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漆屏案 第九章

“照直说吧,冷先生!”狄公斥道,“我们也不必扯东扯西的!本人并非蛮不讲理,你已看过我的名帖,知道我是一名商行经纪,自然希望能分到一笔佣金。据我算来,你从中弄到了大约一千两黄金。”

“你是如何弄到手的?”冷谦屏息问道。

“你想要多少?”冷谦的声音变了调。

冷谦立时面如死灰,死死盯着那一页纸,惊骇万分。狄公暗自松了一口气,对乔泰点点头。乔泰起身离座,重重走到门口,闭门上闩,又行至窗边关起遮板。冷谦看着乔泰的一举一动,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。待乔泰在冷谦的座椅后站定,狄公接着说道:“我手里自然还有其他部分,好大一本账簿哩。”

“只要七百两,”狄公和缓说道,“留给你的相当不少,足可重振旗鼓。”

“冷先生,此事关系到一千两黄金,要转让其中的一部分,”狄公徐徐说道,“这便是最要紧的相关文书。”说罢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来,放在桌上。

“我要去官府告发你!”冷谦低声咕哝道。

冷谦打发两名伙计出去,转身招呼客人,神采奕奕地询问有何贵干。

“我也要去官府告发你!”狄公殷勤说道,“如此一来,你我就算是打个平手。”

冷谦仍是一身齐整的白色丧服,坐在一张硕大的朱漆桌案旁,正与两名伙计议论事务,尚未议毕,抬手一指窗前茶几旁的两张高背座椅,一名伙计立即上前为客人倒茶。狄公从旁打量,只觉冷谦看去面色苍白、忧心忡忡,又环视屋内,一眼看见冷谦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莲花图,还题有一首长诗,字迹颇为潇洒,坐在此处,只能看见落款为“愚弟德”,分明正是冷谦之弟冷德的手笔。在衙院中曾听看众说过,此人是个画师,半月前刚刚去世。

冷谦忽然抬手捂住脸面,哭叫道:“这是天罚!老柯的鬼魂缠上我了!”

主事疑惑地打量着二人,询问是何种交易,于是狄公编出一套有关米市投机的说辞来,听去头头是道。那主事见狄公言语温文,越发信了三分,提笔在名帖上写下几行字,又叫来一个小童,命他送上楼去。不一时小童转回,道是冷谦愿意面会沈先生及其随从。

只听有人叩门,冷谦刚想从座中跃起,不料乔泰已将一双大手重重放在他的肩上,按着他重又坐下,又附耳低声说道:“还请少安毋躁!不然对贵体不利!叫他们走开!”

柜台尽头有一张高桌,后面坐着主事,正在拨打算盘。狄公走上前去,将名帖推到木头格栅前,彬彬有礼地说道:“冷先生如果方便,敝人想与他私下里说几句话,只因想要转一笔钱,数目颇大。”

“过后再来!这时别打搅我!”冷谦驯顺地大声说道。

冷记银铺坐落在集市中一个热闹的拐角处,是一幢占地颇大的二层房舍,门面十分引人注目。正门朝着大街,内有一道长逾两丈的柜台,十来个伙计正忙于接待众多主顾,或是戥称银锭,或是为珠宝估价,或是兑换铜钱与银两。一片嗡嗡低语之上,犹能听到单调的唱数声,却是两名账房先生在查验账目。

狄公缓捋长髯,从旁打量了冷谦半日,此时开口问道:“既然老柯并不知道你骗他的钱,为何怕他的鬼魂缠住你?”

乔泰听罢点头,一心指望会有好事发生。

冷谦惊恐地望了狄公一眼,喘息说道:“你说什么?你告诉我,那信封是开口的还是封口的?”

乔泰目瞪口呆,无言以对。只听狄公又道:“若是冷谦任由我们敲诈,则意味着承认自己犯下欺诈之罪。不过,必须想到另一种可能,即昆山使出诡计来愚弄我们。我要看看冷谦有何反应,若是认为可以再下一程,自会示意你动手。”

狄公完全不解其意,不知冷谦情急之下说些什么,自己曾以为那账簿多半是昆山从冷家偷来的,但是事情显然要更为复杂,于是沉思说道:“让我想想,当时并没十分留意……”听去那账簿必是装在一只信封里,很可能是上了封的,便说道:“想起来了!是封着口的。”

“不必那么着急!”狄公答道,“我们先去拜访冷谦,敲诈他一下,以证明昆山的说法到底是虚是实。”

“谢天谢地!”冷谦出声叫道,“并不是我害他送了性命!”

二人朝集市走去时,乔泰问道:“莫非我们这就去县衙,向滕县令道出冷谦侵吞老柯财物一事?”

“既然你已说了不少,不妨原原本本道出始末!”狄公冷冷说道,“我已对你说过,我这人通情达理,想要与你商议此事。”

狄公点点头,将首饰推到什长面前,心想这一番话着实有趣,不定以后办案时还可用到。此时乔泰进来,狄公看在眼里,对什长说道:“我先出去办一点私事,很快就会回来。”

冷谦揩去额头的汗水,如今能将这心中的隐忧对人和盘托出,显然大感轻松,开口叙道:“我一时糊涂,犯下了一个大错。老柯邀我去赴宴时,叫我将他的一沓文书也带去,想要核对一下。我将文书放入一个信封内,封上了口,塞入胸前的衣襟里。但是到了柯家之后,我忘了交给他。宴席吃到一半时,就在老柯发病之前,他问起此事,我伸手去摸时,却误将装着自家账簿的封了口的信封递给他,我一向揣在身上,大小分量都与另外那只装有文书的一模一样。等老柯回房服药时,我才发现铸成大错,后来见他跳入河中,我自然以为是他在卧房中打开信封,结果发现最亲密的朋友居然一直在欺骗他,一时心生绝望,所以自寻短见。近两天里,这可怕的念头一直挥之不去,令我夜不能寐,我……”说罢郁郁摇头。

“他们会认得她的首饰,对不对?”什长不耐烦地说道,“这可是他们的老本行!要是你我遇见一个满身绫罗的女人经过,无论走路还是坐轿,常会设法偷看她是何模样。但是一个叫花子只会盯着她身上的珠宝首饰,早已习惯成自然,这可是他的饭碗!若是看见面纱后头有一只值钱的耳环,或是掀轿帘时手上戴一只漂亮的镯子,他便会估算一下值多少钱,若是货色上好,便心知值得跟上去。那女人可能会丢下一幅值钱的罗帕,甚至几个小钱。这些首饰都是上品,且是专门打制而成,我的手下很可能有谁见过。这下你懂了吧?”

“如此说来,你也不必抱怨我们拿走一部分钱了!”狄公说道,“想来你正打算这几天悄悄离开此地?”

为了迎合什长,狄公随口应道:“好个主意。”正在喝粥时,忽又抬头好奇地问道:“你的手下如何出去打探?他们又从没见过县令夫人!”

“确实这么打算过。”冷谦答道,“若是老柯没死,数日之内我便会离去,留给他一封书信说明原委,并恳请他的原谅。我需要九百两金子来偿还债务,打算用余钱远走他乡,重整旗鼓。老柯死后,我想让县衙赶紧登记备案,如此一来,我就能打开老柯的银柜,我知道他在那里存了二百两金子。但是如今,我不得不尽快离开,那些债主们也就拿不到钱了。”

“那人定是她的相好!”什长怒道,“什么大家贵妇!她们扎的裤带,比我们手下这班淫妇还要松哩!那厮厌烦了县令夫人,她就大闹起来,于是兜头给她来了一下,全是老一套!我这就叫手下全都过来,命他们看看这几样首饰,然后自会找到那淫妇曾在何处与我们县太爷的表兄表弟之类鬼混过,帮你查出那狗娘养的到底是谁。”

“我不想耽搁你过久,”狄公说道,“你我的交易很简单。你将金子存在何处?”

狄公说道:“既然凶手也是跟县令夫人地位相同的人物,这事可不太好办。”

“存在天雨金铺里。”

“莫非你不知道那些朝廷命官是何嘴脸?若是你我的老婆被人杀死,报到官府去,衙役只会将我们痛打一顿,还说为何不照管好自家眷属。但是换成县令夫人,可就大不一样了!若是不能很快捉到凶手,全城就会布满官兵、巡察、刺史派来的密探,还有领着一帮手下的查案官,所有那些蝗虫一般的害人精,都管自己叫做王法。他们会把城里像过筛子一样细细篦上一遍,到处随便抓人,你我就不得不卷起铺盖赶紧跑路!正是因此,我才会这般激动,并且跟你说赶紧出去寻那歹人!”说罢盯着酒杯郁郁出神。

“好!”狄公说道,“写两张批子,每张三百五十两,从天雨金铺提钱,并署名盖印,收票人的名字空着。”

“为何你如此激动?”狄公惊问道。

冷谦拉开一只抽斗,取出两张盖有银铺印章的大纸,又摸过一支笔来,写好批子。狄公拿过一看,见事事妥当,便纳入袖中,说道:“可否借你的纸笔一用?”

什长拍案怒骂一声,又对狄公叫道:“你说那女人是个阔太太,果然一点不错!最好赶紧寻出凶手来!先把他榨个精光,然后再送去官府。天呐,全县这么多人,偏偏死的是县令夫人!”

狄公一转座椅,使得冷谦看不见自己所写的字句。乔泰依旧站在冷谦的座椅后方。

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进来,讨要一碗米粥,立在柜台旁狼吞虎咽地喝下后,对什长大声说道:“掌柜有没有听到消息?县令夫人在沼泽地里被人杀了,尸体正送往县衙中去。”

狄公将纸张铺在茶几上,用醒目的字体写下一封短笺:

“老天!”什长赞道,“跑去沼地一趟还真是值当!那女人显然是被与她同类的男人弄死的。你将这些好玩意儿脱手后,腰包定会变得圆鼓鼓的!想法子找出那混蛋来,你还可以敲他一笔,同时告诉他如果还想再杀别的女人,我请他离开此地,只管去别处动手。”

滕兄台鉴:还请派人立即前往冷记银铺,捉拿冷谦,此人犯有欺诈之罪,与柯志元之死大有干系。其中详情,容后再叙。

“那死去的女人定是一个阔太太,”狄公答道,“凶手一定也很有钱,因为女人身上的首饰竟然一样不少。”说罢从袖中取出耳环与手镯,放在桌上,“等我脱手之后,分你一半。”

愚弟狄仁杰再拜

石竹走下楼来,用拳头重重擂着柜台,唤醒了那名伙计,然后自去灶房中煮粥。过不多久,什长与四名手下也出门露面。什长拉过一张椅子,坐到狄公旁边,愤愤回绝了茶水,大声喝命石竹温一碗酒来,喝罢后方才心满意足,开口问道:“兄弟,昨晚的事情办得如何?”

狄公取了一只店铺信封,装入写好的短笺,掏出随身携带的私印封了信口,起身说道:“冷先生,我这就告辞了!半个时辰之内,你不得走出贵店一步,我的帮手会在街对面盯住你。若想要提前离去,怕是会对贵体不利。说不定你我还会见面!”

天亮过后,二人起床下楼,厅堂内尚无一人,该店的住客们显然不惯早起。乔泰重又点燃灶房中的炉火,二人草草洗漱一番。乔泰为老爷沏好一壶热茶,出门去给仵作送信。狄公坐在一张角桌旁,独自饮着茶水。

乔泰打开房门,二人下楼而去。

狄公这一夜睡得极为不适。分给他二人的那间陋室里空空荡荡,只够放下两张窄窄的板床。狄公照常躺下,但是衣袍无法遮盖住全身,大批蚊虫不停地前来叮咬,一夜几乎不曾合眼。乔泰倒是找到一个稍好的法子,索性头顶门板,躺在两床之间的地上。透过薄薄的木头板壁,从其他房中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,不一时乔泰也加入其中,与众人合鸣起来。

走到街中时,狄公将书信交给乔泰,又加上一张沈默的名帖,命道:“你赶紧跑去县衙,越快越好,务必将此信送到滕县令的手中!我这就回凤栖酒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