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漆屏案 第十二章

狄公坐在窗边的座椅中,先迅速浏览一遍,字迹果然与自己在行院中看见的后两行一样工整,只是略有不同。这一点倒是不难解释,这抄本是在安静的书房里精心写下的,而墙上的题诗则是幽会时匆匆提笔书成。

潘有德拉开抽斗,取出一本厚厚的书册,用朴素的蓝纸装订而成。

狄公从头细读起来,很快便被精彩的诗篇吸引住了。身为孔门儒生,狄公一向认为诗歌只应为伦理教化服务,这一看法不免狭隘,年轻时曾作过一首劝农的长诗,对于抒情写意、感时伤怀之作很少发生过兴趣,但是不得不说滕夫人对文字的把握十分出色,比喻也很新颖,使其作品有种动人心魄的美感。她天生善于形容,通常只用一样事物来描述一种心境或景象,但是仅用一词,便可概括出所有重要的特质。有些精彩的比喻,以前也曾在滕侃的诗集中见过,显然这夫妻二人在写诗时合作十分密切。

“好极了!”狄公赞道,“我就坐在窗边翻看,潘先生自可继续忙碌!”

狄公将书册放在膝头,茫茫然望向前方,手捻颊须默默思忖。潘有德吃惊地朝这边瞥了一眼,狄公却浑然不觉,心中自问如此一位才华横溢的女子,饱读诗书,聪颖灵慧,又嫁了一个志趣相投的丈夫,生活幸福美满,为何竟会与人勾搭成奸?她将细微的情感诉诸笔端,写下如此令人心悦诚服的诗作,又怎会屈尊前去那般污秽下流的地方与人秘密幽会——那一脸假笑的老鸨,还有各种狡猾的伎俩——似是完全难以置信。若是与一个性情鲁莽的年轻后生忽而激情迸发,产生热烈而短暂的恋情——倒也并非完全不可能,女人终是一种谜一般的尤物,不过冷德与其夫滕侃应是同一类人物,情趣也很接近,此事于情于理都讲不通。狄公想到此处,不禁恼怒地揪一揪长髯。

“不定我可以帮你一二。”潘有德说道,“六七天前,滕夫人给我了一册诗集抄本,由她亲手誊写而成,注明要我核对其中提及的牟平名胜有没有错处。我正准备将这集子还给老爷。若是沈先生想看,此时便可一观。”

忽然,狄公想起了笔迹的细微差别。与冷德秘密幽会的妇人,会不会不是滕夫人,而是其孀居的姐姐呢?她戴着滕夫人的耳环与手镯,不过姐妹之间常常会互相借用首饰。冷德既是一个远房亲戚,那年轻寡妇比起滕夫人来,定有更多机会与他见面,况且还有另外两个姊妹。想到此处,狄公问道:“滕夫人另有两个妹妹,是不是也住在北门外的田庄里?”

“实在可惜。”狄公说道,“我很想拜读她的大作,回头向滕县令悼亡慰逝时,也好说几句称赞的话。”

“据我所知,滕夫人只有一个姐姐,”潘有德答道,“就是那田主的遗孀。”

潘有德撇一撇嘴,答道:“这可难了!滕夫人生性最是多愁善感,又极为谦逊。老爷曾告诉过我,他时常劝说夫人将诗作结集刊印,但是都被夫人一口回绝,因此只得打消了此念。”

狄公将书册还给潘有德,赞道:“真是好诗!”如今可以确信冷德的相好必是那寡妇。她的笔迹自然也会与滕夫人颇为相似,这姐妹二人幼年时曾一同读书受教。很可能姐姐预备丧期一过便嫁给冷德,他们秘密私会虽然大悖伦常,不过却是与己无干,对于那跟踪二人的偷窥者,也不必再追究下去,自己以前全想错了。狄公长叹一声,站起身来,叫潘有德去通报滕县令。

狄公心中沮丧,这些状况无疑表明潘有德不可能是个心理扭曲的偷窥者,那神秘的访客定是另有他人,其身份尚且不得而知。或许滕夫人的诗作会提供一点线索。狄公喝完茶水,又道:“身为一介商贾,我不敢说深谙诗文之道,不过向来对滕县令的诗作十分景仰,但还从未拜读过滕夫人的诗集。不知从哪里能寻到一册?”

狄公走入滕侃的书房,在桌案旁坐下,开口说道:“滕兄,你我明日便动身去州府。我已尽了全力,奈何仍是未能找出一点线索,以证明是外人闯入卧房杀害了尊夫人。你说得不错,果然是一场巧合,对此我深感抱歉。今晚我会设法想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,以解释尊夫人的尸身为何会在沼地中出现,并对未能及时上报这桩惨事承担所有责任。”

“对于那些轻浮的行乐之所,敝人既无兴致,也无闲暇,恕我难以奉告。”潘有德冷冷说罢,心想此人虽然粗鄙,毕竟由刺史介绍而来,便又勉强笑道,“我早早成婚,家中有两房妻妾,还有八子四女。”

滕侃肃然点头,说道:“狄兄所做的一切,实在令我感激不尽!应该是我向你致歉才对,竟在度假消闲时将你牵扯进来!狄兄在此,对我实是莫大的安慰。你的同情理解与热心相助,令我没齿难忘。”

狄公心想这真是毫无进境,虽已知道那一对情人在何处幽会,不过仍是没能说到正题上,即神秘的跟踪者到底是谁。行院老鸨口中所述的那人似乎正是潘有德:身材瘦高,很有官家气派,还跛着脚……狄公决意最后再试探一回,于是倾身朝前,低声说道:“潘先生,昨天你讲了很多本地的名胜古迹,那些地方白天看起来倒是颇有趣味,不过到了晚间,一个孤单旅人的思绪自然就转到了……更为时新的才艺,更为触手可及的风姿艳色上。本地无疑会有些地方,能找到迷人的女子……”

狄公深为感动。滕侃本来大可责备自己一番,因为自己不但对证据做下手脚、妨碍了办案,还应许过无谓的希望。心中忽又闪过一念:值得欣慰的是自己伪造官文,将仵作打发出城去,如今天气炎热,尸体很快便会腐烂,因此无法再做详细的尸检,滕侃也就永远不会知道他在杀妻之前有何行径了,总是幸事一桩。虽然这一点仍然十分古怪,但是实难揣测病人在癫狂发作时,会做出何等怪事来。

潘有德面露惊异,很快接口说道:“这我倒是不知,不过很有可能。我想起来了,冷德是滕夫人姐夫的一个远房亲戚,他也时常去田庄里,想来定是在那里见过滕夫人。可惜他年纪轻轻就已病逝,听说天赋甚佳,花鸟画非常出色,尤其擅画莲花,笔法很是新颖别致。”

“滕兄,希望你给我一次机会,在另一件事上稍稍出力一二,便是柯志元自杀一案。我知道你会说自己身体不适,且已厌倦了我的设想,不过我碰巧发现此案的某些枝节颇可思量。冷谦不但牵涉其中,还亲口承认曾用欺诈手段从柯志元处骗来一笔巨款。正是因此,我才派人送信给你请求捉拿冷谦,刚刚听说你已立即照办。狄某才疏智短,滕兄竟如此信任有加,实在令我汗颜!不过相信在办理此案时,我不会令你失望!”

狄公稍停片刻,决意再试探一回,随口说道:“我今天走进一家店铺,碰巧看见一幅冷德的画作。他是个本地画师,听说与滕夫人熟识。”

滕侃抬手一抹两眼,看去十分疲惫。“狄兄说得不错!我几乎已忘了此事!”

“看来沈先生对滕县令滕夫人并非十分了解!”潘有德说着微微一笑,“他们极少外出。老爷自然有许多公务要与外人会面,不过除此以外,他很少与人来往;在本地士绅中也没有什么知交好友。他认为县令理应处事公正、不偏不倚,与当地不可有任何瓜葛。滕夫人也很少出门,只是定期去她孀居的姐姐家中小住几日。她的姐夫曾是一个田主,十分富有,去世时年纪很轻,只有三十五岁,身后留下一个三十岁的寡妇和北门外一座豪华的田庄。那里的空气对滕夫人颇为有益,家中侍女说夫人每次回来都神清气爽、兴致勃勃。最近大半个月里,夫人看去面色苍白,十分悲伤,身体很不好,本该再去田庄里散散心的……谁承想她竟然离开人世了!”

“想必你今天无心及此。若是同意让我与潘师爷出去勘查一番,当会十分感激。”

“对于他们的朋友来说,也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消息。”狄公议论道,“滕夫人既会作诗,想必也加入了本地的女子诗社吧?”

“狄兄只管放手去做!”滕侃答道,“你说我无心办理此案,确是一点不错。我一心想着明日见到刺史时应如何开口。狄兄真是体贴入微!”

“据我所知,尚且没有。”潘有德答道,“不过老爷可能知道更多些。查案全由他一人主管,当然完全可以理解,非得捉住杀害自己妻子的凶手不可!真是一出惨剧,太可怕了!”

狄公听罢颇觉难堪,表面看去,滕侃似是生性冷漠,但他含蓄的外表之下,竟隐藏着脉脉温情,以前猜测滕夫人会对他不忠,实在愚不可及。

狄公任由潘有德滔滔不绝地讲述始末,心想此人若是真去偷窥过那一对男女的话,定是极会做戏,待潘有德叙罢古寺的历史渊源,方才说道:“我不想占用你太多工夫,滕夫人被害一案定会令你十分忙碌。关于凶手,可有没有什么线索?”

“多谢滕兄!还请你对潘师爷道出我的身份,如此一来,我就可以与他一起查阅有关此案的官文记录了。”

潘有德一脸茫然不解,“第二条街?哦哦,我知道了!想必沈先生记错了一点,说的应是第三条街!不错,那里有一座古寺,年代久远,难得一见,三百年前由天竺僧人修建而成……”

滕侃一拍手,老管家旋即走入。滕侃命他去叫潘有德来。

“我去了一个很别致的地方,”狄公插言道,“在西门左边第二条街上。”说罢紧紧盯着潘有德。

听说狄公原是蓬莱县令,潘有德吓了一大跳,连忙为自己的态度简慢而告罪不迭。狄公截住他的话头,向滕侃道别离去。

潘有德将一摞公文推到一旁,请狄公坐在对面,端起桌上的大茶壶,倒了一杯茶水,心烦意乱地说道:“沈先生定已听说了那不幸的消息!老爷悲痛欲绝,几乎心神大乱,令我十分担心。今日一早,他忽然下令捉拿钱庄掌柜冷谦。冷掌柜是当地名流之一,如今全城都在议论纷纷!但愿老爷没有弄出差错来……今天事事都不对头!连尸检也做不成,因为仵作居然离城而去,连招呼都没打一个!那人一向行事谨慎!”忽然回过神来,连忙问道:“沈先生今天想必游得颇为尽兴吧?可曾去过关帝庙?午后怕是十分酷热,不过——”

潘有德引着狄公朝自家吏舍走去,兀自心绪纷乱。狄公见天色已晚,开口说道:“你我不妨出去走一走!若是你肯与我同去饭馆,再点上几味当地的特色菜肴,我自会十分高兴。”

狄公从正门走入牟平县衙,将沈默的大红名帖递给一名守卫,让他送交潘师爷,同时给了一点赏钱。过不多久,只见一名衙吏走出,引着狄公经过公廨,直奔师爷的吏舍。

潘有德连连推辞曰不敢受此美意,奈何狄公一力坚持,还说出门仍须扮作商行经纪沈默。潘有德只好点头应允,二人一同离开衙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