狄公伸手钳住书生的肘部，铁条一般的手指深深嵌入皮肉。书生狂叫起来，直到狄公松开手，方才作罢。
“我敢打赌，你用滚烫的烙铁放在女人身上时，她们定会像杀猪一般尖叫起来！女人们都爱讨好我，不过我并不稀罕，全是些蠢笨的贱货！衙役们将女人送上刑台时，是否也会上紧螺栓，夹断她们的胳膊？她们是不是叫个不停？”
“你这恃强凌弱的无赖！”书生抽泣说道，用另一只手托住青紫的胳膊。
“快走！”狄公简短说道。
“方才你自己问起此事，”狄公殷勤说道，“如今自己又给出了正确的答复！”
“下一条街直走到头，便是县衙背后，那里有些废弃的房屋。你倒是说说看，以前做衙役班头时，可曾时常给女人上刑？”
二人默默前去，在半塌的废旧房舍之间择路而行，终于走到一片开阔地里。灼热的灰雾弥漫在低矮的灌木丛中，远处隐隐可见北门上谯楼的雉堞。
“离得还远不远？”狄公问道。
“那边就是你要找的沼泽地！”书生郁郁说道。
“你二人却是与众不同，”书生又满心期望地说道，“我敢说你们一定亲手杀过人！你之所以对什长声称自己不喜欢弄出人命来，只是因为曾听伙计说过什长不许手下在城内杀人。不必担心我会说出去，凡事我自能推知一二！”
此处十分寂静，城内的喧嚣丝毫不闻，只偶尔传来水鸟古怪的鸣声。
“明白了。”狄公说道。
面前一条湿滑的小径，似是横贯整片沼地。狄公一路走去，小心打量着低矮的灌木丛，终于看见树下闪现出一片红色，连忙快步上前，脚上的靴子直踩进烂泥里，抬手拨开树枝，只见一具死尸躺在地上，全身裹在一件华丽的大红锦袍内，上面还有金花图样。
“这个自然！”书生轻蔑地说道，“你定已看出，我与那些乌合之众完全不是一路人。家父以前是个教书先生，我也曾饱读诗书，在县学后，想要成就一番大事，故此离家出走。不过在这牟平城内，我只能加入什长这一伙，他们只会小偷小摸、讨饭求乞！那些蠢材还总是嘲笑我，只因明知我比他们要高出许多！”
狄公弯下腰去，默默审视半晌。那女子生得清秀端丽，平静的面容透出几分古怪，一头乌发长得惊人，如同丝绸一般光滑，却用一条粗糙的棉线胡乱扎起，年纪看去二十五六岁，耳垂被人撕破，不过只有零星几点血迹。
狄公瞥了书生一眼，方才以为他放肆无礼、令人厌憎，显然是自己有失公允，于是不置可否地问道：“莫非就在眼前？”
狄公掀开锦袍，又迅速掩起，对书生命道：“你去那小路上把守！要是见有人过来，就打个唿哨！”
“我想要离开什长这一伙人。”书生又说道。
书生一步一摇走开后，狄公撩起锦袍，只见女子全身赤裸，左胸处深深插着一把匕首，只有刀柄露在外面，周围有一圈干凝的血迹。狄公细看刀柄，上面的银饰甚为精美，不过已是年久发黑，定是一件值钱的古董。老乞丐不识货，只摘走了耳环与手镯，并未偷去匕首。狄公摸摸死者的胸口，触手颇为湿冷，又抬起一条手臂，发觉尚未僵硬。此女必是死去不过几个时辰，这平静的面容，一头胡乱束起的长发，一丝不挂的全身与一双赤脚，尽皆表明她是躺在床上睡觉时被人杀害的，过后凶手匆匆扎起她的头发，拿长袍裹了全身，将尸体挪至此处。这一番推断当是合情合理。
二人穿过一条寂静的小街，两旁皆是黑漆漆的房舍，明月当空，夜幕中显出一排飞檐的剪影。
狄公拨开头顶的树枝，让月光照在修长的尸身上，跪坐在地，卷起衣袖，仔细查看尸体的下身，皆因以往不但对药物颇有研究，也包括验尸之术。狄公将两手在湿漉的草叶间揩净，面上显出困惑之色。这女子分明曾遭人奸污，先前所有的设想都被这一发现完全推翻了！狄公起身重又裹好锦袍，将尸体拖到树丛更深处，随即从原路返回。如此一来，即使有人经过此地，也断不会看见女尸。
狄公点点头，想起温泉众多的地方常会发生地震。
书生蜷坐在一块大石上，仍在揉捏手肘，口中喃喃念道：“动不了了！”
“四年前，这里有过一场大地震，当时我十四岁，记得一清二楚。城北一带震得尤其厉害，沼泽地上原来的房子悉数塌毁，还起了一场大火，我的天，你真该看看那幅景象，简直妙不可言！很多人身上穿的衣服起了火，大叫大嚷着一路奔进河里，我这辈子从没笑得那么厉害过！只可惜火势没有蔓延到县衙里去！后来，官府清理废墟，发现地面塌陷得比河面还低，过于阴湿，不宜修建房屋，于是就任其荒废下去，如今遍地都是野草和灌木。”
“方才多有得罪！”狄公冷冷说道，“你就在此处等我，我还得去那边的房舍里搜一搜。”
“官府为何不将那沼地填平？”
“别把我一人丢下！”书生哀告道，“听说当年有人被烧死后，鬼魂至今还在这里出没！”
“不错，早上会有许多人往来行走。”书生答道，“农夫从北门外的田地里过来，挑着菜蔬等物去集市中售卖。不过到了晚间，那里便寂静无人，据说会有鬼魂出没哩。”
“真是糟糕！”狄公说道，“你刚刚说过他们大喊大叫让你乐不可支，这话定已被那些鬼魂听了去。等等，我能助你一臂之力！”说罢迈出方步，绕着石头连走三圈，口中喃喃念诵了几句古里古怪的咒语，“你只管放心，保证平安无事！这法术是我从一个老道士那里学来的，布下此阵后，便没有鬼怪敢来入内。”
“在大白天时，可有许多人经过沼地？”狄公忽然开口问道。
狄公确信自己走后，书生不会前去翻动尸体，这才放心离开。
书生引着狄公穿过几条陌生的街巷，直走到城北一带，对狄公道是凤栖酒楼坐落在坡地起伏的城中央，这牟平城建在山地上，以北边的地势最低。狄公一路上只顾想心事，几乎不曾开口。对于杀人案和昆山的计划，什长显然一无所知。许多事实都与自己的推断合榫，不过……
狄公穿过废墟，走到一排有人居住的房舍前，第二个街角处有一盏点亮的灯笼，正是下午与乔泰一同饮茶的那家茶坊，走不多远，便看见衙院后门，于是上前抬手叩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