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漆屏案 第八章

昆山轻抚喉头,灌下一杯茶水,刻毒地说道:“女人都没有德行,柯太太自然也不例外。不过凑巧的是,我要你们办的差使,正与这老柯有关。仔细听着,我长话短说,我得到了一本簿册,本来归冷谦所有,此人是牟平城里一个有名的钱庄掌柜,也是柯志元的合伙人,在理财上为老柯出谋划策。我对钱财上的事十分精通,立时看出此乃冷谦的秘密账本,全是近两年内如何做假账欺骗老柯的记录。他已从中弄到了一笔巨款,大约有一千两黄金。”

乔泰羞愧难当,面上涨得通红,想要开口说话,却只能含糊咕哝几声。狄公不禁生出恻隐之心,连忙说道:“如此说来,老柯自寻短见,或许与他太太的德行不无关系。”

“你是怎么弄到那账簿的?”狄公问道,“这样的东西,冷谦想必不会随手乱放!”

“当然是寡妇,而且还是刚刚做了寡妇哩!你这榆木脑袋,进的是柯家宅院的偏门,就是昨天刚刚自寻短见的那个丝绸商人柯志元!他那未亡人为了独个儿哀悼夫君,从原先的卧室搬到西厢小房中去了。你这情场老手,居然蠢到误以为她是个名妓!”

“这不关你的事!”昆山怒道,“你看这儿,我……”

“寡妇?”乔泰惊叫道。

“且慢!”狄公插言道,“正好我也对钱财上的事颇有兴趣——正是因此,我才不得已丢掉了衙役班头的差使,匆忙逃命出来。要说从复杂的账目中看出这些隐秘来,唯有神仙才能做到!你最好编出一个更为合情合理的故事来,朋友!”

昆山盯着乔泰,独眼中闪出恶毒的凶光,冷笑道:“你这蠢货,只顾与那风流寡妇一起快活,却根本不知道她是何人!”

昆山怀疑地看了狄公一眼:“你这厮真够狡猾!且罢,既然非要知道来龙去脉,我就跟你明说,我曾经去过柯家好几回——当然老柯并不知道。我查看过他的银柜,发现里面有二百两金子的应急钱——如今已是我的应急钱了——还有他的文书,我也细细看过。那些文书里提到的情形,让我看懂了冷谦的账簿。”

“只要你愿意,随时奉陪!”乔泰说道。

“明白了。”狄公说道,“接着说下去!”

乔泰一把提起昆山,按着他坐在藤椅内。昆山艰难地咽了几咽,摸过茶杯,缓缓呷了几口,对乔泰低声咒骂道:“我会跟你算这笔账的,王八羔子!”

昆山从袖中取出一小片纸,放在桌上小心地抚平,用蜘蛛一般细瘦的食指轻敲几下,接着说道:“这一页是我从账簿上撕下来的。明日一早,你二人前去拜访冷谦,给他看过这页纸,就说你们尽知底里,然后命他开出两张批子(1),一张六百五十两黄金,另一张五十两黄金,不必写收票人的姓名。出了这点血之后,他手里仍有三百两——也不算榨得太狠。我本想自己全吞下去,不过敲诈成功的秘诀便是给那人留有余地,免得他狗急跳墙。至于两张批子,六百五十两的归我,五十两的归你们。五十两金子的买卖,做不做?”

“这正是此案最为难解的几个疑点之一。”狄公说道,“留神!昆山要醒过来了!”

狄公缓捋颊须,目光锐利地盯住昆山,徐徐说道:“我这同伴说话虽然耿直了些,不过倒是说到了点子上。昆山,我完全相信你是个入室行窃的好手,但你并没有与人面对面交锋的胆量。你很清楚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当面去敲诈冷谦,可是如此?”

“不过,老爷不是说过那女人面色很平静么?”乔泰问道,“我虽没强奸过一个熟睡的女人,不过猜测她要是醒来发现此事,定会大为恼火吧?”

昆山不自在地挪动一下,愠怒说道:“你们做还是不做?”

狄公点头说道:“我怀疑滕夫人被外贼所杀,有一点证据最为有力,即我在验尸时发现滕夫人曾遭到奸污,但我并不想告诉滕县令。他已是十分不幸,我不愿再雪上加霜。”

狄公取过那一页纸,随即纳入袖中:“我们做,不过要五五分账。你且记着,有了你给的这张纸,不用你那账簿,我也可以去敲诈冷谦,为何我不能把所有的钱都独吞了呢?”

狄公讲完漆屏之事后,乔泰怒气已消,动容说道:“老爷,这故事好不吓人哩!”

“一点不错!”乔泰咧嘴笑道。

“坐下!我接着对你说有关滕县令的后话。”狄公不耐烦地说道。

“为何我不能去县衙报官,让他们捉住你们两个绿林大盗呢?”昆山恶狠狠地说道。

乔泰走到柜台旁,端来一只大盆,里面盛着洗过碗碟的水,冲着昆山兜头浇下,低声说道:“这狗娘养的要醒过来,怕是还得等上一阵子哩。”

“因为你不敢去!”狄公面不改色地说道,“你自己拿主意吧!”

“我本以为你即使做些风流韵事,也会更加小心一些。”狄公冷冷说道,“且罢,我不会让那些事影响了查案。给这厮头上泼些冷水!”

昆山恶毒地瞥了狄公一眼,抬手托住腮帮子,想要抑制住痉挛抽动,终于开口说道:“好吧,那就五五分账。”

乔泰气白了脸,重重坐下,简短说道:“今晚我去了一个名妓那里,这畜牲居然跟去偷看。”

“一言为定!”狄公欣然说道,“明日一早,头一件事就是去拜访冷谦。我该去哪里找他?”

乔泰起身放手,任由昆山的脑袋落下。只听一声闷响,昆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,青紫的喉头发出咕咕声。

昆山道出冷记银铺坐落何处,冷谦就在其中办理钱庄事务,说罢起身欲走,不料狄公按住他的胳膊,殷勤说道:“如今时候尚早!不如你我一起喝上一杯,算是庆祝彼此合作!”又对乔泰说道:“去柜台背后,找找专为什长预备的酒坛!”

狄公迅速倾身过来,抓住乔泰的肩头,厉声说道:“放开他!我想听他有何说辞!”

乔泰起身离座,心想老爷明明十分疲累,为何还想与那卑鄙下流的丑八怪多说几句。只见伙计睡在柜台的二层搁板上,三层搁板上正摆着什长的酒坛,乔泰上前抄起,送至桌上。

乔泰一跃而起,捏住昆山的脖颈,将他一把摔在地上,又用膝头压住前胸,伸出两只大手卡住喉咙,怒吼道:“你这下流猪猡,又来盯我的梢!非得拧断你的脖子不可!”

三人干过一杯后,狄公揩揩胡须,说道:“昆山,你偷东西可能是有些手段,不过比起我们干的行当来,只是小孩子的把戏而已。且听我讲几桩在道上的遭遇,兄弟,你可记得在江苏时,你我……”

昆山听到最后几个字,立时面色煞白,显然是被戳到了痛处,禁不住刻毒地说道:“你身强力壮,扮起英雄来自然容易得很!你以为和女人一起厮混就是男子汉大丈夫?那张床榻虽然结实,今晚怕是也被你折腾得散架了吧!诗中说得好:‘急雨摧秋玫’。”

“你吹的那些牛皮,我可没兴趣听!”昆山怒道,“你们靠的是蛮力,而我全凭用心机!要成为真正高明的窃贼,得花上许多年工夫哩!”

“照直说吧,”乔泰插言道,“让我们去干冒险的活计,你却顺手牵羊拿走好处。还说不多不少正合适?得花很多银子才行哩,你这下作的胆小鬼!”

“胡说八道!”狄公叫道,“我也能从外面把门锁打开!一旦进入房内,制住了主人,客客气气地问他金银珠宝都在何处,然后把东西揣进腰包出门而去!这有什么了不起的!”

“实话对你讲,”昆山答道,“要是你二人被官差捉去,再送到法场砍下脑袋,我也不怕遭什么报应。不过我正好需要你们,事情很急。你且听好!要说偷东西,全州之内谁也比不上我的手段高明,我干这一行已有三十多年,从不曾被人捉住过。但我不够身强力壮,也从没想方设法要变得身强力壮,只因一向觉得使蛮力太过粗鄙。如今正好有一件差事,需要有把子力气才能做成。我仔细打量过你二人,觉得你们能行,不过还得分给你们一些好处,让我很是不快。既然前面所有难办的事我都已做完,被牵连进去的风险已经很小,你们得到的好处不多不少正合适,想必也该心满意足了。”

“你才是胡说八道!”昆山怒道,“你那只是平常笨贼的法子,即使能得手一次两次,过后就会被到处捉拿,终会落网。我自有一套办法,已经用了三十多年,从未失手过一次,更不必说我还常在一城之内做上好几年哩。”

“坐下!”狄公说道,“须得说你真是帮了我们一把,如今说说到底为何!”

狄公朝乔泰眨一眨眼,说道:“他可真是能说会道!他自有一套秘密的法子,师父只在月晦之时才会私下传授!”

“你至少也该谢我一句才是!”昆山冷冷说道,“晚上好,沈先生!想必你已发觉新住处很是舒服吧?”

“看你二人,不过是一对粗鄙的匪类,”昆山冷笑道,“告诉你们倒也无妨,你们这辈子也甭想学到我的一星半点!我打算行事时,先花上一个月工夫打探那家,包括里面的一干人等及其各自习性,专与家中仆人或周围的店铺掌柜攀谈,为了这些消息,免不了得破费一些。过后我进入宅内,不过什么东西也不拿,我有的是时间,只为看看里面是何模样。我可以躲进橱柜里藏几个时辰,或是站在帘幕皱褶内,或是蜷缩在衣箱里,或是挤进床架后的缝隙处,如此一来,就能观察到宅内人的起居活动,听见他们最隐秘的谈话。当他们自以为独自一人时,我却在暗中偷偷窥视。最后一次前去时,我不必撬门扭锁,不必忙乱地四处翻寻,不会惊扰任何一人,也不会挪动任何东西。哪里是藏钱的秘密地方,我比主人知道得更清楚;如果有银柜,我也知道钥匙收在何处。没人会看见我或是听见响动,常常过了好几天之后,他们才会发现钱财已不翼而飞!自然不会想到是盗贼所为!于是丈夫开始怀疑老婆,老婆又怀疑小妾……恐怕我引起过数不清的误会,把许多和睦之家搞得乱作一团!”掩嘴咯咯笑了几声,又厉声说道,“二位朋友,如今你们知道我的秘诀了!”

狄公讲述了一番如何查看过尸体,又如何与滕侃交谈,话未说完,只听传来轻轻的叩门声。乔泰过去开门,一见正是昆山,口中咕哝道:“老天爷!又是这丑八怪!”

“着实精彩!”狄公赞道,“我即使嘴上不服,心里也得承认自己做不到如此地步。想来藏在暗处时,你总会学到不少房中秘事,还有床上玩的那些新鲜花样?”

乔泰见狄公十分疲惫,不禁面上一凛,连忙送上一杯热茶,急急问道:“出了何事?”

昆山面上一阵扭曲,看去愈发丑陋不堪,嘶声说道:“少讲你那些下流的荤笑话!我恨死了女人,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们,还有那些下流男子和她们玩的龌龊把戏。我讨厌必须藏在卧房里的时候,听着那些淫妇对她们的蠢货丈夫叽叽咕咕甜言蜜语,卖弄色相,或是装腔作势,欲迎故拒,直到男子哭着喊着或是哄着骗着许给她们好处方才罢休。真是恶心透顶的……”说到此处,忽然住口不语,额头上沁出粒粒汗珠,用一只独眼盯着狄公,起身哑声说道:“明天午时,你我再会。”

石竹走上狭窄的楼梯后,狄公方才唤醒乔泰。

昆山离去后,门扇刚一关闭,乔泰便嫌恶地叫道:“真是个地道的恶棍!为何老爷想要听他聒噪不休?”

“全包在我身上,即使有麻烦,我也能想法让他脱身。姑娘看去很是疲倦,最好上楼歇息吧。我二人在这里再稍坐一时。”

“因为我想听他说说如何入室行窃,”狄公和缓说道,“或许可以得知外贼如何潜入滕夫人的卧房。另外,我还想对昆山的性情稍稍了解一二。遇事受挫后,一个人的心智能扭曲到何种地步,我也算是受教匪浅。”

“他会不会惹上麻烦?”

“为何他对我们忽然这般亲热起来?”乔泰怒道。

狄公机敏地瞥了石竹一眼,答道:“我派他去做别的事了。”

“因为他打算敲诈冷谦,必须找到同伙,想来你我正是他需要的人。他知道我看去颇为体面,不但能获允进入冷谦的账房,还能与他讨价还价,而你身强力壮,万一动起手来也不会吃亏,并且我们又是外乡人。他想要找到如此合意的两个泼皮无赖,可是不大容易,我猜测正是因此,他才不厌其烦地与我们搭讪。不过,他仍可能另有所图。我提出五五分账时,他立时便答应下来,此事让我有些意外,我本以为会与他费不少口舌讨价还价哩。无论如何,我们务必将昆山送入大牢,让他在那里度过余生,此君着实是个邪恶而危险的歹人。”说着抬手抹一下两眼,又道,“如今我要给仵作写一份官文,你去找找砚台和毛笔。什长即使只画点点叉叉,总也得用到这两样东西!”

忽听有人叩门,石竹上前开门一看,见来人正是狄公,连忙问道:“书生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?”

乔泰在柜台后四处翻寻,总算找出一方肮脏破损的砚台和一枝秃头毛笔。狄公就着烛火,先烧去笔上的杂毛,又着实舔弄了半日,总算把笔头弄尖,再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来,正是从滕侃的书桌抽斗里拿走的公文用纸和信封,提笔写下一封官书:

乔泰大笑几声,朝椅背上一靠,抬起两脚架在桌上,不一时便鼾声大作起来。石竹从灶房转回,将一只大茶壶放在桌上,张嘴打个哈欠,走回柜台那边自去剔牙。

仵作亲启:四羊村内有一尸首,急需查验,本县命你即刻前往,不得有误。

石竹走到乔泰面前,细细打量几眼,嗤笑一声:“你?还是过上六七天,等你缓过劲儿来再说吧!瞧你笑得一脸得意,分明就是刚刚尝过了甜头。从那气味看来,花费还不小哩!我敢打赌,如今你连撩我衣裳的力气都没了!”说罢朝灶房走去。

牟平县令滕字

“你可以拿去贿赂阴司里的阎王爷!我们别再议论昆山了,说说我怎么样,美人儿?”

狄公将书信交给乔泰,说道:“我不想让仵作查验滕夫人的尸身,滕县令已是非常不幸,不必再让他知道其妻曾遭人奸污。明日一大早,你将此信送给集市中的大药铺掌柜,那地方轻易便可找到。我们从州府一路过来时,曾经路过四羊村,大约要走两个时辰,如此一来,仵作明天就可被打发出城了。”抬手用毛笔的另一端搔搔头皮,又道:“既然滕县令一片好意,让我代他理事,我就用他的名义再写一份!”说罢又取出一张纸来,写道:

“不,倒不是因为那张丑脸。他是那种心思歹毒之人,专爱伤人,定会给我脖子上来一刀,我要那十两黄金又有何用处?”

军塞档房管事亲启:本县命你立即核查一刘姓什长,此人原属西军第三翼,脱队逃逸已有数载。务必将相关案卷写成摘录,交与持信者带回。

“你就不能一直闭着两眼?”

牟平县令滕字

石竹撇嘴说道:“来过,那厮真是讨厌!我告诉他你二人都出门去了,他说过后再来。跟你说吧,什么样的男人我都受得了,不过要说昆山,哪怕给我十两黄金,我也不陪他上床!”

狄公写罢后又交给乔泰,说道:“明天你找个时候,将此信送到兵营去。什长热心照料了我们几日,我们也得报答一二。常言说得好,‘不识房主,不可入住’。我们这就上楼去,看看客房是何模样!”

“想是就在附近!”乔泰漫应一声,小心地坐在一张旧藤椅中,以便于瞻顾四方,“你去沏一大壶茶来如何?不是为我,是为了我那同伴,他这人极爱喝茶的!昆山来过没有?”

(1)即支取银钱的字条。

乔泰一路哼着小曲走回凤栖酒楼,里面已是空空如也。只有石竹一人在持帚扫地,面色阴郁,开口问道:“书生在哪里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