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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云观 第二十章

狄公与陶干静坐许久,默默聆听着从下方大殿中传来的诵经声,不时夹杂有敲击木鱼的声音。众道士仍在为真智念经超度,口中反复吟诵。狄公听出那几句是:

过了半晌,狄公方才睁开两眼,木然说道:“陶干,我方才说过的有关孙鸣的事,你必须通通忘掉。我们上报此案时,仍得说那三女是被真智与包太太虐害致死,康小姐也曾受过他们的折磨,孙鸣因为一场意外而不幸丧生。他还有三个儿子活在世上,我们不能平白毁掉别人的生活。有太多人正在千方百计地自毁前程,全是自己一手作弄而成!”

逝者如归,

莫摩德终于移开视线,阴沉地瞥了陶干一眼,收起匕首,郁郁说道(2):“既然这样,我也不必继续留在此处了。”说罢转身踉跄离去。

归去故宅。

莫摩德怒视着狄公苍白冷漠的面容,握在刀柄上的大手越攥越紧,直到骨节处凸起泛白,狭窄的额头上渗出滴滴冷汗,呼吸也变得粗重。陶干紧紧盯住那只握刀的手,不遑他瞬。

涓滴汇流,

狄公将两手笼入袖中,直盯着莫摩德喷火的两眼,缓缓说道:“莫摩德,我代表律法,因此我才能为她报仇雪恨。”说罢垂下眼帘,再度开口时,语声忽然变得十分疲惫,“而且我将为此负责。”随即闭起两眼,复又将头靠在墙上。

千江入海。

莫摩德从怀里猛地抽出一把匕首,对准狄公的喉头,切齿说道:“告诉我那厮是谁,不然你就没命了!害死她的人,应该留给我去亲手干掉!我才是她的亲兄弟,你能算是老几?”

狄公终于起身说道:“你这就去仓房,将那开密门的机关封死。密室中放着那座裸女木雕,我将会下令禁止阎罗十殿里出现类似的塑像。密室被封锁后,便再也不会勾起他人作恶的念头!你我用过早饭后再会!”

“我已寻出了真凶,”狄公决然说道,“他招供后,被我判了死罪。令妹的大仇已报,你只需知道这些即可。”

二人顺着廊道走到头一扇窗户前,作为孙鸣失足证物的斗篷仍搁在那里。陶干继续前去,狄公打开窗上的遮板。

莫摩德怒目而视,手抚喉头处的一圈红印,走上两步,俯身靠近狄公,吼道:“是谁害死了我妹子?”

下方一片沉寂,忽然一个黑影从空中猛扑下来,直朝天井而去,后面又有一个接踵而至。原来是山间的秃鹫发现了食物。

狄公抬眼打量他那魁梧的身形,徐徐说道:“你本应听从朋友的建议,如此一来,会替你我省却许多麻烦。”

狄公一路折返,沿阶而下走入大殿,又行至殿门前的开阔平台上,抬头望去,此时天边已经破晓,射出道道霞光。

只见一名大汉赫然立于面前,正是莫摩德。

狄公走下宽阔的台阶,直朝东楼正门而去,经过天井前的大门时,忽然僵立在地。只见一只血迹斑斑的人手搭在门上,指头残缺不全,乍一看还以为是孙鸣趴在门内,拼命想要逃脱出去。这时一只秃鹫落下,一把攫起断手,旋即振翅飞往山中。

“一点不错!”有人嘶声说道,“我的朋友说我应将妹子被人害死一事报告给你这县令,但是我更晓事些,知道你们这些狗官根本不会在意我们平头百姓!”

狄公缓缓登上三楼,每走一步,都觉得后背疼痛不已,每上一层便要稍稍休息片刻,终于敲开自家客房的门扇时,脚底已打起晃来。

狄公长叹一声,缓缓摇一摇头,打个哈欠又道:“道教一力深究生死之谜,不过渊博的学识可能使人自视过高,从而丧失本性,变为残忍无情的恶魔,那些平衡阴阳两性的深邃义理,也会降格为不可告人的采阴补阳之术。陶干,你可否想过,我们究竟能不能发现生命的秘密,并且这种发现能否令我们更加愉悦。道家有许多玄妙的思想,教育我们以德报德,也要以德报怨,然而以德报怨的说法却不适用于现在,而是属于将来更好的年代!那是关于未来的梦想,十分美好——却仅仅只是梦想而已。我更愿力行孔门儒家的现世智慧,教育我们对于他人和社会应负有哪些朴素的责任,并且以德报德、以直报怨!”过了半晌,又道:“完全忽视神秘莫测之事,自然也是愚蠢的做法。不过,我们以为神秘莫测的事件,大部分都能得到完全合乎自然的解释。就在你捉住莫摩德的廊道中,我曾经听见有人低声念叨我的名字。我也听说过此观内曾屠杀过许多人,鬼魂至今犹存,若是听到有人在念自己的名字,便预示着自己很快就会丧命。后来我走进仓房,看见莫摩德与另一个道士在里面,那人定是他的同伙,显然已帮他脱下戏服,又从箱子里取出道袍换上。如今我才明白定是他二人在议论我,结果回声居然传到了旁边的廊上,又正巧被我听见。”

梳妆室内,几名侍女正忙着煽旺炭火、预备早饭。

“我那时就该想到,以孙鸣的机警练达,不会注意不到周围发生的异事。就在真智坠楼身亡后,孙鸣坚称自己总在书房里闭门不出,对观内发生之事不闻不问。听到此话,我本该更加怀疑他。我头一次见真智时,真智明明说过孙鸣一向对观内事务深有兴趣,二人的说法显然抵牾不合。我本该立即想到孙鸣与人命案有涉,真智想要拉他下水,因此孙鸣才将真智推下了平台。就在你我与宗黎一道喝茶时,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头,可惜仍是没能窥破真情,非得摔碎了一只盘子,才看出这其中究竟有何关联!”

狄公走入卧房,见三位夫人刚刚起床,窗帘仍然低垂,暗淡的烛光中,房内显得温暖而舒适。大夫人上身半裸坐在梳妆台前,二夫人三夫人仍穿着睡袍,正在帮她梳头。

陶干面露困惑之色,半晌后问道:“为何老爷应该怀疑到孙鸣头上?”

狄公在小茶几旁重重坐下,摘去帽子,拿掉绷带,摸摸脑后肿起的地方,又将帽子小心戴上。三夫人朝这边定睛望了一眼,急急问道:“那绷带还算管些用吧?”

一时陶干过来,狄公指指身旁,示意他也坐下,在半明半昧之中,讲述了一番自己如何发现密室,又如何与孙鸣理论,最后说道:“我将孙鸣的一头银发误认为是一顶套头铁盔,且又迟迟不悟,我倒不会因此而自责。只因他声名显赫,想来亦是品格端方,实难与如此卑污的行径联系起来。不过真智认罪后,证实观内确实发生过淫邪之事,我理应在那时便开始对他有所怀疑。”

“当然管用!”狄公动情地答道。

狄公转身走回平台处,留下陶干目瞪口呆站在原地。狄公在一张木头条凳上坐下,将头靠在背后的墙上。

“我就知道会是这样!”三夫人欢然说罢,给狄公送上一杯热茶,又道,“我去把窗帘拉起,再将遮板打开,但愿风雨已经过去。”

“你还得再给他松绑才行!”狄公嘲弄地说道,“真凶另有其人,是我自始便误会了这一点。他原本姓刘,与其妹加入了一伙游民。不过他也自行其是,有时会扮作游方道士,有时又扮作伶人,即使果真粗野泼悍,但这次来朝云观的目的却无可厚非,只为一心要替他妹子报仇。你先给他解开绳索,然后过来与我一同坐下,我实在颇觉乏力。”

此时大夫人正专心对镜梳理秀发,身形曼妙,姿态娴雅,二夫人从旁为她端着银镜。狄公呷着茶水,定定看了半日佳人晨妆的旖旎景象,抬手揉一揉两眼。如此宁静的气氛中,昨夜的种种惊险忽然烟消云散,仿佛只是一场噩梦而已。

“就在老爷上楼去孙天师的书斋后不久,我看见他偷偷摸摸溜过这里,就悄悄跟在后面。不过这厮十分狡猾,让我费了不少工夫才追到近身处,于是抛出油绳套在他头上,然后拽紧绳子,勒得他昏死过去,这才结结实实上了绑。”

大夫人理好云鬓,谢过二夫人,曳起睡袍掩住裸露的双肩,走到茶几前请安问好,见狄公形容委顿,不禁出声说道:“老爷看去累坏了!这一夜究竟去了哪里?我见你回来过一次,从药箱里取出些东西。莫非出了什么事故不成?”

“你在哪里找到他的?”狄公问罢,站直起来。(1)

“有人突然发病,因此需要一些药物。”狄公含糊答道,“后来又出了些小岔子,不得不料理一番,如今总算事事都妥当了。”

陶干引着狄公走入旁边的廊道。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躺在地上,身穿道袍,手脚被牢牢捆住,全然不省人事。狄公俯下身去,提起灯笼凑近打量,认出正是自己在仓房中见过的那个面相阴郁之人,当时旁边还有一名年长道士,自己曾问过他莫摩德是否来过。

“老爷本已受了风寒,着实不该在外面游逛一夜!”大夫人责怪地说道,“我这就去给你弄碗热米粥来,喝下去一定十分受用!”经过敞开的窗前时,朝外打量一眼,欣然说道,“今天回汉源城,必会一路顺利,看去将是一个大晴天!”

狄公长吁一口气,顺着原路折回平台。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只见陶干绕过拐角处,一路奔来,心满意足地笑道:“我正要去找老爷哩!莫摩德已被我捉住,无须老爷再费神了!”

(1)在Dover英文版中,无“站直起来”。

狄公将孙鸣的斗篷放在低矮的窗台上,随即迅速走开。用过早饭后,须得起草一份关于孙鸣意外身亡的官文,死因便是他站在窗边打量黑熊时,由于探身出去太过,以致不慎坠入天井。

(2)在Dover英文版中,此处为“忽然说道”。

狄公缓缓顺阶而上,走到三清大殿上方的平台处,见陶干仍无踪影,便拐入通往仓房的廊道,推开右手边第二扇窗户。只听见从下方传来低弱的呻吟,间有愤怒的吼叫,随后又是干涩的撕裂声,仿佛枯木折断一般。狄公抬眼望向对面客房的窗户,见遮板全都关得严严实实,不禁深吁了一口气。此案总算已有分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