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漆屏案 第四章

“不认识的外路人,掌柜!”后生讨好地说道,“他们刚刚进来。”

什长一晃肩膀,甩掉女子的纤手,这才看见窗边另有二人,于是一把推开兀自发抖的后生,走上前去喝道:“老天爷!这大胡子是谁?”

伙计从柜台后重又伸出头来,恶狠狠地说道:“掌柜的,那个大胡子管我叫作混蛋!”

什长右手中霍然出现一把闪亮的长刀,接着伸出左手揪住后生的衣领。伙计一矮身藏在柜台下面,那女子却倾身朝前,伸手按住什长的肩头,大声叫道:“放了他吧,我求求你!”

“没谁说过你不是混蛋!只是我信不过该死的外路人。”什长走到狄公的桌旁,恼怒地问道,“你们从哪里来?”

后生吓得心惊胆战,磨磨蹭蹭走上前去。什长轻蔑地瞥他一眼,冷笑一声,说道:“这么说你喜欢动刀子喽?好好,动两手给我瞧瞧!”

“我们惹上了一点麻烦,”狄公答道,“是昆山送我们来的。”

“动刀子?小子,你给我过来!”

什长怀疑地打量一眼二人,拉过桌旁的一张椅子坐下,说道:“我并不怎么认得昆山。说说你们有何麻烦!”

“掌柜的,他冲我动刀子!”秃子说道。

“我和这位同伴只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,”狄公说道,“一心在道上老实过活。今日一早,我们在山里遇见一个商贾,他看我们格外顺眼,便拿出十两银子奉上,好让我们记住他,然后就躺在路边睡大觉去了。我们带着银子跑进城来使花。不料那厮醒来后大发脾气,跑到县衙里说我们抢了他的钱。衙役们前来追查,于是昆山带我们到这里。说来只是一点小小的误会,都怪那商贾醒得太早。”

后生正在揩擦面上的血迹,什长见状问道:“书生又是怎么回事?”

“好生有趣!”什长咧嘴一笑,又疑惑地问道,“为何你要留着那一把大胡子?说起话来也像个教书先生一般?”

只见一个矮胖敦实的汉子走入,面庞宽阔粗糙,留着一圈凌乱的络腮胡子,髭须短而粗硬,灰白的头发用布条扎起,穿着蓝布阔腿裤,上身套一件背心,露出汗毛浓密的胸脯,两条筋肉结实的胳膊露在外面。秃子恭敬地请安问好,大汉却全不理会,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柜台前,冲那伙计叫道:“来一大碗,从我自己的酒坛里舀!刚刚出了一点小事,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!谁能在这鬼地方过体面日子呢?走到哪里都会遭遇上衙门里的走狗!”说罢灌下一大碗酒,抹一抹嘴,冲女子叫道:“别站在那边哭哭啼啼的,小娘儿们!”又对伙计命道:“给她也来上一杯!有时候日子还真不好过!”

“他留这胡子,只是为了讨上司喜欢。”乔泰说道,“他以前做过衙役班头,后来因为在银钱上出了一点误会,等不到告老还乡,就只好提前离开衙门了。这位大哥以前也做过班头不成?似是很爱盘问个没完哩!”

“掌柜回来了!”秃子说着,快步上前开门。

“遇事总得弄个明白,对不对?”什长愠怒说道,“休得开口骂人!什么做过班头!老子是行伍出身,西军第三翼的刘什长,你给我好好记住!”又对狄公说道,“莫非昆山与你们是老相识?”

这时有人在门板上重重拍了两声。

“不不,”狄公答道,“我们今天头一次遇见他。官府派人前来时,正巧他也在旁。”

“这么说你今天已经跟人动过刀子了?”秃子得意地说道,“有人给你脑门上美美来了一下。小孩子家耍什么刀子玩!”

“好!”什长咕哝一句,又对伙计喝道,“拿酒来!”伙计连忙送上一只酒坛。

秃子起身捡起匕首,冲着后生脸上反手狠狠打了一巴掌。后生立时满脸鲜血。

三人举杯饮酒时,什长问道:“你们以前住在哪里?”

后生缓过劲来,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。不料柜台后的伙计奔出,从背后擒住后生的手腕迅速一拧,匕首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,随即幽幽说道:“你这小杂种,明明知道掌柜不让动刀子的!”

“蓬莱。”狄公答道,“不过我们不喜欢那地方。”

乔泰盯着手中的酒杯,郁郁说道:“这酒比我在街摊上买的还要难喝!”又转头注视着女子,见她已揩干脸面,斜倚在柜台旁,两眼直直瞪着前方,不禁开口品评道:“要是洗去一脸脂粉,她那模样儿倒也中看,身段儿着实不赖。”

“说得有理!”什长咧嘴笑道,“我听说蓬莱来了个新官儿,好像姓狄,是全州之内最难缠的一个!六七日前,我有个朋友被他砍了脑袋。”

“这一群人好不热闹!”狄公对乔泰议论道。

“正是因此,我们才会离开。我们以前也跟屠夫一起混过,就在北门附近他开的小客店里。”

后生攥起双拳冲将上去,可惜还没挨到那人跟前,就被秃子狠狠打在小腹上,于是踉跄后退几步,靠在柜台上直喘粗气。众赌徒一齐哄笑。女子惊叫一声,奔到后生身边,见他正伏在唾盂上呕吐,连忙上去扶住肩背。后生重又站起,脸色变得煞白,女子抓住他的衣袖低语几句。只听后生气喘吁吁地说道:“你这死娼妇,少来管我!”扬手甩过一记耳光。女子转回柜台后方,以袖掩面呜咽起来。

什长猛拍一下桌案:“兄弟怎么不早说这话!昆山那厮根本比不上屠夫!屠夫是条爽直的好汉,不过脾气有点暴躁,动不动就要掏刀子。跟他说过一百次这毛病可不好。”

“这小畜牲身上仅有的几个钱,都是那边的小娘子给的。”另一个赌徒说罢,对后生叫道,“要是让什长知道了,你这拉皮条的就得吃不着兜着走!”

狄公见什长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,不禁心中暗喜。就在离开蓬莱去州府之前,屠夫持刀刺死一人,被依法判了死罪。狄公又问道:“昆山也是你的手下?”

此时从屋子另一头传来叫骂声。秃子冲后生叫道:“离我们这桌远点儿!你还太嫩,连从和尚的钵盂里偷东西都不敢,哪里有闲钱来跟我们一起下注,只管把嘴闭上,书呆子!”

“不,他那人独来独往,是个偷东西的能手,我听说手段很是高明。不过那厮生性刻薄,脾气又坏,还好不是常来这里。你们两个自然不成问题,既然以前跟屠夫一起混过,什么都好说。拿一串钱放在这里,欢迎二位一起入伙。”

“你这厮想要动手不成?”乔泰徐徐说道。那伙计肚里一轮,还是打消了上前挑衅的念头。

狄公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,什长抓起后凌空一抛,扔到屋子另一边,被秃子接了个正着。

伙计一听,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。

“我二人想在这里住上几天,”狄公说道,“等风声过去再说。”

狄公又拿出一枚铜板来,等伙计走后,对乔泰大声说道:“这混蛋好生可恶!”

“那就一言为定,”什长说罢,对那女子叫道,“石竹,你过来!见见这两位新朋友!”

“再出一半钱,不然就滚出去!”伙计说道。

石竹走到近前,什长伸手揽住她的纤腰,对狄公说道:“这是我们的管家。她以前做过生意,不过仍是大姑娘一般水灵灵的,石竹你说是不是?如今只有想添置一件新衣裳或是别的东西时,她才会偶尔上街走一遭,用不着整天出去。秃子是这里的二掌柜,我们两个有钱一起花,女人自然也是一起享用。”说罢若有所思瞥了狄公一眼,忽又问道:“你会读书写字么?”见狄公点头,欣喜说道,“兄弟何不多住几日?你可以睡在楼上的房里,然后下来喝酒,要是心里痒痒,时不时与石竹风流快活一遭,我也不会介意。你这小娘子,何必气呼呼地瞪着我,你自会与这大胡子混熟的!”抬手在她身上捏了一把,又道:“你可是不知道我整天要费多少心思!我手下统管着七十多个叫花子,隔天晚上,他们就会统统前来算账。两成归我,一成归秃子,一成归店里。因为没个能识文断字的人,我不得不用点点叉叉来计数!那个书生倒是能帮我一把,只是大伙儿信他不过,不肯让他插手经管。我分半成给你,你赚来的不必上缴,全落入自家腰包。说吧,愿意不愿意?”

狄公慢慢数出四枚铜板,放在桌上,说道:“一杯酒我只出两文。”

“听去倒是油水不少,”狄公答道,“不过我还是想趁早上路,我可不赞成弄出人命来。”

伙计将两杯水酒放在狄公面前,阴沉说道:“六文钱!”

什长推开石竹,将两只大拳头放在膝上,急急问道:“你说出人命?在哪里?”

“闭嘴,书生!”秃子怒道。这时第四个赌徒扔出骰子,抬手猛拍桌案,叫道:“一对八,竹篮盛水漏滴答,出门上街走一走,仍能找到好对家!这些钱全归我了!”

“我听见有人在集市中议论,道是沼泽地里躺着一具女尸。我二人只管劫财,长远来说也更有利可图。杀人总是会招来麻烦,而且还是大麻烦哩。”

“你理应多玩几次才是!”柜台旁边的后生嗤笑道。

“秃子!”什长断喝一声,秃子赶紧跑到近前,“有个女人在附近被杀了,为何你不赶紧报上?是谁干的?”

另一个肩宽背阔的秃头汉子抓出骰子,朝桌上一掷,咒骂一声,叫道:“三和六!老子今晚运气真坏!”

“掌柜,我对天发誓,从不知道有个女人被杀!”秃子怨道,“没人跟我说过此事!”

一个身形瘦削、髭须凌乱的汉子将骰子放在椰壳内,骨碌碌转动几下,随即掷出,说话如同唱曲一般:“一对四,四个斜眼小婊子!”

“要不要我去看看到底是真是假?”狄公说道。

柜台附近的墙角处有一张大桌,四名男子正在那边赌钱,冲二人怀疑地审视几眼,又接着自顾取乐。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站在柜台旁,身穿一条玄色长裙,腰系红绦,上身套一件松松的墨绿外褂,露出圆润的双峰,发间簪有一朵枯萎的红蔷薇。她对着二人放肆地上下打量半日,又与旁边一个年轻后生窃窃私语起来。那后生相貌甚为清俊,却是形容放荡,耸耸肩头,一把推开女子,背靠柜台,转而观望起几个赌徒来。

“不会是你拿刀割了她的喉咙吧?”什长语带威胁之意。

“那我们就等等!”狄公说罢,走到窗边的一张小桌旁,面朝室内重重坐下。乔泰在对面落座,回头对伙计喝道:“来两杯酒,要最好的!”

“要真是我干的,我还想再回原地去?”狄公冷笑一声。

只听门闩移开,一个衣着邋遢的男子引着二人进去。房内阔大而低矮,弥漫着一股汗臭和劣酒气味,只点着一盏油灯照亮,颇显幽暗。那人径直朝后方高大的柜台走去,显见得是个伙计,转到柜台后站定,愠怒地瞧着二人,口中咕哝道:“掌柜还没回来!”

“想来不会。”什长低声说罢,摸一摸布满皱纹的前额,盯着酒杯闷闷不乐。

“我二人来见什长!”乔泰叫道。

狄公起身说道:“派个人带我从后街过去,总归瞧上一眼。别忘了我以前做过衙役班头,对死尸也是样样精通,不定还能替你查出凶手是何人!”

二人走到近前,却见一座木板搭成的二层房舍,已是摇摇晃晃,有亮光的窗内传出嘈杂的人声。乔泰上去叩门,响动立时止息,带格栅的窥孔开启,有人粗声大气地问道:“是谁?”

什长犹豫半晌,抬头说道:“好吧,你就带书生去。我不能让其他人出门。过不多久,所有手下都要过来算账。书生,你跟这大胡子走一趟!”

乔泰咧嘴一笑,束紧腰带,说道:“不定我们会好好打上一架哩!”

“你最好留在这里!”狄公对乔泰说道,“我们二人同去,怕是会引起官差的注意。”

“我相信必是如此,”狄公镇定说道,“如果发现什长与那独眼龙合谋串通,我们至少能知道他们为何对你我如此有兴,如果非得动手,我们就打出门去。若是并非如此,那么什长及其手下正好能帮我解开一个谜团。无论何种情形,我们都得假扮成剪径强人,正是昆山好心派给我们的角色。走吧!”

乔泰目瞪口呆听了半晌,此时口中咕哝一句,随即端起酒坛,替自己的杯中再度斟满。

乔泰破口大骂几句,又悻悻说道:“老爷如此行事,想是自有一番道理!我有句话说在前头,那家店铺虽然名字起得好听,不过定是本地帮会头目的老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