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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云观 第十七章

“不错,这些事我已尽知。”狄公说道,“你在楼上过道中遇见我们,过后又发生何事?”

白玫深吁一口气,望着头顶上方的床帷,缓缓说道:“记得看过戏后,我心里乱作一团。我与哥哥一向十分亲密,眼看别人险些拿剑刺中他,着实吓了一大跳,于是对包太太随口搪塞几句,便跑去后台与哥哥见面。我告诉他自己很是为难,想要与他私下谈谈。哥哥叫我扮作他的模样,上楼去他的客房中。你们想已知道哥哥男扮女装,充作一个女伶。”说罢疑问似的瞧了狄公一眼。

“我绕过拐角处,不巧正撞见包太太。她看去怒气冲冲,狠狠骂了我几句,将我拽回客房中。进屋之后,她替自己辩解了几句,道是对我负有责任,不能任由我与一个名声可疑的女戏子厮混在一起。由于她举止粗鲁,我也十分着恼,因此倒是平添了几分勇气,明白道出我并未拿定主意是否真要出家修行,还说我在京城里便与欧阳小姐相熟,想要与她商议一番。

“你且说来听听!”狄公鼓励道,“你知道该如何让噩梦过去,对不对?一旦通通说出来,它们便失去了慑人的威力,从此成为过去,永远不会再来。究竟是谁如此作恶,将你关在了阎罗十殿中?”

“包太太听完并未作色,道是此事自然由我说了算,不过朝云观内已为我预备好了受戒的一应事宜,必须立即去告知住持。她回来之后,说是住持想要见我。”

“但是那些情景仍在我的眼前!”白玫叫道,“还有那一张张可怕的面目嘴脸!”

白玫将目光转向宗黎,接着叙道:“包太太带我前往大殿,顺着右边的楼梯上去,上上下下几次后,走入一间小小的梳妆室内,说我必须换上女冠的衣服去见住持,方才不算失礼。我恍然大悟他们是想强迫我出家,于是一口回绝。

狄公冲宗黎断然示意一下,宗黎屈膝跪在床边,握住白玫的手轻轻抚摸。狄公对白玫安慰道:“无论发生过何事,皆已成为过去,全都结束了!”

“包太太听罢勃然大怒,冲我污言秽语地叫骂起来,简直判若两人,还动手撕扯我的衣裙。眼看她忽然变成这副模样,我一时惊骇无已,居然全无反抗的举动。她将我的衣服悉数脱去,就这样推进了隔壁房中。”

宗黎俯身过去,轻轻唤着白玫的名字。白玫似是忽然回过神来,看着宗黎,开口时声音细弱,几乎难以听清:“出了什么事?莫非我做了一场噩梦?”

白玫瞧了狄公一眼,看去楚楚怜人,狄公连忙让她又喝了一杯茶。白玫接着低声叙道:“我看见一间宽大的卧房,陈设十分华丽。后墙处有一张床榻,明黄锦缎帷幔半开半掩,从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:‘过来,我的小美人儿,我这就给你正经开戒!’我立刻明白自己陷入了歹人的圈套,必须设法逃脱出去。我转身想跑到门口,却被那恶妇一把揪住。她迅速将我的两手捆在身后,又拽着我的头发,意欲将我拖到榻前。我抬脚踢她,还高声大喊救命。榻中之人说道:‘放开她!我想仔细看她一看!’包太太强迫我跪在榻前,随即退后几步。床里传来咯咯的笑声,听去十分怕人,我不禁大哭起来。包太太从旁说道:‘这还差不多些!做个好姑娘,人家叫你干什么,乖乖听话就是!’我冲她大声叫嚷,说我宁死也不会听从。那恶妇又说道:‘要不要我去拿鞭子来?’另外那人却说:‘不必如此,瞧这一身细皮嫩肉,弄伤了岂不可惜。她尚需一点时间反省一二,送她去睡吧!’于是包太太走到近前,挥拳猛打在我的头上,我立时便昏了过去。”

狄公见白玫仍然直直盯着自己,眼神古怪,心里不免有些嘀咕,于是对宗黎命道:“你来跟她说几句!”

宗黎开口欲言,却被狄公扬手止住。白玫稍停片刻,接着说道:“我醒来的时候,只觉得背后疼痛难忍,自己正半躺半挂在什么硬东西上,头发遮住了脸面,因此看不分明,想要开口,才发现嘴被封住,两臂两腿也被铁夹箍住,稍稍一动,就会嵌入皮肉里去。后背在持续作痛,浑身上下绷得紧紧,似是涂抹了薄薄一层什么东西。

陶干、宗黎进门后,狄公对白玫轻声说道:“姑娘只管放心,如今你已在安全的地方,很快便会好好睡上一觉。”

“我心里怕得要命。透过遮在面上的头发,我看见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在冲我斜眼狞笑,一时竟忘记了疼痛,还以为自己命丧黄泉,如今已堕入阴曹地府中,不禁吓得昏厥过去。四肢的疼痛让我重又醒来,我用鼻孔努力出气,将头发稍稍吹开一些,这才看清那用长矛指着我的鬼怪其实是一尊木头塑像,于是明白自己被放在阎罗十殿中代替一座塑像,并且浑身上下涂了薄薄一层颜料。我心知自己尚在人间,不禁松了一口气,但是很快重又恐惧起来。一定有人端着蜡烛站在我身后,我躺在此处,根本无力自保,他们还会用什么新花样来折磨我呢?等烛光熄灭后,四周一片漆黑,我听见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。我拼命挣扎着想要开口出声,无论怎样也要好过被孤零零地撇在这黑暗中。没过多久,又听见一阵响动,却是老鼠在跑来跑去……”

“还不算太糟,”狄公说罢,对丁小姐微微一笑,拍拍她的肩头,“你办得十分妥当。去叫那二人进来!”

白玫闭上两眼,打了长长一个冷战。宗黎忍不住开始哭泣,泪水滴落在白玫的手上。白玫睁开两眼,对着狄公疲倦地又道:“我在那里不知待了多久,身上又痛,心里又怕,简直快要疯了,那种湿冷似是要刺入全身每一根骨头里去。我终于看见了灯光,还听到有人说话。我认出了老爷,并且竭尽全力想要冲你示意一二。我试着挪动手脚,但是手脚已完全麻木。我听见老爷议论我这羞人的模样,不过……不过身上总还有一条缠腰布吧?”说罢难堪地望了狄公一眼。

“她这样子看去……不会太危险吧?”丁小姐焦虑地问道。

“一点不错!”狄公立即答道,“其他塑像上都没有,正是因此,我才会有此一议。”

“叫那二人进来!”狄公对丁小姐命道,“她很快便能开口讲话,我想让他们从旁做个证人。”

“我也是这么想的!”白玫说着松了一口气,“不过当时却不能肯定,因为身上涂着一层颜料。然后……然后你们就走过去了。

丁小姐端来混入药物的茶水,狄公示意她抬起白玫的头。白玫打了个喷嚏,睁开两眼,狄公让她服药后又躺回床上,自己在床边坐下。白玫双目圆睁,直直瞪着狄公,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。

“我心知自己唯一的指望就是当你们原路返回时,能引起你们的注意。我强迫自己冷静思索,忽然想到要是动一动前胸,让那矛尖刺破皮肉的话,鲜血流在白颜料上,必会十分显眼,这样就会让你们有所注意。我拼起全身力气,终于将上身挪动了一点点。矛尖刺入前胸时,虽说略有点痛,但是比起后背和手臂上的剧痛来,根本不值一提。身上涂的颜料让我感觉不到是否出了很多血,后来听见血滴在地板上的声音,才确信自己真是办到了,于是勇气大增。

狄公站直起来,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盒,命道:“将这药倒在一杯热茶里化开,可用来镇痛催眠。”说罢继续验伤。白玫的心跳听去让人不甚放心,不过似是并无内伤,除了左边太阳穴上的瘀青,并无受过毒打的痕迹,且仍是处子之身。狄公将药膏敷在伤处,又贴上厚厚的油膏布,见丁小姐已将鸡蛋的薄膜覆在前胸的创口处,心里十分满意,于是重又盖好被子,从带来的另一只小盒里捻出一撮白色粉末,放入白玫的鼻孔中。

“过不多久,我又听见了脚步声。有人匆匆跑过阎罗殿,从我身边一闪而过,根本没有多看一眼。我知道你们还会回来,不过似乎过了很久很久。最后你们总算来了……”

狄公直走到床前。丁小姐将被子掀开并折好,又举着蜡烛靠近照亮。白玫仍是全无知觉,狄公先看过她身上的瘀伤,在探视铁夹留下的深痕时,只见白玫的嘴唇翕动几下。

“姑娘实在勇毅非凡!”狄公说道,“我只剩下两件事要问,过后你便去好好休息。你刚才说过包太太如何带你去了那间卧房,并且有人等在里面,能不能再仔细说说一路上如何走法?”

“一旦一切就绪,我自会叫你们进来。”狄公对陶干、宗黎说罢,跟着丁小姐走进房内。

白玫皱起眉头,似是在极力回想,随后说道:“我可以肯定那是在大殿东边,不过要说别的……我以前从未去过那里,且又一路左拐右转……”

过了许久,丁小姐方才打开房门,对狄公示意。

“你有没有经过一处四方平台,四面围着一圈槅栅?”

狄公听罢未置一辞,反剪两手,在廊道中来回踱步。

白玫凄然摇头,答道:“我委实记不得了!”

这时陶干转回,道是包太太的房门紧锁,自己设法打开后,发现里面空无一人,只剩下一卷白玫的衣物。包太太的行李箱笼全都没了踪影,两张床也没人睡过。

“这没甚要紧。我还想知道你能否辨认得出床榻里传出的声音。会不会是住持真智?”

“我们很快便会知晓!”狄公断然答道。

白玫又摇摇头,“那可怕的声音至今还在我耳中回响,不过并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人。我的耳朵一向很灵,”说着淡淡一笑,“你们第一次走进阎罗殿时,我就听出了宗公子的声音,虽然只是远远地听见,心里好不安慰……”

“老爷,究竟是谁下狠手如此折磨她?”宗黎焦灼地问道,一时急怒攻心,竟至面目扭曲。

“正是宗公子说的一番话,让我想到你就在阎罗殿里,”狄公说道,“如果不是他,我也不会找到你。”

“你去包太太房中,”狄公命道,“再带她过来。”

白玫转过头去,深情地望着跪在床边的宗黎,又抬头对狄公轻声说道:“如今我觉得十分平安喜乐!老爷的大恩大德,永远难以报答……”

狄公回到丁小姐的房门前,陶干禀报说康益德的房中空空如也,人和熊都不在里面,一时不知去向。

“倒也未必!”狄公淡淡说道,“你只须教这后生作些更像样的诗文即可!”说罢站起身来。

狄公蹑手蹑脚取出药箱,拉开抽斗四处翻寻,总算找到一盒油膏布与几小盒药膏药粉,转头一看,大夫人已然醒转,翻身坐起,整整睡袍遮住上身,睡眼惺忪地朝这边张望。狄公冲她微微一笑以示安慰,旋即出门而去。

白玫浅浅一笑,眼皮忽闪几下,方才服下的催眠药开始发生效力。狄公转头对丁小姐低声说道:“这姑娘一旦入睡,你就将宗公子赶出门去,再拿这药膏给她全身轻轻涂抹一遍。”

狄公叫醒熟睡的侍女,等她们开门后,径直走入卧房。房内只点着两支蜡烛,行将燃尽。透过拉开的床帷,只见三位夫人同盖一床绣花锦被,彼此紧紧挤在一处,睡得十分安稳。

此时有人叩门,却是康益德进来,已换回一身男装,开口说道:“我刚刚将黑熊带到外面去。这里乱糟糟的,到底出了何事?”

丁小姐并未发问,立时拿起一把蒲扇,开始煽旺盆里的炭火。狄公引着陶干、宗黎出门,说道:“去找康先生来。如果莫摩德出现,立即将他拿下,出手不必太轻!”说罢急急上楼,直奔三楼的自家客房。

“你去问丁小姐好了!”狄公劈头说道,“本县还有其他事要办。”说罢示意陶干出来。

“我这就去找些药膏来,”狄公又道,“他们两个会站在门外把守。快去一一照办!”

自从康益德进门后,丁小姐一直睁大两眼紧盯着他,此时喘息说道:“你居然是个男人!”

丁小姐点点头,朝床上一动不动的白玫投去怜惜的一瞥。

“如此一来,你的难题便迎刃而解了。”狄公对丁小姐说道。康益德亦是两眼直盯着她,几乎不曾注意到宗黎与静静躺在床上的白玫。临出门前,狄公瞧见康益德正将丁小姐揽入怀中。

“闭嘴!让开!”狄公怒道。丁小姐退后几步,眼看陶干、宗黎抬着一副担架进来,不禁目瞪口呆。二人将昏迷不醒的白玫放在床上,狄公对丁小姐说道:“你去把火盆里的炭火煽旺,让屋里暖和一些,再沏一大壶热茶,给她能喝多少便喝多少。阎罗十殿里又湿又冷,她在里面一丝不挂待了好几个时辰,很可能已经受凉过重。据我看来,她身上涂抹的虽然只是平常的白颜料,但仍有可能侵蚀肌肤。你拿一条手巾泡在热水里,赶紧将那颜料擦去。(1)千万要小心,她的前胸虽然只刺破了一点皮肉,但是四肢上的青紫瘀伤没准比看上去更为严重,顺便再查看一下后背有无异样。你既然行走江湖,想必深知如何对付跌打损伤吧?”

(1)在荷文本、马来西亚英文初版和Dover英文版中,此处的文字为:“阎罗十殿里又湿又冷,她一丝不挂在里面待了好几个时辰,虽说身上涂的石膏可以抵挡一二,恐怕仍是受凉过重。你先将石膏用温水浸软,然后再拿手巾擦掉。”荷文本在最末还多出一句“连同手上脚上的黑色颜料”。

狄公敲叩了大半日,丁小姐才开门出来,身上只套着一件薄袍,睡眼惺忪地上下打量一眼,开口说道:“没日没夜进出我的房中,你得娶我做老婆才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