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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云观 第十九章

“包太太确是一个重要的证人,”狄公缓缓说罢,手抚长髯注视着孙鸣,又道,“你不妨告诉我,当初为何要离开京师长安,定居在如此偏僻之处?”

“骨牌?”孙鸣失望地说道,“好罢,世人各有所好,我不会为此与你计较争执。至于包太太,我很快便能另找一个妇人来接替她。”

孙鸣勾起两片薄唇微微一笑,似是在悠然回想,抬手轻拍一头银发,说道:“想当年,老夫得蒙皇恩,为圣上讲解道教经籍。有几个宫廷侍臣与妃嫔对于秘传秘炼之术发了兴头,其中有个宫人的女儿,不但形容妩媚,且又格外心热!可惜这姑娘一时愚拙,竟然自寻短见。此事自然被遮掩了过去,但是老夫也不得不离开皇宫,后来发现这朝云观倒是个合宜之处,让我可以继续潜心研习。去年包太太弄来三个女子供我受用,个个都很不错,只可惜接连丧命,想必你一定听说过了。”

“几乎没有下过。”狄公答道,“我最爱抹骨牌。”

“其中一女从这密室上方的塔楼里跌了下去——据说是一不小心,实情究竟若何?”

“不错。我发现阎罗十殿的大门开启,康小姐也不见了踪影,就心想不可冒险留下包太太这个活口。干掉她倒是不成问题,不过将其尸身设法从那气窗抛到外面去,却是大费周章,你也知道她身材肥胖。要是容我说句略失厚道的俏皮话,我也算是助她尸解升仙了!山峡底部有一道裂缝,从来没人能下到深处去。没了包太太,让我多少觉得有些可惜,她不但颇为得力,而且在京师中已有了极好的名声,自然也是我一手促成的。不过这虔心向道的寡妇非死不可,因为当你找出康小姐之后,她便成了唯一对我不利的证人。”孙鸣说着微微一笑,又道,“狄县令,不要以为老夫是专门与你作对!我很喜欢和你这样聪明的对手斗智斗勇。你一定棋艺高超,明天我们就对弈一局,你平日里应是下棋的吧?”

“她根本不曾上过塔楼!至少丧命的当天没上去过,却是在我的秘密卧房中。狄县令真该前去一观,里面用的全是明黄锦缎哩!我想康小姐一定过目难忘。如今再说回高小姐,她的下场与如今的包太太一样,不过却是自行跳下去的。我将她放在这间小室中,预备冷落一两天,算是给她一个教训,谁知她竟从那扇狭小的气窗里生生挤了出去,身形还真是苗条纤细。”

“我想你正是在这里杀了包太太?”狄公说着,看看地上带血的大砍刀。

“若是在汉源县衙的公堂之上,你也会这般痛快招认的话,”狄公冷冷说道,“也算替本县省却了许多麻烦。”

“自然是没有了!狄县令为官已久,一定深知想要秘密行事的话,就不能搞得尽人皆知!”

孙鸣扬起两道浓眉,惊讶地问道:“县衙公堂?狄县令何出此言?”

“除了真智与包太太,你可还有其他帮手?”

“你害了五条人命,更不用说还有奸淫拐骗之罪,总不至于以为我会将你就此放过吧?”

“一点不错!”孙鸣喜形于色地说道,“我以为自己当时行事非常镇定哩!狄县令的推断令老夫十分钦佩!真智自裁极其合情合理,连我自己都几乎相信这就是事实了!听着,老夫没法给你倒茶,实在过意不去。这屋子虽然小巧舒适,可惜仍有些不便之处!”

孙鸣大声说道:“狄老兄,你当然会将我就此放过——如果你非要用这鄙俗的说法不可。对我不利的证人,只有住持真智与包太太,如今他二人都已命丧黄泉。玉镜在世时,我曾亲自教训过两个女子,从此以后,在她们尚未完全驯顺听话之前,我从不现身露面。康小姐遭遇过的折磨,理应算在真智与包太太的头上。”眼见狄公断然摇头,接着又道:“得了吧,狄县令,你是个聪明人,又何必令我失望呢!你根本无法提起讼事来对付我。若是你一意孤行,非要控告名满天下的前任国师孙鸣犯下一连串匪夷所思的罪行,且又全无一丝真凭实据的话,你那些顶头上司会作何感想?人人都会以为你发了疯,纯是胡言乱语,大好前程也将从此尽毁!到了那时,老夫定会觉得十分惋惜,因为我确实很喜欢你哩!”

狄公点头说道:“真智当然不是自寻短见,我本该立时想到这一点,是你将他从平台上推下去的吧?”

“若是我为了证实此事,搬出你方才说过的宫廷秽事来作为旁证呢?”

“且罢,”孙鸣满不在乎地说道,“既然真智已死,我们大可将罪名全都推到他头上去,你那喜好舞刀弄剑的莫摩德也可心满意足了。真智还犯下一个可悲的错误,到了最后关头,居然想在你的面前告发老夫,希图以此来保住性命。”

孙鸣放声大笑:“那桩小小的意外,因为牵涉到一些声名显赫之人,早已成为宫廷秘闻,被严密封锁起来,莫非狄老兄竟想不到这一层?你只要吐出一个字来,立时就会被降职发配到边远之地去——更有甚者,不定还会锒铛入狱,独自在监牢里凄凉惨淡地度过余生!”

“我明白了。你说的那个面相阴郁的道士,正是刘小姐的兄弟。我听人说过他可能原本姓刘。他有时会扮作游方道士,曾经以此身份来过朝云观,后来怀疑自己的姊妹在这里被害身亡,便扮作伶人莫摩德再度前来,为的是要寻出真凶、报仇雪恨。真智害怕他果然大有道理。此人不但精于剑术,且又是江湖上的帮会中人。他们向来有仇必报,从不会心慈手软,想必你也听说过。”

狄公缓捋长髯,思忖半晌,叹息一声说道:“果然如此,天师所言恐怕一点不错。”

“痼疾的说法真是最恰当不过!”孙鸣说着咯咯一笑,“这位刘小姐倒是颇有些不俗之处,生得圆润丰盈、体格健壮,且又精力充沛!她曾与一伙游民为伍,在京城外的一家田庄里偷鸡时被人逮住,好心的包太太贿赂过狱卒后,才将她弄到手里。”

“老夫所言当然不会有错!我很喜欢这一番倾谈,能与如你这般明达之人来谈论自己的喜好,实在是乐事一桩。不过我得正告狄县令一句,最好彻底忘掉这些事。你即将返回汉源城,想想自己不但破解了几桩错综复杂的疑难,并且在康小姐一事上还胜过老夫一筹,理应感到心满意足才是。我也将继续在这朝云观中安然度日,依旧我行我素下去,你自然不会设法加以约束,无论从明处还是暗处。你既然聪明过人,定会想到老夫在京师中仍是举足轻重。你已得到了宝贵的教训,即律法与习俗只是为平常百姓所设,而奈何不了如我这般的逸士高人。有些人乃是上天特意选出的骄子,老夫便是其中之一,由于学识渊博、才能出众,早已超越了通常所说的是非善恶等界限,从而高高凌驾于俗世的法度规章之上。常言道‘祸福无门,惟人自招’,明知祸事一来,势必家毁人亡,你断不会将这灭顶之灾招入自家院墙中去吧?老夫对你颇为看好,等到有朝一日升任要职时,你无疑会发觉这一教训很有用处,回想起这一席话来,还将十分感激老夫哩!”孙鸣站起身来,拍拍狄公的肩头,又欣然说道,“我们也该下楼去了。过不多久,观内道士便会开始预备早膳。此处仍是一片狼藉,过后我再清理不迟,先得去好生吃一顿饭。这整整一夜里,敢说你我都是楼上楼下四处奔走,好不辛苦忙碌!”

狄公默默无语,思忖片刻后说道:“不,真智惧怕那个面相阴郁的道士,并非毫无道理。有个刘姓女子,就是得了痼疾、经你诊治后死在观内的那位小姐,不知是你从哪里找来的?”

狄公随之起身,疲惫地说道:“确实如此,这就下楼去吧。”见孙鸣意欲拎起宽大的斗篷,又恭敬说道:“晚生来替天师拿着好了。外面天已转晴。”

孙鸣捻着眉毛沉思半晌,目光犀利地瞥了狄公一眼,接着又道:“真智近来惊慌失措,不但对宗黎那小无赖的含沙射影忧心忡忡,还一力坚称有个面相阴郁的古怪道士潜入观内,正在暗地里监视他。真智总觉得以前曾在哪里见过此人,狄县令要找的想必也是这厮了!自然都是些无稽之谈。就在你大驾光临之前,我不得已带着真智来到这间小室中,苦口婆心劝说了一番,不过显然于事无补。他变得愈发头脑昏乱,竟至想要除掉你,却又行事粗糙,结果弄得不可收拾——此乃老夫的真心话。”

“多谢多谢!”孙鸣说着,将斗篷交到狄公手里,“这山间的暴风雨还真是古怪,常常骤然开始,几有天崩地裂之势,大力肆虐一阵后,又会骤然停息。老夫倒也不是抱怨,毕竟每年只在此时才会发生。总体说来,此地的气候对我非常适宜。”

“非也非也。狄县令,这次你可是大错特错了。”孙鸣斥道,“每年此时,阎罗十殿都要关闭一阵,因此并无什么风险。这主意端的是独出心裁,你说是不是呢?过上一夜之后,那姑娘想必就会变得十分驯顺,有朝一日我还会再来一次,虽说为她涂抹全身真是费力不小!不过我很乐意把事情做得漂亮。狄县令真是个有心人,居然能从猫眼的变化推测出作画时间,确实非常聪明。老夫当初给真智提议如何除去玉镜时,全然忽略了这一点。我不得不遗憾地说一句,真智实在人品不佳,只会一味贪图财势,却又怯懦无能,不敢有所作为。他身为观内监院时,曾经从银库里偷过一大笔钱,如果不是老夫帮他的话,早已身败名裂。从此之后,我想要开心消遣一二时,他便不得不助我一臂之力!想不到玉镜居然嗅出了此事,简直和你一样聪明!幸好他年事已高,发现此事与观内的女子有涉时,立时便怀疑到真智头上去了——那老蠢材其实根本不知女人是何模样!我发觉指点真智除掉玉镜更为稳妥,事成之后,又说动京师中的长老指定真智为新任住持。”

狄公提起灯笼,二人走出橱柜。孙鸣转动圆盘,关上密门,扭头说道:“据我想来,倒也不必更换此锁!并没几个人能如狄县令这般仔细,竟会注意到这太极图有些异样!”

“我头上的簪子倒也还好用,只是多花些工夫而已。再说回前话,你第三次粗心大意,是将康小姐放入阎罗十殿中。她的头和身子都被牢牢箍住,一动也不能动,双手双脚被涂成黑色,确实做得很巧妙,不过观内道众与来客甚多,将她藏在那里,极有可能被人发现,风险仍是不小。”

二人默默穿过廊道,又沿着一行陡梯下去,走到三清大殿门口。孙鸣朝外张望一下,满意地说道:“果然已是风停雨歇。我们大可穿过庭院,径去斋堂中用饭。”

孙鸣抬手一拍膝头,微微笑道:“不错,不错,如今我想起来你确实问过此事。我须得承认自己在说话时,全没想起那打开密门的机关来。狄县令真是目光锐利!不过,你如何能转得动那圆盘?密门侧面有一道竖立的门闩,旋转圆盘时,便可带动门闩上下挪移,着实要费些气力,你瞧,老夫这里还有一把专门的钥匙!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铁钩,上面有长长的手柄和两个突出的凹槽,那凹槽正好可以嵌入圆盘上的一对小孔之中。

二人顺阶而下,步入庭院,地上的砖石在晨光中泛出一片青灰。这时狄公说道:“就在那边的仓房上面,另有一间密室,不知天师用来作甚?我见过有一扇小圆窗,几乎难以发现。或许不当问起此事?”

“你还有更为大意的时候,便是在书斋中解说太极图时,一口咬定两仪总是竖向分界。我分明记得曾在某处见过横向分界的太极图,只是当时想不起来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。若是你那时说两种分法皆可,我便会从此释怀,将此疑问彻底抛在脑后。”

孙鸣止住脚步,惊讶地说道:“你说什么!老夫从不知道还有一间密室!以前的工匠们真是精通各种把戏。有狄县令在身边,实在受益良多!你在哪里看见的窗户,快指给我瞧瞧!”

“正是。不过这是一扇特殊的秘密窗户,说起来我并无半点功劳,去年发现这间大有用处的密室时,它就已是这般模样了。你瞧,窗上的遮板安在里面,并且外头贴着油纸的窗格上绘有砖头,看去与外墙融为一体,用的是透明颜料,因此屋里的人可以在白天打开遮板,让阳光照入室内,而外面的人却不会发现。”孙鸣说罢,捋着短短的络腮胡沉思半晌,过后又道,“如今我想起来了,昨天晚上,我为了透气而打开遮板,这窗户正在背风的一面。当时风雨大作,我知道对面的窗子全都关得严严实实,因此料想不会出什么纰漏。后来听见一扇窗户被风吹开,我才赶紧关上遮板,看来还是慢了一步!恐怕是有些大意了!”

狄公引着孙鸣走到一扇高高的大门前,门内便是东楼与仓房所在的房舍之间所夹的天井。狄公先将灯笼和斗篷放在地上,举起沉重的门闩,又推开门扇,待孙鸣迈步走入,随即退后一步、关起大门,重又加闩时,只听孙鸣在敲叩窥孔上的木板。狄公提起灯笼,打开窥孔,灯光正照在孙鸣的面上。只见他一脸惊诧,迷惑地问道:“狄县令这是何意?”

“那幅景象让我开始追踪伶人莫摩德,”狄公面色漠然,接着说道,“因为他在舞剑时正戴着这样一顶旧式头盔。不过我仍是不明白,为何从外面看不到右边的窗户。我见过的想必就是那一扇了。”

“意思就是你将在这扇门内受到裁判。你说过我无法在公堂上对你提起讼事,还真是被你不幸言中,正是因此,我才决意将你交给天上的判官去裁断,将由老天来决定究竟是你这犯下五桩血案的凶手在此偿命,还是我狄某人从此完结。孙鸣,你还有两次逃生的机会,而被你害死之人却一次都没有。你很可能被视若无物,从而毫发无损;或者当你遭到攻击时,可能会引起旁人的注意,从而救你出去。”

“好家伙!”孙鸣惊讶地说道,“如此说来,你问的其实就是老夫本人了!”说罢开怀大笑起来。

孙鸣勃然大怒,面皮紫涨,“你这自以为是的蠢货,居然还提到旁人?再过半个时辰左右,便会有许多道士在院内走动,他们自会立刻放我出去!”

“只因偶然有幸看到。”狄公说着叹息一声,“昨天晚上,我进入观内不久,一扇窗户被风吹开,我便在一瞬间里瞧见了这间屋子。当时你正在搬动从阎罗十殿中移来的那座塑像,我只看见了你的后背,却将你那一头银发误认作是一顶套头铁盔,并且以为那塑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。这便是我向你问起的旧日情景重现一事。”

“他们当然会放你出去——只要你能活到那个时候。”狄公肃然说道,“你并非独自一人在天井里。”

“一点不错!”孙鸣咯咯一笑说道,“不过拐角背后的外墙十分厚实,这间舒服的小室就建在墙内,不但从山峡方向看不到,而且从对面东楼的窗户里也看不到。那些老匠人的手艺很是精湛!狄县令又是如何想到这里有一间密室的?”

孙鸣顾视左右。就在这时,从黑暗中传来模糊不明的响动。

狄公一眼看到墙角处立着一座木制裸女像,与真人一般大小,石膏剥落,左臂被虫子蛀烂,只剩下一段残桩。狄公打量过后,在长榻另一头坐下,举目环顾四周。只见这密室仅有六尺见方,除了竹榻之外,别无其他家什。对面墙上开着一个圆孔,显然是用来通风的气窗,右边有一个黑洞洞的窗龛。狄公缓缓说道:“我曾疑心这房舍的拐角处有一间密室,但是以廊道中的窗龛深浅来推断,却又不大可能,地方似是太狭。”

孙鸣抓住窥孔处的栅栏,将扭曲的脸面紧贴上去,口中狂叫道:“那是什么东西?”

那人直起身子,转头看见狄公立在门边,和蔼地微微一笑,开口说道:“你居然自己找到这密室里来了!狄县令真是聪明过人!坐下坐下,且跟老夫说说你是如何发现的!你可以坐在长榻那边,老夫刚刚擦过,不过要留神地上的血迹!”

“你自会知道。”狄公说罢,抬手关上窥孔,转身离去,再度走入大殿时,只听一声惊恐的嘶叫划破了寂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