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漆屏案 第十三章

“死者的房中照得过亮,未免有失尊重!”柯夫人冷冷答道。然而狄公并不理会,紧盯着天花板,缓缓说道:“这屋里有许多苍蝇,岂不是有些古怪?尤其是门窗紧闭已经整整两日。瞧,它们懒懒地停在那里,有了亮光,开始活动起来了!”

“为何不能?”狄公温颜说道,“我只想帮夫人看看哪里还有苍蝇。”说罢举起蜡烛朝房顶看觑。

狄公不顾柯夫人的异议,迅速点亮了油灯的四只灯芯,高高举过头顶,仔细打量天花板。柯夫人走到近前,紧盯着狄公的一举一动,面色变得苍白,呼吸也急促起来。

“别点那油灯!”柯夫人叫道。

“太太不舒服吗?”侍女焦急地问道,柯夫人却毫不理会,眼见一群苍蝇飞下,围着油灯团团打转,不禁朝后退了几步。

狄公颇有兴趣地看着柯夫人,忽然站起身来,用蜡烛点亮了旁边的大油灯。

“看,它们又朝下飞去,”狄公对潘有德说道,“灯光已经不能吸引它们了!”

柯夫人听而不闻,只顾紧盯着正拿罗帕用力扑打苍蝇的侍女,不耐烦地叫道:“为什么不打?就在那边……快点!”

潘有德望着狄公目瞪口呆,似是心想这县令老爷莫非昏了头不成。

狄公见柯夫人忽然动怒,不禁吃了一惊。潘有德从旁安慰道:“只是一两只而已,夫人,可否让我……”

狄公走到床前,弯腰细看地面,随即站起身来,似是对潘有德,又似是对柯夫人说道:“这事好生奇怪!苍蝇都落在床帷边上!”说罢掀起床帷,朝床下打量,“啊呀!我明白了,它们是对地板有兴趣,或者说是地板下面的什么东西。”

柯夫人忽然拿起扇子拍打什么东西,对侍女斥道:“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,我不想看见房里有这些可恶的东西!还不快打……飞到那边去了!”

只听背后一声惊叫。狄公转身一看,柯夫人已昏倒在地,侍女连忙奔过来,屈身跪在一旁。狄公走到近前,低头注视着侧卧在地的柯夫人。潘有德忧心地低声说道:“她猝发了心病,我们必须……”

“明白了,”狄公说道,“通常看见的都是四只一套,如今少了一只,难免有些好奇。夫人,我想听你说说那天晚上在此处都发生过何事,将你记得的全部道来。我自然已看过案卷,不过……”

“岂有此理!”狄公对潘有德喝道,又对侍女命道,“别管她!你且过来,帮我将这床架推到那边去。潘师爷,望你也能帮一把手——这床怕是分量很沉。”

“我派人拿去修理了。”柯夫人疲倦地说道。

不料地面十分平滑,三人没费多少力气,便将床架挪到了窗边。狄公跪在地上细看青砖,从翻领里摸出一根牙签,在砖缝中刺戳几下,起身对潘有德说道:“有几块砖最近被人动过!”转头对侍女喝道:“你跑到灶房去,给我拿一柄厨刀和一把铁锹来,不可对其他人透露一句!过后立即回来,听见了没有?”

狄公拱手一揖,“这真是他品格高贵的明证。让我想想,还有什么需要查验的?”说话间眼光又落在衣箱上,“这里只有三只箱子,标着秋、冬、春,敢问那只装着夏季衣物的箱子去了何处?”

侍女吓得魂飞魄散,匆匆离去。狄公看着潘有德,肃然说道:“此计十分阴毒!”

“先夫生性节俭,”柯夫人冷冷插言道,“虽有万贯家财,却丝毫不爱奢华,一向过得十分简朴。”

“是是,老爷!”潘有德口中应道,两眼茫然,分明对此话完全摸不着头脑。狄公却并未留意,只是缓捋长髯,盯着地板出神。

柯夫人并未答言,只是庄容点头。狄公心想这女子身为店铺掌柜之妻,倒是很快学会了一副名门贵妇的矜持做派,便欣然说道:“且让我自行看看!”只见柯夫人对面靠墙处有一副硕大的床架,悬着朴素的蓝布帷幔,遮盖得严严实实,在她身后则是一摞常见的大红漆皮衣箱,雪白的墙面和石板地上空无一物。狄公不禁侃侃说道:“这屋里看起来家什很少哩,夫人。想必柯先生在世时会多摆几样?比如一张梳妆台,或是墙上挂着几幅字画……”

侍女一时转回。狄公跪在地上,手持厨刀撬松了两块石板,下面的泥土很是潮湿,又拿铁锹移去石板,从旁摞成一堆,六块石板拼在一起,大约有五尺长、三尺宽。狄公卷起衣袖,开始挥锹铲土。

潘有德满口致歉,不料狄公插言进来,彬彬有礼地说道:“多谢夫人。我深知再来这惨剧发生之地,定会勾起你的伤痛。柯先生不幸辞世,我等若不是急于依照规章律例,尽快办完相关的一应事务,断乎不想惹得夫人难过。今日前来相扰,恳请见谅。”

“老爷哪能做这活计!”潘有德骇然叫道,“我去叫几个用人来!”

柯夫人把玩着手中的雪白团扇,对潘有德凛然说道:“既然二位不辞辛苦前来勘查,小妇人理应亲自过问,务必使你们事事顺利。”

“住嘴!”狄公喝道,只觉铁锹触到了一个柔软之物,接着再铲时,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从底下直冒上来,泥土中露出一块大红漆皮。

狄公躬身一揖,柯夫人微微颔首还礼。潘有德恭敬地介绍说这位沈先生临时来县衙有特别公干。柯夫人抬起一双明眸,朝狄公打量一下,转头吩咐管家退下,又示意二位客人坐在门旁窗前的椅子上,自己仍旧端立在地。狄公落座后,方才注意到柯夫人身旁另有一名侍女,年纪甚轻,仪态庄重。

“潘师爷,那只不见的衣箱就在这里!”狄公说罢,转身见侍女正蹲在柯夫人身侧,想要将人弄醒,于是冲她喝道:“你跑到门口去!告诉看门人,就说潘师爷命他立时去县衙传话,叫班头带四名衙役和女牢头即刻过来。你回来的路上,从家中佛堂里给我拿一把燃着的线香!快去!”

狄公在平台上静立半晌,欣赏着眼前美景,又原路返回,留意到平台的门扇虽然低矮,不过只有身量比自己还高的人才会将头撞在上面。狄公走回卧房时,只见一个女子靠墙而立,身材颀长,遍体缟素,一张鹅蛋脸端庄秀丽,年纪三十左右,虽然披着宽大的丧服,仍不掩窈窕身姿,双目低垂,看去气度尊贵,不禁心想乔泰的眼光还真是不赖!这厮的品位比结义兄弟马荣要强得多,马荣总喜欢那些聒噪粗俗的女子,实为不幸之事。

狄公揩揩汗湿的额头。潘有德看着躺在地上的柯夫人,面带忧色,胆怯说道:“我们要不要将她挪到舒服些的地方去?她……”

狄公朝四下打量,只见房内空空荡荡,没有几件家什,空气十分闷塞,显然这两天门窗一直紧闭,又走到对面的小门前,管家连忙上前开锁。狄公走下三级台阶,步入一条短短的过道,打开位于尽头的门扇,只见一座宽阔的汉白玉平台,前方正是花园,顺坡下去则是河岸。柯志元最后开晚宴的花园亭阁位于左边,阁顶的碧绿琉璃瓦在月光下闪闪发亮。

“不必,”狄公断然说道,“躺在冰凉的地上最好不过,她自会醒过来。她正是凶手的同谋,心里分明知道柯志元就被埋在这床下。”

管家取出钥匙,打开一扇厚门,头一个走入房内,点亮了正中央桌案上的蜡烛,说道:“若是需要再照得亮些,小人还可点起一盏大油灯。”

“但是老柯明明跳进河里了,老爷。是我亲眼看见的!”

管家手提一盏灯笼,引路穿过几道迷宫也似的幽暗回廊,来到一个小小的竹园中,四周围墙环绕,后方有一座低矮的房舍,又解释说柯志元之所以挑选这里住下,只因有一道宽阔的平台,可以俯瞰花园与河流。

“他的尸体并没有找到,对不对?我告诉你,柯志元回房服药时,就在这间屋里被人害了性命。”

柯家门楼高耸,朱漆大门上饰有富丽的黄铜钉,两旁立着粗大的石柱。管家引着二人走入大厅,里面陈设典雅,摆有硕大的乌木古董桌椅。管家送上茶点后,转去告知自家太太,随即带了一串钥匙回来,道是太太同意让二人入内查看。

“那么跑出去的又是谁?”

狄公付了饭钱,提议租一乘敞轿,潘有德却说自己虽然腿脚不甚灵便,但仍可走下山坡去,于是二人一路闲闲踱至柯家。

“正是杀人凶手!”狄公将胳膊倚在铁锹上,接着又道,“这一计策十分高明。凶手将柯志元埋在这地板下面,穿戴上他的衣帽,在脸上涂满鲜血,然后跑出去奔上平台,又跑进花园中。你们都以为是柯志元从卧房里跑出来,看见一样的衣服和帽子,见他大喊大叫、满脸鲜血,全都吓了一跳,没人怀疑那并不是柯志元。他先是跑向凉亭,不过小心不可太过接近,半道中转了方向,直朝河岸奔去,接着跳入水中。据我想来,他一路朝下游漂去,直游到岸边无人的地方才爬上岸来,将帽子扔进河里,专为故意留下线索。”

潘有德点头说道:“我也想再去那里看一看,尤其是卧房。我们不会太过搅扰柯夫人,因为我听说她已将原先的卧房锁起,搬到西厢的小间去了。”

潘有德缓缓点头:“确实如此,如今我明白了!不过那人会是谁呢?莫非是昆山?”

狄公心想潘有德的称赞与乔泰的艳遇完全对不上榫,打定主意要见柯夫人一面,于是说道:“我想去看看惨事发生的地方。既然还有整整一晚的工夫,不如我们走到柯家去拜访一回。你就说我是个官员,暂时来县衙办事。”

“昆山的嫌疑最大,”狄公说道,“他定是杀死柯志元后,又偷去了冷谦的账本。昆山虽非身强力壮之辈,不过可能水性颇佳。”

“从来没有!”潘有德立即答道,“她的名声非常好,正是因此,我不敢提议召她来县衙作证。出事之后,我曾在柯家大厅内亲自问过她,自然是依照常规,让她坐在一架屏风后面,旁边有侍女陪同。”

“他那脸上的鲜血,许是把自己弄伤后又涂抹上去的。”潘有德说道。

“有没有传出过她品行不端的流言?”狄公问道。

“或是从柯志元身上而来。侍女已经回来,我们这就会知道柯志元是如何被害的。从她手里接过线香,放在我的脸旁!”

“老柯原有三房太太,”潘有德答道,“不过大太太和三太太在婚后几年便过世了,去年二太太也撒手人寰。那时老柯已年过花甲,家中儿女皆已长大成人、各自婚嫁,人人都以为他会娶个小妾照料自己,并就此过下去。谁知有一天,他去了一家曾有过生意来往的小绸庄,掌柜姓谢,已经故去,留下一个寡妇,想要继续操持生意,却弄得债台高筑。老柯一眼看中了她,非要娶回家中不可。起初人人都当成笑话讲,不料这位新夫人竟真是一个贤妻,把家事管理得井井有条,老柯胃病发作时,还日夜照料、不离床头。于是众人都服了老柯的眼力。”

潘有德依言照办,狄公拉起项巾掩住口鼻,开始铲去箱盖上的泥土,待箱子的上半部分全部露出后,跪在地上,撕去封在箱盖四周的油膏布,随即站直起来,用铁锹的尖端撬起箱盖。

“我也是机缘巧合。还有,听说柯夫人比柯志元要年轻许多,你能否说说柯志元何时娶她为妻,家中可还有别的妻妾?”

一股恶臭之气陡然冒出。潘有德连忙以袖掩鼻,挥动手中的线香,使得蓝色的香烟裹在二人周围。死者是个瘦弱男子,身上只穿着中衣,蜷缩在箱内,未戴帽子,露出灰白的头发,左肩胛骨下方插着一把匕首,只露出刀柄在外。狄公用铁锹轻轻拨转死者的头颅,露出皱纹密布的半个脸面来,问道:“是不是柯志元?”

“没有,老爷。我从未听说过这名字!说来实在惊人!我在此地住了一辈子,却还不及老爷两天之内得知的消息多。”

潘有德点点头,一时惊骇无语,竟至面目扭曲。狄公关上箱盖,将铁锹扔在地上,走到窗前,推得窗户大开,整整帽子,揩去面上的汗水,对潘有德说道:“等官府派人过来,你让他们掘出衣箱,原样送去县衙,尸体仍放在箱内;再叫一乘密实的小轿,让女牢头和柯夫人一同坐进去,送她去县衙关入牢中。你将前后经过禀报滕县令,转告他我还要去捉拿昆山。如果昆山不是凶手,也可告诉我们有用的消息。滕县令打算明日一早离开牟平,前去州府有紧急公干,不过有了这些新发现,我想他还是早衙开堂先审过柯夫人再说。若是我能捉住昆山,相信便可一举了结此案,然后再离城去州府。如今我先走一步,你回到县衙后,最好写一份呈文,记录如何发现了尸体,明日我会作为证人在上面署名。”说罢与潘有德道别,命侍女领路出门。

二人用饭时,潘有德先讲述了柯志元一案的前后情形,接着狄公叙说冷谦欺诈一事,包括昆山偷取了账簿与柯家银柜中的二百两金子,并暗示正是昆山敲诈冷谦,而自己让冷谦写下了两张批子,过后问道:“贵县衙院中可有关于昆山的记录?”

街中依旧酷热,不过总要好过那间卧房中的恶臭气息。狄公走了一阵上坡路,只觉十分疲乏,总算到了城中央,拐入凤栖酒楼所在的小巷时,已是又热又累。

潘有德点了姜汁烧鲜鱼、烤鹬、熏火腿、鹌鹑蛋汤和其他特色菜肴,果然十分美味。狄公想起乔泰此时正在凤栖酒楼里喝着淡薄寡味的豆面粥,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愧疚。

楼下的窗内传出说笑声和唱曲声。狄公见人人都在,不觉十分欣喜,这下便可以询问更多有关昆山的事了。伙计打开房门,面色看去愈发阴沉,显然不乐意如此夜深时分还不得入睡。

潘有德选了一家小饭铺,位于城内的一处高地,坐在阳台上,正好可以俯瞰月下的宜人景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