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漆屏案 第六章

“今日午后,我走进梳妆室,见那侍女躺在竹榻上熟睡。我记得的最后一幕,便是卧房的门扇半开,正如眼前这般,我看见了一半床铺,拙荆半仰着躺在床上,浑身一丝不挂,睡态十分安详,头枕在弯曲的右臂上,显出美妙的侧影,不过她的右腿搭在左腿上,因此看不见下半身。她一向引以为傲的长发披散开来,如黑丝枕席一般垫在肩下,从床边直垂下去。我正想走上前去唤醒她,忽然眼前一黑。

滕侃取了一支蜡烛,引着狄公离开书斋,穿过曲折的回廊,走到一条小过道里,打开房门,立在门口,指给狄公看自家夫人的梳妆室。只见右边摆着一张硕大的紫檀雕花梳妆台,上有一面光亮的圆形银镜。左边门前有一张低矮的竹榻,地面铺着光亮的红色云石砖,正中央立着一张精美的乌木雕花圆桌。滕侃说道:“桌上摆放着那只古董花瓶,被我打碎了。左边那扇门通向一个小花园,园内有金鱼池。拙荆的贴身侍女一向睡在这门前的竹榻上。从对面那扇朱漆大门进去,便是拙荆的卧房。还请稍等片刻。”说罢走入梳妆室内,从胸前摸出一把形状复杂的钥匙,打开门锁,让朱漆门扇半开半掩,然后转身折回狄公身旁。

“等我清醒过来,发觉自己躺在梳妆室的地上,身边散落着古董花瓶的碎片,两眼模糊,头痛欲裂,脑子乱作一团,再看那侍女,仍在呼呼大睡。我挣扎着站起,踉跄走入卧房,看见拙荆依然熟睡,姿态丝毫未变,不禁松了一口气,谢天谢地我发病时无人知晓!不料走入房内后,忽然发觉大事不好,我那把古董匕首插在拙荆的胸前,她已经断气了。”

滕侃两眼空洞,定定瞪视着前方,忽又回过神来,接着叙道:“今日午时,我们一同在花园一角的阴凉处用午饭。我只觉天气酷热闷塞,很是烦躁不安,预感到将会头疼,便对拙荆道是午后去书斋中看几份公文。不料书斋中也是一样闷热,我不能集中精力,于是打算去拙荆的卧房中休息。”说到此处,站起身来,“你随我来,我带你去看。”

滕侃抬手掩面,背靠门柱,轻声呜咽起来。

滕侃抬手抹了一把脸面,看看漆屏,又连忙移开视线,喑哑说道:“那架漆屏成了一个莫大的困扰。在最近十几日里,我屡次梦见自己亲手杀了拙荆——从可怕的噩梦中惊醒后,我总是满身大汗。但凡清醒时,这一念头便会时刻折磨着我,那屏风也像鬼魂一般缠住我不放……我也不能将此事告诉拙荆,她能容忍一切,但也受不了夫君竟会对她生出杀意——即使在头脑错乱之时。我知道此事定会令她肠断心碎。”

狄公快步走入卧房。只见宽阔的床榻上铺着细密柔软的苇席,枕旁有几点血迹。狄公抬头打量,见一只空刀鞘用丝绳挂在窗边的墙上,旁边悬着一把上好的古剑,剑鞘上饰有铜钉,还有一张七弦古琴。房内只有一扇窗户,镶有竹制槅扇,贴着厚厚的白纸,用一根雕花木窗闩关紧。另有一张雕花精美的乌木古董小茶几和两只乌木脚凳。墙角处摞着四只红皮衣箱,表面饰有富丽的镀金花卉图样。

“如此看来,唯一可能的解释便是我在发病时自行做了手脚,却又全不记得。从中还可明显看出一点,即我在发病时,心中正盘算着杀死拙荆。”

狄公走回滕侃身旁,轻声问道:“过后你又做了何事?”

狄公也已瞧在眼里,不禁缓缓点头。

“这第二个可怕的打击令我完全心神大乱。我疾步奔出,随手锁上房门,总算勉强走回书斋,只觉浑身无力、头脑昏乱,正想试图弄清这骇人的真相,管家前来禀报曰狄兄来访。”

“我不知道是何时变样的,”滕侃接着说道,“发狂一般地细看那片地方,心想或许是当初工匠不慎将一小块银子掉在了未干的漆面上,当表面剥落后,便在这不祥之处显露出来。不过我很快看出,那银子是后来加上去的,且手法十分拙劣,在周围能看见细微的烧灼痕迹。”

“我来得实在不巧,万分抱歉!”狄公懊悔说道,“不过我全然不知……”

狄公惊呼一声,弯腰细看画中二人,这才看清男子搂住女子的左手中果然握着一把匕首,刀尖正对着她的心口处,却是一小片白银嵌在朱漆屏面上。狄公疑惑地摇一摇头,转身返回座中。

“我接待狄兄时有失礼数,在此深表歉意。”滕侃正色说道,“你我这便回书房去吧!”

“就在一月之前,一天午后,天气异常闷热,我命管家将竹榻移到书房内,放在漆屏前面,这里凉风习习,枕头正对着第四扇,画中的一对爱侣就在我的眼前,于是我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。只见画面变了样,男子正将一把匕首刺进妻子的胸口。”

二人在茶几旁重又坐定,滕侃说道:“狄兄走后,我稍稍恢复一二,午衙即将开堂,多少令我冷静下来,一桩离奇的自杀案将我的思绪从这桩惨事上转移开,不过,我也想到了会有何后果,公事必得公办。我理应立即前去州府,向刺史供出自己杀害了拙荆。不过,我该如何处置我那可怜的妻子的尸身,又如何对管家和仆从说起此事呢?于是我才想到,有狄兄这样一位才智过人又富于同情心的同僚在此,真乃幸事一桩。我命班头去飞鹤客栈请你前来,班头回来时却说你已出门而去,并且无人知道去向,我听罢后只觉一阵恐惧。我原本一心指望你会前来,说不定你明天才会回店,或是遭遇了什么意外……如此一来,我只得独自应对所有事变。过不多久,家仆便要去打扫卧房、开窗通风,管家会来要房门钥匙……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,非得将尸体挪走不可。等众仆吃晚饭时,我前去卧房,匆匆扎起拙荆的长发,又随手拿了一件长袍裹在她身上,从那扇应急的小门走到后面街中,四周不见一人,我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废墟里,将我那可怜的轻盈的人儿抛在沼地里了。

狄公转身欲回座中,不料滕侃急急说道:“且慢!就在我与银莲成婚后不久,在京师长安的一家古董店里,我看到这架漆屏,立时便买了下来,虽然价格十分高昂,为此还不得不典当了几样东西。我得告诉狄兄,这四扇漆屏,恰好描绘了我一生中的四个重要时刻。我在家乡读书受教时,确实曾梦见过四位女子,过后前去京城,在那里坐着马车,经过一座二层房舍时,确实看见了梦中的四女。后来得知那是致仕还家的武刺史的宅子,我果真娶了武家次女银莲——正是我在梦中选定的女子!从此以后,这扇漆屏便成了我们最珍爱的收藏,无论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。不知有多少回,我们一同坐在屏风前,细细赏鉴每一个细处,谈论着我们的订亲与美满姻缘!

“等我回过神来,忽然醒悟自己的所作所为何其愚蠢。我一时心急,居然忘了拖延时日最好用的办法,即假装自己弄丢了卧房钥匙。晚饭过后,管家又来要房门钥匙,我也确实用这一理由搪塞了过去。此事令我更加确信,头脑昏乱至斯,我已根本不能处置自家事务。于是我又派班头前去飞鹤客栈,并留下一个紧急口信,请你一回客店就赶来衙院。我一直在此等候,满心希望即使再晚你也会出现。谢天谢地,你总算是来了!狄兄不妨说说看,我应该如何是好?”

狄公定睛看去,只见一座华丽的官宅内,一对爱侣坐在桌案后,彼此紧紧依偎,男子伸出左臂环住女子的肩头,右手端着一只酒杯,送到女子唇边。

狄公默坐良久,缓捋长髯,定定注视着漆屏,终于转头望向滕侃,开口说道:“依我之见,什么也不要做,至少就眼下而言。”

“第四扇是冬季,世人常会反躬自思,安享清静,深深体味和领悟拥有的一切,画中描绘了婚后的幸福美景。”

“这是何意?”滕侃直直坐起,出声叫道,“明日一早,你我务必前去州府,不如此时写好一封给刺史的书信,今晚就派特使送去,免得……”

滕侃默然半晌。狄公移步到第四扇屏风前,细细端详起来。

狄公抬手示意,说道:“滕兄少安毋躁!我已查验过尸体,又看过发生惨事的地点,认为目前已知的所有情形并不能令人满意,我还需要你杀死尊夫人的证据。”

“第三扇是秋季,正是丰收的季节。书生金榜题名,被授予官职,身穿朝服坐在马车中,身后跟着一名随从,随从手持一柄硕大的扇子,表明官阶颇高。经过一所宅院时,他看见阳台上有四个女子,正如以前梦中所见,他想要娶作妻室的一位也在其中。”

滕侃一跃而起,在地上团团疾走,大声说道:“狄兄真是岂有此理!证据?你还需要什么证据?我发过病,做过噩梦,还有那漆屏……”

“第二扇描绘的是夏季,此时胸中志向有定。书生已经长大成人,前往京师应考,预备步入仕途。他正在急急赶路,后面跟着书童。

“不过有些情形十分古怪,”狄公插言道,“暗示出似是外人所为。”

“正如通常所见的形制,这四扇屏风象征着一年四季。左边第一扇是春季。一个书生身处自家宅院的门廊下,正在松荫里伏案做着美梦,旁边有书童烧茶。书生梦见了四位美丽的女子,但是只有一位令他倾心。

滕侃顿足叫道:“别再用不着边际的希望来愚弄我,这未免太过残忍!莫非你想说正好在我发病时,有人闯入卧房杀死了拙荆?实在是荒诞不经!哪里会有这等巧合之事?”

狄公起身走到近前。漆屏共有四扇,每扇皆是一幅精美的图画,在朱漆上雕花而成,表面还饰有小块翡翠、螺钿、金银,实是一件珍贵的古董,至少也有二百年之久。狄公静立半晌,听着滕侃在身后徐徐述说,几乎不似人声。

狄公耸耸肩头:“滕兄,我并不喜欢巧合。不过巧合确实也会发生。你发病时曾在屏风上动过手脚,过后又全不记得,与此事相比,这巧合也并非更加匪夷所思。还有,当你在梳妆室内看见尊夫人时,她仰面躺在床上,不定那时已然被害身亡。不知滕兄在此地可有什么仇家?”

滕侃闭起两眼,语声平缓地说道:“狄兄不妨走过去仔细瞧瞧!我可以向你描述一番,每一细处我都已记在心里!”

“自然没有!”滕侃怒道,“除此之外,只有拙荆与我才知道漆屏的特殊涵义,自从我们来到牟平后,漆屏也一直放在宅内,因此无人可以做下手脚!”说罢努力自持一下,口气稍稍和缓:“不知狄兄有何见教?”

狄公转头看去,只见朱漆屏风十分高大,摇曳不定的烛光正照在精美的雕花屏面上,闪现出古怪的光亮。

“我提议你再给我一天时间——仅仅一天——去四处打探消息。若是徒劳无功,后天我就陪你同去州府,向刺史道明一切。”

狄公默默点头,面对如此入骨深哀,实在无言以对。滕侃接着说道:“四年前,此病再度发作,两年后则是第三遭。最后一次发病时,我整个人陷入狂怒之中,银莲不得不给我强行灌下镇静药,免得发生事故。她的忠贞不渝是我唯一的安慰。大约一月前,又出了一件事,将我这点安慰也夺去了。从那以后,我无法再对她倾诉悲哀,那扇漆屏攫去了我的心神。”说罢住口不语,抬手指向狄公身后。

“拖延上报杀人案可是大罪一桩!”滕侃叫道,“就在刚才,你自己也说过不会阻碍……”

滕侃抬手捂住脸面。狄公见他痛苦不堪,心中不禁涌起深切的同情之意。滕侃极力自持,接着叙道:“银莲听罢一口回绝,道是不但决不会离我而去,还要仔细照料我,免得以后发作时出现不虞之事——她还说若是我真有此病,谁也不能断定是不是由于其他原因。我虽不同意,奈何她一力坚持,还说我要是休弃了她,她就自寻短见,于是我这可悲的懦夫到底还是让步了……我们当时尚无子女,决定以后也不会生养,虽然不得不忍痛放弃养儿育女的欢乐,惟愿能以二人写下的诗文作为慰藉。若是世人认为我性情古板,甚至冰冷无情,但愿狄兄会了解其中缘故。”

“我自会负担所有责任!”狄公断然说道。

房内一片沉寂。半晌过后,滕侃接着叙道:“家父一向身体康健,全无异样,我怎会想到这疾竟会不传子而传孙呢?八年前,我娶了银莲为妻,如我二人这般彼此全心相爱、别无他念的夫妻,想来世间并不多见。如果我被众人视为孤高冷淡,那也是由于对我来说,无人能像爱妻那般亲密。成婚一年后,有一天,拙荆发现我躺在卧房的地上不省人事,我醒来觉得十分难受,古怪的回忆从发烧的头脑中掠过。犹豫很久之后,我对拙荆道出了实情。就在发病时,我梦见自己残忍地杀死了一个男子,并为这血腥的行径狂喜不已,这世代相传的魔咒如今落到了我的身上,她不能再与一个疯子生活在一起,我将会想尽办法早日与她一别两宽。”

滕侃思忖半晌,紧张地来回踱步,终于驻足在地,无奈说道:“好吧,狄兄,我就统统交给你去办,你且说说我该如何行事。”

滕侃缓缓点头:“正是。狄兄方才欲言又止的话,且让我明白道出。先祖不得不早早致仕,只因一时癫狂发作,竟刺死了自己的挚友,虽然无罪开释,却不得不告老还乡。”

“只是一点小事。首先,取一只信封来,写上尊夫人的姓名和里居。”

狄公紧皱浓眉,沉思说道:“滕国尧……我想起来了,此人乃是一员猛将,在北方曾与突厥人交手,因为英勇善战而赢得了名声,在朝廷中本来前程大好,却突然致仕还乡,由于……”说到此处忽然住口,惊骇地看了滕侃一眼,“老天,滕将军莫非就是令祖?”

滕侃打开书案内一个上了锁的抽斗,取出一只信封,依言写好递上。狄公接过纳入袖中,又道:“再从卧房里拿一身尊夫人的衣物,统统打成一个包袱。别忘了带上一双鞋子!”

滕侃闻言点头,问道:“不知狄兄年少为学时,可否读过昔年战史?若是如此,或许听说过滕国尧的名字。”

滕侃好奇地瞥了狄公一眼,一言未发,转身出门而去。

“滕兄看去未逾不惑,尊夫人也就二十五六岁吧!”狄公惊讶地说道。

狄公迅速起身,从开启的抽斗中取出几张官文用纸和盖有县衙大印的信封,小心地一并纳入袖中。

滕侃朝后靠坐在椅背上,疲惫说道:“其中缘故说来话长,得追溯到七十多年前。”

一时滕侃转回,手提一个蓝布包袱,对狄公上下打量一眼,懊悔说道:“真是对不住狄兄!我一心只惦记自家难事,竟没想到请你换身衣服!你这衣袍全弄脏了,靴子上也沾满泥巴,还请让我……”

“这又是为何?”狄公不动声色地问道。

“不必烦劳!”狄公立时插言道,“我还有几件事要办,若是穿着新衣去那些地方,怕是会引起注意,反而不利。首先,我得回沼泽地去,给尸身穿上衣服,再挪至小路当中,如此一来,明日一大早就会被人发现。我会将这信封塞入其衣袖中,使得众人立时就知道是尊夫人,然后你再命人验尸——想必应是有个称职的仵作?”

“这些我完全懂得,”滕侃语调平板地说道,“这起惨案自然得上报刺史,不过,若是你允许我对你和盘托出,并就如何替自己辩护建议一二,便是帮了我一个大忙。照实说来,杀死拙荆的正是我自己。”

“正是,那人在集市中开着一家大药铺。”

狄公扬手示意一下:“滕兄在述说详情之前,我想要声明一事,无论在此处发生过何事,我都会尽力出手相助。不过,不要指望我徇私枉法,或是阻碍依法办案,故此我有言在先,若是你打算说出此事,我必得将其视为证词,有朝一日作为证人被传上公堂的话,必会当众引述。你我是否要接着谈下去,全由你来定夺。”

“好。你就说尊夫人是在去北门的路上遇害的,如今正在查案,过后派人将尸身收厝在一口临时棺木中。”狄公说罢提起包袱,抬手按住滕侃的肩头,温颜笑道,“滕兄且去休息吧!明天再听我的消息。无须一路相送,我知道如何走法。”

“狄兄的所有推断丝毫不差,”滕侃缓缓说道,“只是……”

狄公走回原处,见那书生依旧蜷坐在石头上,看去一副可怜相,饶是天气酷热,浑身兀自抖个不住,抬头看见狄公,无力地咧嘴一笑,想要开口说话时,牙齿却咯咯打战。

“正在我心生此念时,贵县的衙役班头前去客栈中寻人。我猜测滕兄想要与我议论一番。不过在见你之前,我必得再多了解一些被害女子的情形,于是从客栈后门匆匆离去,找人带路去沼地。我查看过尸体,死者无疑是一位大家贵妇,全身一丝未挂,说明被害时正躺在床上睡觉,足证此案发生在午睡时候。我见那沼地离县衙不远,便断定死者正是尊夫人,午睡时被人谋害于卧房中,等到天黑以后,又被挪至沼地里。这一带在晚间少有行人,并且贵宅又有一扇秘密的应急小门,通向僻静的后街,使得挪移尸身并无多少风险。不知我说得对不对?”

“干大事的俊才不必害怕!我回来了!”狄公说道,“不过还得再去看一眼死尸,然后你我就可回去歇息了!”

狄公呷了一口热茶,见滕侃默然不语,接着又道:“后来由于机缘巧合,有几样珠宝首饰落到了我的手中,却是一个老乞丐从沼泽地里的一具女尸身上偷来的。其中有一对耳环,用银子打制成莲花形状,还嵌着十分精致的金饰和红宝石。这些镶嵌物比起银莲花要贵出二三十倍,显然莲花图样具有特殊的涵义。尊夫人名叫银莲,我疑心这正是尊夫人之物。我虽不能确定此城中一定就没有另一个同名女子,不过想起滕兄心烦意乱,尊夫人又突然离去,情形颇为古怪,于是疑心其中有所关联。

书生甚为沮丧,竟未留意到狄公手中提的包袱。

“今日午后,我前来拜访时,立刻留意到滕兄气色不佳、心绪不宁。由于放心不下,我后来问过潘师爷出了何事,他却说滕兄在今早还心情大好,于是我便知道就在我来访之前,定是出了什么大事。记得管家问起尊夫人时,你说她在午后收到一个意外的消息,前去探望她姐姐了。不过管家说尊夫人的卧房锁着门,此事不禁令我有些奇怪。为何尊夫人离家时要锁上房门?侍女们难道不要进去收拾打扫一番?与此同时,管家还禀报说尊夫人卧房门口的古董花瓶被人打碎了,你听后无动于衷,然而潘师爷过后却对我说那是一件珍贵的传家之宝,滕兄一向十分看重。显然你已得知了什么噩耗,比打碎一个贵重的花瓶还要严重得多。故此我推断正是午睡时候,在尊夫人的卧房内出了什么事故,令你深受打击。不过,滕兄的家事我自然不便过问,也不会继续妄加猜测。”

狄公先拔出死者胸前的匕首,放入一张油纸中包好,塞进自家怀里,再给死者穿上衣物,套上鞋子,并挪至小路当中,然后招呼书生。二人一路默默走回,城内已是阒寂无人。

滕侃端起茶杯,两手不住打颤,竟将些许茶水洒在了光亮的桌面上。

书生方才独自等待了大半日,如今看去仍然萎靡不振。狄公心想此人口出恶言,或许只是虚张声势而已,年纪不过才十八岁,对于作奸犯科的病态渴求,不定过上一年半载便会烟消云散。这后生可能做过比加入帮会更糟的事,什长性情粗豪,但也并非卑鄙下流之徒。若是他能平安度过这一阵子,可能就会痛改前非、重回正轨。

“我先对你讲述我所知道的情形,然后你再解说到底发生了何事。”

二人走到半路时,书生忽然开口说道:“我知道你和什长都瞧不起我,但是我得告诉你,过不了几天,你们自会大吃一惊!我会弄到一大笔钱,比你们两个这辈子能弄到的还要多哩!”

“你怎会知道?”滕侃骇然问道。

狄公听罢未置一词,这后生的大话实在令人生厌。

二人在茶几旁落座后,狄公开口说道:“据我猜测,是与尊夫人被害有关吧。”

二人行至巷口处,前方便是凤栖酒楼。书生停住脚步,恼怒说道:“你我就此别过,我还另有事情要料理。”

管家引着狄公径直走入书斋。只见滕侃正坐在书案后的座椅中打盹,两盏硕大的银烛台发出亮光,照在他干瘪皱缩的脸面上。管家上前唤醒主人,滕侃迅速起身,绕过书案上前相迎,等管家退下后,方才激动不安地说道:“谢天谢地,狄兄总算来了!我正为一事困扰不堪,极欲向你问计一二,还请这边坐下!”

狄公独自朝酒楼走去。

门扇很快开启,颇是出人意料。老管家出来应门,看见狄公,长长舒了一口气:“沈先生定是看见班头留在客栈里的消息了!我家老爷已等候多时,一心指望你会前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