房中,拽过一把椅子坐在昆山旁边,一手持坛,一手端杯。滕侃与乔泰依旧站在桌案旁。狄公示意乔泰锁上房门,然后撕去昆山嘴上的油膏布。

“闭嘴!”狄公断喝一声,随即在地上团团疾走,恼怒地低声自语。乔泰郁郁不乐看着老爷,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。

昆山的口唇痉挛抽动几下,吞吐说道:“别……别……”

乔泰胆怯说道:“我只是有此一想,不过——”

“昆山,我保证没人会对你用刑。”狄公和蔼说道,“我是个官府特使,从凤栖酒楼的那些恶人手中将你救下。来来,先喝上几口!”说着举杯送到昆山嘴边,让他喝下,又解下自己的项巾,遮在昆山赤裸的腰间,“我会给你找一身干净的衣袍,再叫一个大夫来,替你诊治受伤的脚踝,过后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觉。你一定十分疲累,脚腕也痛得很厉害吧?”

狄公猛转过身,直直盯着乔泰。

经历过酒楼中那可怕的遭遇后,眼前这一骤变令昆山完全泄了气,开始轻声哭泣,眼泪顺着凹陷的面颊滚滚落下。狄公从胸前摸出一个长方包裹,打开外面的油纸,露出一把古董匕首,给昆山看过后,温颜说道:“昆山,这匕首就挂在梳妆台上边,是不是?”

乔泰议论道:“这跌断的脚腕子倒让我想起一事。跟踪那一对男女去行院的偷窥之人,会不会是假装成跛脚的呢?这可是个极好的伪装,其他样样都符合,这厮看去正是又高又瘦!”

“不是,挂在床头,在古琴旁边。”昆山木然答道,想要抬起手来,却是有心无力。(1)狄公又送上一杯,让他喝下。

两名守卫将担架放在潘有德吏舍的地上,狄公命他们送一坛温酒来,然后与乔泰揭开毯子,用什长给的匕首割断绳索,将昆山安置在一张圈椅中。狄公一转座椅,使得昆山面朝墙壁。昆山想要抬手撕下嘴上贴的油膏布,奈何细绳深深勒入皮肉之中,疼得动弹不得,不禁呻吟起来。烛光照在他扭曲的脸面和满是疤痕的枯瘦身躯上,左边脚踝明显肿胀,伤处看去歪扭得厉害。

“我的脚腕子!”昆山哀号道,“真是疼得要命!”

在县衙正门前,狄公取出名帖,交给睡眼惺忪的守卫,命他去叫醒潘师爷。更夫将担架放在门楼里,随即离去。过不多久,守卫提着一盏灯笼转回,潘有德跟在后面,身穿家常衣袍,正要惊惶地开口询问时,狄公断然说道:“我捉住了昆山,叫守卫送他到你的吏舍里去,再叫滕县令来,过后我自会解释!”

“不必担心,我们会想办法的。你很快就能好起来,我保证不会受到折磨。他们以前是不是给你上过火刑?”

两名身强力壮的更夫听罢后,依言接过担架。

“他们用火红的烙铁烫过我!”昆山叫道,“我没做坏事,是那女人叫他们来的!”

走过两条街后,二人遇见更夫。狄公对那领头的说道:“帮忙将此人送到县衙去,他是个危险的罪犯。”

“昆山,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如今你刚刚杀了一个女人,为此你必须偿命,不过我会替你安排妥当,我保证没人再折磨你,没人会碰你一下。”

狄公与乔泰抬着担架,出门走到巷中。左邻右舍即使已听见了动静,也心知还是装聋作哑、浑似不觉为上。

“是她勾引的我,那下贱的淫妇,全是她勾引的我!就像以前那个婊子,是她勾引的我!看看他们做了什么,如何拿烙铁烫我,你看看我的身上!”

“不关你的事,小子!”什长断喝一声,又对狄公说道,“那沼地里晚上没人,只管慢慢收拾他。我从来信不过这丑八怪!”

“昆山,他们为何要拿烙铁烫你?”

这时书生走进门来,惊讶地看着一群大汉与未着寸缕的石竹,开口问道:“你们正在做甚?”

“那时我年纪很轻,只是一个少年……我走过一座房子,有个女人在窗子后面冲我笑,她是邀我上去,我告诉你!但是等我进到屋里,她却说只是见我长得丑而觉得好笑……我想要把她弄到手,她叫喊起来,我掐住她的喉咙,我……我……她拿一只酒坛砸在我脸上,坛子碎了,划破了我的脸,尖锐的一角刺进了我的眼睛里。看这伤疤,你一眼就能看见!然后几个男人进来,她大声叫喊,说我想要强奸她,他们就把我扔在地上,用烙铁烫我。……等他们出门叫衙役时,我才算逃了出去……”

狄公与乔泰抬起担架,置于肩头。

昆山泣不成声,狄公默默送上另一杯酒。只见他浑身颤抖,牙齿格格打战,“从此以后,我再没碰过女人,很多年都没有,直到……直到那贱女人勾引我。我并不想做那事,只想要钱,我可以对天发誓!请你一定要相信我!”

昆山又痛又怕,双目凸出,几近狂乱,在众人的脚下如同鳗鱼一般不停扭动。秃子从他嘴里抽出拖鞋,昆山断断续续呻吟了几声,旋即又被油膏布封住口唇。什长亲自拿细绳捆住昆山的手脚,石竹抱来一块旧毯,帮着乔泰将他从头到脚裹在里面。另有两个泼皮送来一副临时扎成的担架,又拿几根绳子把人与担架牢牢系在一处。

“你以前进过县令家的宅院吗?”狄公徐徐问道。

“好极了!”什长满意地说道,“依照规矩,我不想在这里动手杀人,不过要是非杀不可的话,我喜欢做得干净利落!”

“只进过一次,也是在午睡时候。那是最好的时机,因为到了晚上,就会有人把守。我从应急的小门进去,那女人在书房里,卧房中没一个人。我查看过屋子,发现梳妆台后面有一个银柜,然后就听见有人走近。我从通向花园的小门出去,爬上屋顶,跳到没人的后街里。”

“回头就埋在沼地的流沙里,谁也不会找到。”

“第二次你是如何进去的?”

“好!”什长说道,“这话倒是提醒了我!我想要他的两片耳朵和几根手指,可以拿去给几个新来的家伙看看,多少也算是警告一二,记着包在一张油纸里给我带回来!你打算把尸首藏在哪里?”

“从屋顶和小花园进去。我从小门底下吹入蒙汗药,等了一阵子,进屋看时,只见丫鬟躺在竹榻上,已经被麻翻了。我走进卧房想开银柜,看见那女人正躺在床上,也已昏迷过去。她躺在床上,什么衣服都没穿,真是个淫贱的骚货!我告诉你,我不想做那事,但是……我却非做不可。为何她不能把自己正经遮盖起来,非要像个婊子一样赤条条地躺着?是她勾引了我,是她玷污了我!然后还要嘲弄我,面无表情,紧紧闭着两眼!我拔出匕首,插入她淫邪的胸口。我真想把她砍成几段,这贱淫妇合该粉身碎骨……”

“我以前做过衙役班头,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!”狄公答道,“不过你可以借给我一把刀子。”

昆山忽然住口不语,冷汗从憔悴的面上直淌下来,又迅速流过油亮的前胸,一只独眼紧紧盯住狄公,神情狂乱,轻声又道:“我听见宅内某处传来关门声,急忙走到梳妆室里,丫鬟仍然昏睡不醒。从走廊里传来脚步声,越走越近,我就把剩下的所有药粉都吹在那里,然后跑进花园,回手关上小门。我爬过房顶,踉踉跄跄走在街上,直到看见了一家茶坊。时候尚早,阳台上只有一个伙计。我对他说我觉得不舒服,便一头坐倒在椅子里。我喝了几杯茶,稍稍振作一些,心想自己非得离开这可恶的地方不可,我在这里遭人玷污,被人羞辱……我必须从冷谦那里弄到金子,越快越好,然后就出城而去……远走他乡,重又变得一身干净。我看见你们两个进来,你离开之后,我仔细打量你那同伴,等你回来坐下喝茶时,我又盯着你二人瞧了半日,心知你们能从冷谦那里讨得钱来,便一路跟着你们去了客店,想……”

“秃子!”什长大声叫道,“放开他的脚,反正他动不了!去拿一片油膏布来!”又对狄公说道:“你要不要带上几样家伙?”

“明白了,”狄公插言道,“我还知道你是如何拿到账簿的。你在那姑娘的房中找到此物,先是撕下几页,今晚又整个儿偷了出来,这些事情已不再要紧。如今我们只需想想如何能让你不必受苦。要不要我告诉你应该如何行事?我们会将你杀死滕夫人当作是一桩简单的杀人案。昆山,若是你招认奸污了她,他们就会对你用刑折磨,会判你凌迟之罪,你想必知道如何行刑吧?刽子手从你的胸口开始,切了一刀又一刀,再……”

“让人找一条油膏布来封住他的嘴,”狄公对什长说道,“如果能再扎一副担架,我二人就用一条旧毯子将他裹起来抬走。如果遇到更夫,就说他得了疫病,要送去看大夫。”

“不!”昆山叫道,“帮帮我!”

昆山连连点头,拼命想把口中的拖鞋吐出来。

“我会帮你的。不过你必须仔细听好,再依照我说的话去做。昆山,你就说你知道滕夫人时常去北门外的田庄里看望她姐姐,你进了小花园,见丫鬟不在,便上前敲门,对滕夫人说她姐姐要她立刻前去,急着要和她商量一桩秘密的私事,只因惹上了大麻烦,叫她带去十锭黄金,此事不可告诉任何人,甚至连丈夫也不行。滕夫人听罢信以为真,拿了钱就跟你从秘密小门出去。当时正是午睡时候,街中不见一人,于是你带着她穿过废墟,不曾被人看见。到了沼泽地里,你命她交出金子和首饰,她想要大喊救命,你一害怕,就拔出自己的匕首,叫她闭嘴。她想要从你手中夺下匕首,你不知怎么就将她一刀刺死了,过后扯下她的耳环,摘下她的手镯,并拿走了那包黄金。你花光了金子,不过不敢卖掉那些首饰。首饰就在这里,你可以拿出来作为证物。”

狄公迅速脱下一只毡底拖鞋,将鞋尖塞入昆山张开的口中,说道:“过一会子,我就让你说个够!”又将昆山的吹管递给什长过目:“蒙汗药粉就装在这只葫芦里。据我想来,他将吹管从门缝底下伸进去,吹入药粉,等着药力发作,想要麻翻众人。幸好我这同伴睡在地上,头就靠在门边,所有药粉都吹在脸上,呛得他直打喷嚏,没等药力发作,他已经撞开了大门,我们冲到外面。入睡以前,我在窗纸上划破了几个口子,刮进来的夜风多少也有些用处。不然的话,大家都会昏睡过去,我二人定会脖子上吃他一刀。是不是你关死了我们房里的窗户?”

狄公从衣袖中取出耳环手镯,给昆山一一看过,接着又道:“昆山,你记住这些话,我保证到时候他们不会打你,也不会用刑逼问你。你将被判死罪,不过会死个痛快,于是你所有的烦恼全都一了百了,不必再担惊受怕。他们这就会给你一张好床,还有大夫会为你治疗受伤的脚踝,之后你可以舒舒服服睡上一觉。明天早衙开堂时,他们会提审你,你说出这前后经过,然后很多天里都没人会再来烦你,你可以休息很长时间,昆山,好好休息……”

“是真的!”昆山叫道,“实话对你说,我撕下了几页,然后又放回原处。今晚我再来时,想要——”

昆山没有答言,头颅慢慢垂到胸前,看去已是筋疲力尽。

“不,不!”昆山哀求道。什长踹了一脚,让他闭嘴,又骂道:“这下作的狗东西!竟敢来栽赃陷害我们的姑娘!”

狄公站起身来,对乔泰低声说道:“去叫守卫和狱吏来,将他关入大牢,务必找个大夫给他治疗脚踝,再给他开一服药。”随后示意滕侃跟自己出去。

狄公转头看去,只见石竹两手抱在胸前,压低嗓子惊叫一声,眼中流露出无限哀恳,立时恍然大悟,连忙对什长说道:“不中用,这厮在扯谎。最好将他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去,然后再慢慢盘问不迟。若是在这里动手,怕是会闹出动静来,不必让左邻右舍知道。我二人带他到沼地里去。”

滕侃面如死灰,张口喃喃致谢,狄公连忙说道:“还望你能允许我今夜留在县衙内。”

“就在这里!有天晚上,我来过这里,你们都在睡觉,我搜过楼上所有房间,从那女人的床铺后面找到的!”

“这个自然,狄兄!你想要什么都行!”滕侃说罢,引着狄公走向外面的庭院,“这真是……难以言喻,狄兄!”

“在哪里找到的?”狄公问道。

“确实如此,”狄公淡淡说道,“滕兄可否叫潘师爷来,让他派十二名衙役给我的亲随?他们必须立即去捉拿牟平帮会的头目,人称什长,还有一个少年无赖,人称书生。”

“不不!不要拿火烧我!”昆山嘶声狂叫起来,“是我找到的!我对天发誓!”

“当然可以!”

“你去灶房里,拿一铲子烧红的煤块和一把火钳来!”什长对伙计喝道,“我们就把热煤放在这混账的肚皮上,先开一个好头。气味虽有些难闻,不过也是无法可想。”

滕侃一拍两手,潘有德闻声走来,满脸惊恐。滕侃命他为狄公预备好客房,再派人去捉拿二犯,又惨然一笑,说道:“狄兄若是再多住几日,敝县大牢怕是要不够用了!”

“我说的是实话!”

“明日一早,你我一同上堂提审人犯,”狄公不动声色地说道,“还请你在开堂时任命我为临时审案官,如此一来,我就可以当堂自行发问。再会了!”

“快说实话!”狄公喝道。

狄公嘱咐了潘有德与乔泰几句,由一名用人引路去前厅后面的客房。

“是我找到的!”昆山叫道。

客房轩敞舒适,狄公坐在圈椅中,漫漫注视着两名家仆走到高高的条几前,点亮硕大的银烛台,又拉开紫檀木雕花床架上的丝绸幔帐。管家送进一壶茶水和几块冷点心,身后还跟着一个侍女,兀自睡眼蒙眬,将一件干净的睡袍挂在朱漆衣架上。管家为狄公倒了一杯热茶,又点燃一炷线香,插在壁上一幅山水画的前方,躬身一揖,恭请贵客晚安,随即退下。

“你从哪里偷来的?”狄公冲昆山问道。

狄公靠坐在椅中,慢慢呷着茶水,疲惫地抬起左臂,从袖中取出昆山的吹管,长叹一声,放在桌上。自己早该想到这种可能。在事发的整个过程中,那侍女一直在呼呼大睡,甚至滕侃打碎了花瓶也不曾醒来,还有滕夫人那平静的面容——自己本应立即想到她们是被人下了药。没有什么巧合发生,滕侃并没有突发疯癫之症,而是吸入了昆山离去前喷在梳妆室内的大量药粉后昏倒在地的。滕侃走入梳妆室,透过卧房半开的门扇,看见滕夫人躺在床上,那时她已然死去。

狄公抬手制止,好奇地低头打量。只见昆山全身瘦骨嶙峋,布满了长长的疤痕,似是被火烧过,看去触目惊心。乔泰走到狄公身边,递上从昆山衣物中搜出的两只包裹。狄公将较重的一个交还给乔泰,打开另外一个,只见里面装着一本被水浸过的簿册。

从外面街上隐约传来打更的梆子声。再过一两个时辰,天就要亮了。

众人捉住昆山,在地上摆成一个“大”字,又分别踩住他的手脚,使其动弹不得。秃子正踩在那只受伤的脚踝上,昆山不禁长声惨呼,什长上前又踢了几下。

狄公略无睡意,眼光落到墙角处一只精美的竹制书架上,起身抽出一本锦面装订的书册,翻开一看,正是滕侃的诗集,用纸甚为名贵,如白玉一般光滑。狄公恼怒地哼了一声,将其塞回原处,随手取出另一册来,坐回椅中翻阅,却是一本佛经,不禁缓缓念出起首几句:

“这样的话,事情就容易了。”什长说道,“我虽不赞成弄出人命来,不过依照规矩,若是有人偷了同伴的东西,就得赔上性命。我们这就结果了他。不过先来问他一问,你理应排在头一个!”说罢对其他人招手示意。

生即悲苦,

“他想偷我的东西,”狄公说罢,见乔泰正在搜查放在门旁的一堆衣物,便对他叫道,“你把门关上,他吹进屋里的药粉已经散了。”又转头对什长说道,“你瞧,这狗贼将衣服脱在楼下,又给全身涂上油,好让别人捉不住他,定是打算偷了东西然后溜走!”

存亦悲苦,

什长冲昆山肋间狠狠踹了一脚,吼道:“我非把你身上的骨头一根一根打折不可!你这狗娘养的,偷偷摸摸来这里想要做甚?”

死去不复生,

“不是毒药,只是一点蒙汗药而已!”昆山哀告道,“真的不算什么,我没想要伤害你们!我的脚腕子摔断了!”

方可离悲苦。

地上有一支竹制吹管,大约两尺来长,一端连着一个小葫芦。狄公弯腰捡起,迅速查看一番,对昆山喝道:“你往我们房里吹了什么毒药?”

狄公合起书册。身为孔门儒生,自己对佛家教义一向并无偏爱,不过刚刚读到的这几行字句,却与此时的心境十分相符。

烛光中显出一幅古怪的景象。什长浑身一丝不挂,看去活像一头巨大的毛猿,与秃子双双立在一人旁边。那人坐在地上,正抱住左腿呜咽呻吟,赤裸的全身涂过一层清油,看去闪闪发亮。三名赌徒衣不蔽体,目瞪口呆地彼此对视,眼中兀自迷蒙。石竹身上只裹了一条缠腰布,盯着坐地哀号的男子惊骇不已,唯独狄公与乔泰衣衫齐整。

狄公坐在椅中沉沉睡去,佛经平放在腿面上。

一时喧嚣骤起。半裸的大汉们纷纷从房内冲出,口中咒骂连连。狄公与乔泰滑下楼梯,乔泰踩在一人身上,绊倒后又爬起,疾步奔至门口,抬脚踹开门扇,深深吸了几口清气,然后转回柜台边,摸到火镰点亮了蜡烛,仍是咳嗽不停、喷嚏不断。狄公也奔到外面街中,只觉头晕目眩,腹内阵阵作呕,连打几个喷嚏之后,方觉稍稍好转,抬头打量二楼,仍是一片漆黑,并未有一星火光,不过定是出了什么事故。狄公走回店内,只见伙计从柜台后面伸出一颗蓬头,又点亮了几支蜡烛。

(1)“木然答道,想要抬起手来,却是有心无力”这句见于马来西亚英文初版与荷文本,荷文本里为“抬起右手”。

乔泰突然惊醒,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,虽然跟随狄公已有一载,但是出没绿林多年而练就的敏锐感觉并未消退。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,立即想到应是失火,况且这酒楼本就是用木板搭成,于是一跃而起,抓住狄公的一只脚,同时飞身朝门上猛撞过去。门扇立时大开,乔泰拽着狄公踉跄奔到外面的过道里,黑暗中碰到一个滑溜溜的古怪东西,伸手去抓时,却扑了一个空。只听有人跌下楼梯,骨碌碌一路滚落,随即从下方传来低低的呻吟。乔泰咳嗽几下,大声叫道:“快起来!着火了!”又对狄公说道:“快下楼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