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漆屏案 第十一章

“我不大懂得意思,”石竹说道,“不过听去似乎很悲伤。你能认出她那相好的笔迹?”

依照作诗的规矩,男子先写下前两句,再由女子续完,合成一首。此诗用落花和短暂的尘世欢娱来暗指偷情。老乞丐说过滕夫人的相好是个衣冠楚楚的年轻后生,并且面颊通红,那红斑可能并非由于酗酒,却是肺痨病的症状,冷德正是死于此症,他对莲花的偏好也可看作是另一个证据。狄公对石竹说道:“这首诗很可能就是滕夫人与其相好一起写下的。”

“能认得出。不过,即使我猜得不错,对于追查凶手也是无济于事。写下前两句的年轻后生已经死了。”狄公说罢思忖半晌,又道,“你最好这就下楼去,设法让那妇人说说这一对男女是何模样。”

任它漂去莫流连。

“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?”石竹立时回道,“多少再忍耐一阵,我们总得装装样子。”

娇花在手终枯槁,

“实在对不住!”狄公说着歉然一笑,没承想这姑娘竟如此灵慧善感,话也甚是在理,连忙又道,“我虽然心里有事,不过还是很乐意有你做伴。你将那茶盘端来如何?我们可以一起吃些茶点,再说上几句话。”

狄公再朝后看,又接着读道:

石竹默默下床,端过茶盘放在二人中间的床席上,倒出两杯茶水,吃了一块糖果,忽然开口说道:“此刻你又能坐在床上,就像家里的床一样舒服,定会觉得十分受用。”

点点落红已渺然。

“这叫什么话?”狄公猛吃一惊,“家里?你明明知道干我们这一行都是无家无业的!”

逝者如斯叹华年,

“少说这些鬼话!”石竹恼怒地叫道,“你装得倒是像模像样,不必担心什长他们看出破绽来。不过,你我同坐在一张床上,我以前又做过这一行,你还能骗得过我去!”

狄公点头说道:“虽然写得粗鄙,奈何却是实情。”忽然坐直起来,只见有一首绝句,前两行字迹秀逸脱俗,与冷谦店内墙上挂的莲花图中的题字一模一样,后两行则是蝇头小楷,正是大家闺秀的笔法,未有署名,于是缓缓念道:

“你这话是何意思?”狄公不禁有些着恼。

而成死汝之户。(1)

石竹倾身过来,伸手拽下狄公的衣袍,在他肩头摩挲几下,轻蔑地说道:“瞧这光溜溜的皮肤!定是每天洗浴,再涂上名贵的香膏!头发又黑又亮,你想让我相信是风吹日晒来的?你虽然身体健壮,但是肌肤白皙,又不见一处疤痕,身上那些腱子肉全是和别的公子哥儿们耍拳弄剑练出来的!还有你对我那不屑一顾的做派!你可能觉得我并不值得多看一眼,不过我得告诉你,换作一个正经强盗或歹人,断不会与我这般对面坐着安稳喝茶!他们难得有机会遇到像我这样的女人,即使有事在身,一旦见我脱下衣裤,定会立时扑上来亲热一番,天大的事情也等到以后再说!他们可不会像你这般浑不在意,你家里自有四五个大小老婆整天围着讨好,从早到晚服侍得你舒舒服服,个个身上喷着贵重的香粉,背后不会有难看的疤痕!我不晓得你是什么人,也并不关心,不过我不会因为你那副傲慢的态度而觉得羞辱难堪!”

勿使生汝之门,

这突如其来的一席话,令狄公大感意外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。只听石竹又愤愤说道:“既然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,为何要来暗中窥探?什长是个好人,又对你十分信任,你为何要监视他?等你回到自己那群人里,想要拿我们取笑不成?”说着怒而落泪。

狄公心想真是又长了见识,虽说与大夫人成婚之前,自己也曾偶尔结识过京师里的名妓,不过对于烟花粉头出没的下等行院和其中的淫邪伎俩,却根本一无所知。狄公手捻颊须,抬头逐个儿打量壁上的诗画,嵌板有方形也有圆形。这合欢床通常装饰着带有教喻训导意味的诗画,暗示男婚女嫁作为人伦之本的重要,或是描绘古时德行出众的夫妻。然而此处的诗画自然更为浮艳,文人墨客来到行院妓馆中,即兴写下几行或是画下几笔,只为自行消遣取乐。书画若是颇可一观,便会保留下来,一旦年久褪色,则会除旧换新。狄公看见有一组对句,字迹灵动,显然出自文人学士之手,不禁出声念道:

“你说得不错,我确是假扮作强盗。”狄公徐徐说道,“但并非为了寻开心。我本是官府中人,正在勘查一桩罪案,你和什长虽不知情,却给了我许多帮助。至于你说我和你们并不是一类人,这话却是大错特错。我曾发誓要为国尽忠、为民效力,其中既包括刺史夫人,也包括你,既有当朝宰相,也有你们什长。石竹姑娘,我们华夏子孙全都是一家人,这是无比荣耀之事。作为开化明理的中国人,我们与其他异族蛮夷完全不同,他们只会彼此仇视、自相残杀。不知我说明白了没有?”

“我将这秘密窥孔的开口处堵起来。”石竹答道,“如今时候尚早,想必不会有人来偷看,但也不敢说定。无论如何,还是不要让旁人发现我们在做什么。”说罢坐在狄公对面,背靠一只大枕头。

石竹闻言点头,稍稍平静下来,用衣袖揩揩脸面。

“你在那里做什么?”狄公好奇地问道。

狄公又道:“还有一句话,望你能相信我,你是个令人动心的女子,容貌俏丽,身段窈窕。我要不是此刻心事太多太多的话,你对我青眼有加,我定会十分欢喜!”

石竹拉开床帷,进到床内,狄公摘下帽子放在茶几上,也跟着进去,盘腿坐在洁净的苇席上。床内本就是一个小房间,三面皆有乌木雕花板壁,头顶高处悬着帷幔。石竹跪在后墙边,将一根发针小心地插入木头板壁的缝隙中。

“这话未必是实,不过听去倒还挺入耳。”石竹淡淡一笑,“你看去很是疲倦,不如躺下,我来替你打扇。”

这时胖妇人端着一只大托盘进来,盘内有一壶茶和几片水果甜食。狄公抓了一把铜钱递过,妇人含笑退下。

狄公平躺在柔软的苇席上,石竹让睡袍从肩头滑落,取下挂在床角的蒲扇摇动起来。狄公很快便沉沉睡去。

“你指望会有什么?”石竹反问道,在大床的一角坐下,“凡是来这里的人都十分小心,不想留下任何暴露身份的东西。他们知道这些地方有时也会敲诈客人。最值一看的是床里那些题诗和题画。我听说他们不用真名,不过你能读懂字句,没准儿可以瞧出一点蛛丝马迹来。”

狄公一觉醒来,石竹已穿戴齐整,站在床前,开口说道:“你睡了一大觉,我去楼下和那妇人谈了半日。她分给我一笔不小的好处,我要拿来为自己买件礼物!”

狄公听她叙说时,拉开梳妆台的抽斗一一看过:“这里面全是空的,什么东西都没有。”

“我睡了多久?”狄公急忙问道。

“不不,”石竹漠然说道,“这事已过去一年多了。我被卖进妓院时已有十六岁,并不是小孩子,我不喜欢干那活儿,因此时常挨打。但是我运气很好。有一天,什长前去院里,一眼看中了我,对主家说想要出钱买下。主家拿出我爹签的卖身契给什长过目,身价是四十两白银,”说话间转身穿起睡衣,系上丝绦,微微一笑,接着叙道,“他正要算入其他必付的开销时,什长从他手中一把抓过契纸,说道:‘好,就这么说定了!’主家张口要钱,什长却瞪着两眼说道:‘我刚才明明给过你了!莫非你想说我是骗子不成?’你真该瞧瞧主家那一副苦相!不过他还是勉强做出笑脸,结结巴巴地说道:‘是是,先生,多谢,多谢!’于是什长就带着我出门而去。我那主家知道他要是去行会或县衙告状,什长定会领人把妓院砸个稀巴烂。我果然十分走运,什长虽说脾气暴躁了些,不过心肠很好。我并不在意那些伤疤,说来也是做生意留下的印记!”

“一两个时辰左右,妇人说你一定用情很深。她告诉我那一对男女来过两次,和风泪眼说得一模一样。女的身材纤弱,不过举手投足很有气派,定是一位贵夫人。男的也是大家出身,不过不算身强力壮,咳嗽得很厉害,出手很是大方。她还说每次二人来时,都有人跟踪。”

石竹走到梳妆台前,先解下外褂与长裙,又脱去阔腿裤。狄公也脱下外袍,换过干净的白纱睡服,那睡服就挂在床边的朱漆衣架上。石竹一丝不挂站在梳妆台前,毫不在意地自顾梳洗,正是烟花女子常有的做派。狄公见她身段十分窈窕,后腰处却有几道纵横交错的白色疤痕,不禁生气地问道:“是谁虐待过你?莫非是什长?”

“跟踪是何意思?”

“你且等等。那女人很快就会回来送茶,别忘了给她几个赏钱,这是规矩。”石竹见狄公意欲坐在茶几旁,又闲闲说道,“我不知你有何想头,不过我们最好换上睡衣。这里的人都很眼尖,要是我们的举止与其他客人不同,会令他们起疑心的。”

“跟进这院中,再跟到这间上房!那一对男女每次上楼后,过不多久,便有一人跟来,付了一大笔钱,为的是通过窥孔偷看床内。”

“我们得仔细查看一番!”狄公说道。

“那人是谁?”狄公屏息问道。

胖妇人满脸堆笑,将二人引入一间小花厅内,道是整整一下午,二人都可享用最好的上房,须得付三贯铜钱。狄公执意不肯,与那妇人讨价还价了大半日,终于说定两贯,如数照付后,被一路领到楼上,转入一间华丽而阔大的房内。待妇人出门离去,石竹说道:“这是整座宅子里最好的一间房。县令夫人定是在此与相好幽会。”

“你还指望他留下名帖不成?听说他又高又瘦,拉起项巾蒙住下半个脸面,只露出两只眼睛,因此说不出样貌如何,说话也变得闷声闷气。不过定是个知书达理之人,很有些官家气派,走路时跛着脚。”

狄公抬手叩门,出来一个身着黑绸长裙的胖妇人。石竹上前开腔搭话,道是想租一间房,这便显出是她提议客人前来,因此可得到一份抽头佣金。

狄公手持衣物,呆立在地一动不动。此人非是别个,只可能是滕县令手下的师爷潘有德!狄公默默套上衣袍,系好腰带,摸一摸衣袖,对从旁相助的石竹小心说道:“多谢你帮了大忙。还请收下这点……”

石竹抄了几条近道,二人很快行至一条僻静的街中,两旁皆是中等人家的宅院,看去殷实富足,退职还家的店主掌柜们似是聚居于此。石竹停在一扇黑漆大门前,此处丝毫看不出像是一座行院。

“打探消息不必让你破费!”石竹断然说道,“不过以后你想带我再来这里的话,我也不会介意。我敢说你会令女人十分快意——至少等你心里不必琢磨其他事情的时候。然后你可以付给我六十文钱,若是想过夜,就一百文。我出门做生意一般都是这个价。”说罢出门而去。

石竹走在狄公身前几步,依照习俗,妓女引着客人时便是如此走法。若是夫妻同行,情形则正好相反,女子会跟在男子身后。

二人走到楼下,胖妇人正在等候,又谄媚地恭送至门口方罢。

狄公与石竹出门而去,街中十分酷热。

狄公站在街中,对石竹说道:“我得去城北一趟,到了晚饭时候,你我店内再会。”

“我也学他们的样儿略睡一阵,”乔泰说道,“喝下那些酒水,此时颇觉头晕!不过我更乐意睡在这里。”说罢躺倒在旧藤椅中。

石竹对狄公讲述了一番如何走法,于是二人分手道别。

大厅内空空如也,石竹道是众人皆去楼上的房中各自歇息。

(1)此句的出处详见译后记。

石竹正在等候狄公。她已换上一条深蓝衣裙,披一件黑丝外褂,乌发挽成单髻,虽则脂粉粗陋,看去仍是颇有几分妩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