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正是。午饭过后，贫道与玉镜真人在此处饮茶，然后玉镜真人道是午后想要作画，那可怜的猫儿就蹲坐在墙边的乌木雕花条几上。贫道心知他作画时喜欢独自一人，便立时告退出来，最后看见他正将一张白纸铺开在书案上，并且——”
狄公将画卷铺于案上，正放在真智面前，说道：“本县听说这便是玉镜真人所绘的最后一幅画。”
狄公霍然立起，拍案喝道：“你说谎！”
这时有人叩门，只见陶干进来，将夹在腋下的卷轴递给狄公，随后立在门旁。
真智朝后瑟缩一下，开口欲言，狄公又喝道：“你且看这玉镜真人的绝笔。那天午饭过后，就在这间书斋内，你将曼陀罗偷偷放入他的茶杯中，用此毒药谋害了他的性命！”又俯身案上，抬手指着画卷，“如此精工细作的一幅画，你居然说只用了半个时辰？看这细细绘出的毛皮，还有这雕花桌案的精致轮廓！至少也得花费一个时辰才能绘出。你自称离去之后玉镜开始作画，纯属一派谎言。他必定在上午便已完工，是午饭之前而并非午饭之后！”
三人各自默坐，半晌无语。宗黎开始在座中不耐烦地左右挪移，狄公却纹丝不动，静听着雨点打在遮板上的声音，似是比先前越发急促起来。
“这话可不敢说定！”真智怒道，“玉镜真人画技娴熟，人人皆知他下笔很快。贫道不会——”
“多谢告知。”狄公说罢，缓捋长髯，两眼紧盯着书案对面惊恐不安的真智。
“你休想骗过本县！”狄公斥道，“玉镜虽已被你害死，但他心爱的灰猫却为主人作了最后一次明证！正是这只猫证实你有意扯谎。你来看这一双猫眼！瞳孔张得老大，对不对？如果当真在夏日午后画成，这房内十分明亮，瞳孔应该变成两道狭缝才是！”
真智刚刚恢复自持，听见这话，忽又不安起来，嗫嚅说道：“不不……贫道想说，实是看清了，正是那会使剑的莫摩德。”
真智枯瘦的身躯一竦，战栗良久，睁大两眼盯着面前的画卷，抬手抹了一把脸面，两眼喷火望着狄公，闷声说道：“贫道想去孙天师面前说个明白。”
“果然非常适合，”狄公说罢思忖片刻，又道，“还有一事，本县与道长在花厅内叙话时，曾有一伶人闯入，道长还议论过几句他们放肆无礼。在那人关门之前，道长可否看清他究竟是谁？”
“随你自便。”狄公冷冷回了一句，将画轴重又卷起并纳入怀中。真智引着众人走下一道宽阔的台阶，行至底层，依然闷声说道：“此时风停雨歇，我们可以从庭院中横穿过去。”
“一点不错。”真智连忙答道，“每逢白天时，书斋内甚是亮堂，因此玉镜真人格外喜爱这里。画画是他唯一的消遣，向来乐此不疲，而阳光充足之处正适合作画。”
四人经过空旷湿漉的中庭，只见地上零星散落着碎裂的瓦片。狄公与真智走在前面，陶干、宗黎紧随其后。
“明白了。”狄公说罢，在座中一转，正对着身后墙上的三扇高窗，“那几扇窗户想是面朝中庭？”
真智走到三清大殿西边，推开角落处的一扇门，门后有一条狭窄的过道，直通向斋堂门口。众人正朝通往西南塔楼的旋梯走去时，忽听有人说话，声音十分低沉：“如此深更半夜，你们在此处作甚？”
“只在做早课时见过，之后玉镜真人便回到自己房中，就是这间书斋内。在敝观中，此间是住持的私人居处。”
原来是孙鸣站在那边，手提一盏点亮的灯笼。
“不错，道长确实说过。”狄公插言道，“不过本县仍觉得应去查看玉镜真人留下的手泽。关于玉镜之死，本县业已耳闻目睹了不少情形，趁着记忆尚且明晰，想要立时澄清几事，因此才会在这非同寻常之时贸然闯来。道长且回想一下，玉镜在世的最后一天，你曾与他一道在斋堂内用午饭，不过上午并未见过他，可是如此？”
狄公肃然应道：“真智道长有几句要紧话，并且想要当着天师的面说出。”
真智心神略定，在椅中直坐起来，厉声说道：“老爷为何要去地宫？贫道明明说过每年此时——”
孙鸣提起灯笼，吃惊地看了真智一眼，随即说道：“那就上楼去老夫的书斋里吧。此处冷风飕飕，总不能站在这里说话！”又转头对狄公说道：“那二人莫非也要同去？”
“道长总不会以为是玉镜真人从地宫里走来叩门吧？”狄公闲闲说罢，见真智眼中突然流露出惊惧之色，又道，“他确已死去多时，此事自然不会发生。本县刚刚下地宫内看过，道长大可放心。”
“恐怕也得同去。他们是要紧的证人。”
“不不……适才贫道正在卧房的座椅中小睡，”真智说着惨然一笑，“再过个把时辰，贫道就要去做早课，因此……因此便无须再度更衣了。老爷为何要从后门进来？我还以为……”
“既然如此，你最好拿着我的灯笼，”孙鸣说着，将灯笼递给狄公，“老夫自然知道如何走法。”
狄公靠坐在椅背上，对着真智痉挛抽动的脸面凝神注视半晌，方才和缓说道：“本县此时前来搅扰，实在万分抱歉，值此深夜之际，毋宁说是凌晨才对！幸好道长尚未安寝，看去仍是穿戴齐整，莫非在等待什么人不成？”
孙鸣登上楼梯，真智与狄公走在后面，陶干、宗黎紧紧跟定。狄公只觉得两腿如同灌了铅一般，这楼梯盘旋延伸，似乎永无尽头。
真智引着二人穿过一间陈设简朴的卧房，走入隔壁的书斋内。此间看去十分舒适，狄公立时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，却是来自条几上摆的一只古董大香炉。真智先请狄公坐在书案旁的一张高背扶手椅中，自己坐回书案后方，又将窗边的一把椅子指给宗黎，几度张口欲言，却又不敢贸然开腔，足见受惊不小。
众人一路摸黑顺阶而上，终于走到顶层。狄公提起灯笼一照，只见孙鸣正朝书斋前的平台走去，后面跟着真智。狄公刚刚从平台边沿冒出头来，就听见孙鸣说道：“留神脚下！”忽又高声叫道：“抓住！抓住！”
“进去再议！”狄公断然说道，“有一桩要紧事，本县想要与道长谈谈。”
只听一声嘶哑的尖叫，随即从黑暗中传来一声骇人的闷响。
真智认出来人是狄公，看似大为放心，紧绷的面容稍稍松弛，犹疑说道：“贫道……贫道不知何来如此荣幸……”